“喂,你也是用鰓呼吸的么?”
“你剛剛說什么?”
我躺在明顯被消毒水泡過的黃白色的診療床上順著聲音的方向偏過頭去,那是一張用粉糊的煞白的四十余歲女人的臉,開始發福的身材裹在和床單一樣顏色的黃白大褂里,帶著和藹可親的假面,眼睛放大,微微探頭問我。
“我說……我有鱗魚病。”
說著,我從那女人探究又懷疑的眼神里坐了起來,床跟著我的動作吱嘎吱噶的響,我慢慢挽起襯衫的袖子,露出的手臂上,有一大片魚鱗。
那女人渙散的眼睛突然有了神采, 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另一只手小心的摸上那些鱗片,順著生長方向捋過去,又逆著紋路擼上來,兩根涂了丹蔻的指甲掐住其中一片往外試探性的拔,我胳膊條件反射的哆嗦了下才讓她從這新奇的游戲中出來,她松了手又戴上那副和顏悅色的假面。
“多久了啊?”
我悶頭把挽上的襯衫袖子放下去,抬頭看向這個女人的臉,她的視線順著我抬起的頭從那只手臂回到我的臉上。
“多久了呢?大約有七八年了吧……”?
我想到那個一如往常的清晨,我把頭發撩起來想給自己胡亂捆個馬尾,摸到鬢角里有什么像起皮一樣的軟軟的,白色的東西,我用兩個指甲掐住它使勁拔了下來,那小小的白色的鱗片,微微透明的映著我手的皮膚的顏色和鱗片上連帶的少許血肉。
我哆哆嗦嗦的把自己扒的赤條條沖到鏡子面前去,那胳膊,那大腿,那后背…那些細小的白色的軟軟的鱗片……后來我的尖叫把我送到城里的小醫院,渾渾噩噩的不記得被抽了幾罐血。那些個白大褂把我和爸媽關在一間屋子里,噴著唾沫,漲紅了臉,把化驗單在空中抖得嘩嘩響“是鱗魚病啊!幾千萬人里才有一個!”白大褂想把這激動的心情分享給我的父母,可惜他們臉色煞白并不領情,那白大褂清了清喉嚨:“您女兒的病,我們這種小地方看不了,您跑跑N市那邊那家大醫院……”
因著這一句話我們連夜坐上了前往N市的一輛黑面包,面包里還擠著些別的搭客,臉都陷在沉沉的夜幕里看不真切,那面包的司機怕自己瞌睡,把車里音量開得老大,那些個音樂電臺從滋滋啦啦的擴音器里沖出來,劈了聲,像是冤死的厲鬼不成音調的咆哮一般,聲聲催命。
到N市的時候,天才蒙蒙亮,我和爸媽小心的跨過橫七豎八躺在專家號掛號窗口地上的黃牛和病患們,在長隊的末尾坐了下來,醫院,一片死寂,濃重的消毒水的味道掩蓋不了細碎的空氣里那種絕望又希冀的囈語,那種帶著病氣的哀怨和迫切想要窺探別人隱私的噓寒問暖。
拿著專家號在大廳的長條板凳上坐著的時候太陽已經開始刺眼了,我和專家隔著一個白色金牌的門,坐在我前面的人們一個個急匆匆的拖家帶口進去,沒多時又急吼吼像握著兌獎彩票一樣的沖出來。不知過了多久,機器女聲報到我的號碼,于是我也拖家帶口推開了那扇沉甸甸金燦燦的門,坐在里面的長條板凳上。
正在看病的是一個呼天搶地的女人,坐在正對門老板椅的那專家頭發稀疏又花白,一副老花鏡架在鼻尖尖上,整個干癟的軀殼塞在白大褂里,從一個袖管里伸出的皺巴巴的手握著一只鋼筆,在那女人的病歷單上鬼畫符些什么有的沒的。專家旁邊還有一個頭發冒油的年輕人,臉被電腦屏幕映出慘白的顏色,縮著脖子,弓著身子,把頭努力探到電腦里去,面無表情的打下來那女人說的每一句廢話。那專家似是開好藥方了,把病歷甩在那女人的臉前,眼睛從老花鏡邊緣向上斜視那女人,說了些藥的用法用量就打發她走掉了。
到我了,我媽媽搶先一步把我拉坐在那女人做過的還溫熱的板凳上,說這孩子有鱗魚病,那專家拎著我空白的病例兩眼無神的望著我,我媽媽又趕緊把我襯衫袖子擼了上去露出一片片魚鱗。那專家把眼鏡整個推了上去,一張臉湊了過來,鼻尖快貼到我根根豎起來的汗毛。
“嗯……”像指甲劃在水泥墻上一樣,尖歷又干澀的語調:“別的地方還有么?”我被推著坐在那黃白色的診療床上,慢騰騰的擼我的褲腿,我媽媽急不可耐的把我的褲子一把擼到大腿根,襯衫也扔到黃白的床單上去了,那是夏轉秋的八月份,我把臉埋在我的劉海里,那年輕的油頭醫生拿著手機對著我,臉上也泛著油光。
“大腿這邊的比較嚴重啊”咔嚓!
“后背基本是沿著脊柱方向呢”咔嚓!
“什么?最先長得在鬢角這邊?”咔嚓、咔嚓!
我不記得醫生到底說了什么,只記得那次看病的時間格外的漫長,專家診室里其他病患的的視線像要把我看成紅燒魚,我悶不吭聲的跟在我爸媽后面亦步亦趨,爸媽倒是很開心的拿著用毛爺爺換來的兩大塑料袋的“希望”,帶我在醫院旁一家油膩膩的館子吃了頓油膩膩的午飯,這才算是故事的開始吧。
那年我十三歲……
“之后就一直在進行治療么?”
那女人的血紅色的口紅卡在唇紋里,一張一合的問我。
“是啊,一直……”
我爸媽從那個專家手里買來的"希望"沒能剝落我的魚鱗,倒是把我從一只小黃魚吃撐了胖頭魚便趕緊讓我停下了。這時候,我鬢角那片魚鱗和身上的魚鱗一樣變硬了,不是童話故事里美人魚那種blingbling閃著七彩光芒的貝殼狀的魚鱗,而是菜市街魚市場里隨地可見的那種黯淡的,深灰色,堅硬的魚鱗……我像在玩一個別人都不能知道的探寶游戲,白天我的鱗片乖乖的藏在我長褲長衫里,晚上又被扒的赤條條的,涂抹著從哪個世外高人那邊得到的祖傳密方,或者打一針什么新新科技研發出的神藥。
我最怕的是一種黃澄澄的液體,那幾個夜里我赤條條的用一塊毛巾死死的捂住臉,媽媽語氣溫柔的把那黃澄澄的液體順著頭皮澆下去……真疼啊,疼到我身上的鱗片都忍不住尖叫,像往傷口上噴上風油精、花露水……我感覺自己像是被泡在福爾馬林里了,我怕滴到臉上而死死捂住毛巾壓抑的尖叫,媽媽溫柔的的語氣,藥水在身上燒灼的刺鼻的氣味……
“身體上的疾病,很多時候也是一種恩惠,也是一種試煉……”
“試煉啊……”
我記得我有一次被扒的赤條條的躺在診療床上,旁邊的白大褂左手用鑷子夾住躥著火苗的酒精棉球,右手拿著一根細細長長的針在橙紅色溫暖的火焰上烤,手起針落把燒的火紅滴血的火針一下一下扎到我魚鱗的尾端去,從胳膊到后背再綿延下去,酒精棉球被燒灼的刺鼻的味道,黃白床單的消毒水味兒,混著我身上肉體的糊味,嗆出了眼淚。有個博學多才的老太太在我旁邊指手畫腳跟周圍人科普我這百年難遇的鱗魚病。
“哎呀呀,說是上輩子得罪了龍王……”“造孽喲……”
那針冷不丁的細密的燒到屁股,我疼得尖叫出聲,這一破功不要緊,眼淚鼻涕一起奔涌出來,干脆就變成在診療床上嚎啕大哭,許是我這一個大活人聲嘶力竭的陣勢嚇退了眾人,醫生也收針讓我趕緊滾蛋。渾渾噩噩到家里,我又把自己扒的赤條條站在鏡子面前,魚鱗尾端密密麻麻有著可怕的小小的黑洞,似乎還在冒著白煙。
“很疼吧?”我撫摸著鏡子里那個眼睛哭腫了的胖頭魚說:“為什么這么多人費勁心力想要自己變得不平凡、不普通、出類拔萃……你只是想要變成正常人,就這么難呢?”
“你覺得你現在的不同對你過去的人生有什么樣的影響呢?”
“興許是有的吧……”
我印象里我那魚鱗實在是很乖的沒有影響我半分的,我頂著這身心高氣傲的魚鱗,試圖用所謂優秀來填補我那異于常人的部分,高考之后,我估出了一個心比天高的分數,能夠穩上K大的分數。我父親卻把我那不著邊際的謊,當成是真的錄取通知書一樣了,到認識的人里面拼命散布。
成績下來的當天,我不過是個二流的分數,也就擦擦邊去混一個二流的大學,真巧,就在N市。開桌辦酒宴那天,我坐在至親那一桌里,酒過三巡,那幫子親戚把自己的孩子都拎出來獻寶獻藝,我父親拍桌子說起我小學得過一個什么勞什子鼓勵獎的作文,還有我吭吭哧哧的學了幾節美術課畫的素描畫,吐沫橫飛的把手機屏幕里那張線條堆砌出來的素面人臉,拍的啪啪響,瞪著眼睛跟來訪的賓客大嗓門的吼地說著“像我”、“遺傳”,梗著脖子跟每一個來客絮絮叨叨的說著真真假假的高考內幕“不該這個分…”、“肯定能上更好的大學……”那急切又焦躁的囈語不知道是在說服別人還是在安慰自己。
我父親那勾著身子,勤勤懇懇的模樣被我看個真切,你看啊,他是多么想要一個出類拔萃的孩子啊……
知道我有鱗魚病的人不過就是那一桌親戚,這些年來不知這些人是習以為常還是刻意避諱,都在這件事上,三緘其口。而我那個姨夫顯然是因為自己兒子被我那張素描畫搶去了風頭,又被二兩酒壯了些慫人膽:“這鱗魚病治不好就會長到腦子里去的,到時候……”“你瞎說什么呢!”姨夫支支吾吾的被姨喝醒了酒,悻悻的尋了個借口去了別的桌。
“你和你父母的關系怎么樣呢?經常會在一起相互交流溝通么?”
那女人把右腿壓在左腿上,身子微微坐直,眼睛微微垂了下來看自己半張的細長的涂了丹蔻的手指。
“挺好的吧。”
至少表面上,是這樣。
我們一家子都很注重表面關系上的和諧,所以我那次少不更事發短信罵了我父親,算是挑戰了家里最基本的底線。
自此之后,父母親常常背著我在一樓的客廳里吵架,我則背著父母在二樓的臥室門縫后面偷聽。吵架的落幕總是以我父親歇斯底里的吼叫:“都是你教出的好女兒,不仁不孝,還會辱罵她爸!……”為結尾。
誠然那條罵人的短信不是我母親的授意,能蠢到這種正面去杠的也只有我了,而我父親是極聰明的,比起把我胖揍一頓,或者拉到客廳罰跪這種慣常的招數,用我的錯誤來污蔑我的母親,讓這種愧疚感來勒索我,真的是長久又不過時的把柄。我都能想象到樓下母親嗚嗚咽咽的語塞,和我父親那張緊繃著的,透著無賴又僥幸雀躍的臉。
長久以來我自己就是這個家里吵架的結束語,或許也是吵架的根源,那種埋在深夜里暗搓搓的爭斗,和日光下幸福美滿又各懷心思的相處,我的魚鱗許是要漫到腦子里了。
我父親是個商人,喜歡把周圍一切都兌換成商品價值,包括我們家買來的那只拉布拉多犬,我父親嘬著煙瞇起眼睛跟我說,配種一次八百塊,以后它死了賣到屠宰場去少說也有兩百塊…
我順著這套讓人哆嗦價值觀,兢兢業業的琢磨如何才能變得有價值。
我是工科生,也會糊一些生意場上花里胡哨的專欄文章,也會扛著單反拍真真假假的宣傳照片,也會拎著2B鉛筆嘩嘩的在紙上劃拉臨摹人像,也會無師自通的跑到他們那些個煙霧繚繞的生意場上端茶倒酒…
我每每從N市回來,我父親便要把我一把拉過去,緊張兮兮的挽起我的襯衫,指著那片片魚鱗自我安慰似的跟我媽說:“你看好多了,少多了”我們一起笑著點頭,他又歡天喜地的扯著給我接風的幌子,去赴宴去了。
我父親喜歡喝朋友喝酒,尤其喜歡和吹捧他的人一起喝酒,不醉不歸。
那些個年歲相仿大腹便便的男人,一根接一根把屋里點的像嗆死人的仙境,臉上流露的像歷史書上那張,干癟到皮包骨的富家少爺抽‘如意膏’時一樣的神采,勾肩搭背的往對方臉上噴著酒氣,都自顧自的吹噓自己當年的各種苦難。
這種地方是不適合清醒的人的,混沌在煙霧縈縈,酒香繚繞的生意場,就難免會生出些莫名的不著理智的情愫。清醒的我,對那個世界里醉生夢死的父親加以勸阻,往往是被不耐煩的擺擺手,打發了我這顆魚腦袋。
慢慢的我好像懂了,再多努力也逃不出我父親嘴里那個“遺傳”,我什么都像他,唯獨身上這一層層的魚鱗,我身上的這層魚鱗貼著他推杯換盞得來的鈔票,我無權過問。
我啊,我可能就是一顆魚腦袋,也可能是個拿不出手的賠錢貨。
“沒有可以傾訴的朋友么?你的自我保護和防備心太強了哦!世上還是有很多很多不在乎你的病,會仔細傾聽你內心的痛苦,想要和你做朋友的啊人啊。”女人撒嬌一樣的抿唇,“就,像我一樣。”
那女人右手撩了下燙成大卷,又染成了摻了屎黃色一般的棕色的頭發,然后用右手找左手,交疊在一起放在膝上,偏頭,露出的笑容加深了她眼角的褶皺。
“差一點就有了。”
我悄無聲息的大學生活和常人無異,不過是在鬢角的鱗片上打了個釘,把鱗片刷成了亞光的煙灰色,好在我是一只胖頭魚,也沒有營造出什么叛逆少女的吸引力,直到我遇見那個人…
我去校內超市結賬時候不經意看到那個男生低下頭的鬢角,一個亮光的,深黑色的,魚鱗。
千萬分之一的概率,讓我的視線和他的焦灼在一起,沒有什么久逢知己,天涯寥落的惺惺相惜,只有震驚,和恐懼,那種細碎的謊言,要被揭穿了的巨大的恐懼。
面前的這個人,可以輕而易舉的撕開我的假面,在眾人面前扯碎我遮羞的衣服,公布我避之不得的疾病…我拎起東西,表面強裝鎮定而腳步又凌亂不堪,倉皇出逃,跑出大門,又忍不住回頭憤恨的對他無聲吶喊!
‘你這個懦夫!你是不是也黑白顛倒著過生活!’
而我迎上的是一對近乎悲憫的眸子———
‘別怕,你走過的路,我都懂’
我再也沒去過那個超市,那黑色的魚鱗很快被閑散的日子,從記憶中沖刷了出去,直到我在學校外面一家百貨和幾個損友挑零食,一雙白皙又骨節分明的手,把鮮蝦味薯片從購物車里拎出來,溫潤好聽的男聲,卻晴天霹靂一樣的從頭頂傳過來
“這個是發物,你不能吃的。”
我抬起頭,那個黑色長袖沖鋒衣,映襯下的蒼白的臉,顯得更加慘白,也襯的鬢角那片黑色的鱗,愈加刺眼。
我撂下所有東西跑了出去,他跟在后面不緊不慢的追,像俊俏的鯊在圍堵我這只胖頭魚,沒跑幾步,就被扯到一個街角緊緊抱住。
六月中旬的天氣很是燥熱黏膩,食物腐敗的味道,和怎么都洗不干凈的汗味,都不曾有這個帶著洗衣粉味道的擁抱讓人窒息。
沒有溫存可言,像是要揉碎在彼此生命里的力度,只剩下骨頭在不停叫喧著的疼痛感,還好,疼痛是生命里的常客了。
大大的日頭下面,一個黑色長袖沖鋒衣,一個白色長袖防曬服,一個左耳黑色的魚鱗,一個右耳煙灰的鱗釘。
我險些都要以為我們會在一起了……
現在人談戀愛的步驟不過是牽手—擁抱—接吻—滾床單吧?
我認真的想著,一條胖頭魚和一只虎頭鯊,被擱淺到一張床上,相濡以沫是怎樣悲傷的景象。就像是,我和我的倒影在相互慰藉取暖。
我坐在鏡子面前仔細端詳我的臉,被太陽曬得有些發黑的圓圓的臉,五官還算端正,我只能和一只虎頭鯊過一輩子么?我…我不是生而殘疾啊!像是《活著》里面發燒失語的鳳霞就必定要嫁一個叫王二喜的偏頭么?
對不起…你的一切,都讓我看不起我現在最真實的我自己。
不如,便相忘于江湖吧…世界很小,千萬分之一的平方就這樣硬生生的撞在了一起。世界也真的很大,我往后退一步,也就真的走出了你。
“你們之后就沒有聯系了么?”
那女人急切的追問,眼里閃著八卦的火苗子。
我笑著搖了搖頭:“他死了。”
在我沒畢業之前,從我們學校那個不怎么高的實驗樓上跳下來摔死了。好在我沒能看到那張記憶里,隱約清秀的臉砸在水泥地板上,血肉模糊的樣子。
學校把消息壓得很牢,沒人知道真正的原因。有人說是被女人甩了,有人說是考研失利了,有人說是學習壓力太大了……
是不會呼吸了吧……
離開了那片水域,鰓用不到了,每一口干燥的氣體都要在肺上劃一道口子,來維持著生活,太累了吧……
那天夏夜的晚上,我夢見自己和一堆胖頭魚擠在一個大紅塑料盆里。盆里淺淺的一點水,像黏在我身上的汗,魚市場的腥臭味把我五官都熏到麻木了。
我張口大叫,卻發不出聲,只有咕嘟咕嘟的泡泡,連連不斷的沖上水面。我害怕極了,拼命地撲騰,一個細高跟鞋的穿著白大褂的女人,用細細長長的手指指向我。
我就被一只紅彤彤的充滿魚腥味的粗礪的手,拎起來了,我用盡渾身氣力抵死掙扎,那手差點拿捏不住。于是那手的主人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把我高高的向空中舉起來,又泄憤似的重重的摔了下去,摔到他踩著的那雙黑膠靴的旁邊。
咚——
我被砸在地上又微微的彈了起來……
像是電影的里面英雄人物倒下去的慢鏡頭一樣,什么聲音也聽不到了...
那紅彤彤的手又把我撈了起來,用兩根手指穿過我的鰓摳出我的肺,用鋒利的薄刀劃開我的肚皮,用帶著倒刺的刮板,刮我身上的魚鱗……我卻是實實在在感受不到疼痛了,被血浸潤的身體從昏昏沉沉里醒來,從朦朦朧朧的夢里坐起來,指甲里都是血肉碎末和斷掉的魚鱗……
嗡——
我掏出兜里震動的手機,余光看到那女人掃了一眼桌上的計時器,還剩三、四分鐘的樣子。
手機是媽媽發來的妹妹可愛的照片:
'怎么樣?結束了么?'
我微笑回復:
'很好,你們好好玩兒。'
我妹妹在我生病后一年出生的,聰明美麗。我父母是愛極了這個可愛的小東西。
“無論之前是怎樣的生活,現在的你最重要的是放下防備和建立信心”那女人舔了舔嘴唇,在準備打發我走之前的演講稿“你要每天對自己說,你自己有了足夠的勇氣來面對接下來的一切,然后這個世界的所有的積極力量,像陽光雨露,那些鮮活的感動都會……”
“我來之前吃了一瓶安眠藥,”我輕輕地打斷她被世界的愛感動到流淚的表演,翻身又躺倒在那個黃白色的診療床上。
“你剛剛說什么?”看到她眼睛突然放大,像剛看到我身上魚鱗一樣的,因為驚恐而微微顫動的瞳孔,我輕笑出了聲。
“其實我是不想來的,但他們覺得我不僅身上都是病,可能心里也藏著些病,這樣也好,也好……”
那女人似乎在推搡我,血紅又干裂的唇張張合合,似乎在說些什么,我也聽不真切了……
我耳朵里咕咕嘟嘟的泛著水聲,我覺得我真的變成了一條胖頭魚,眼神渙散的耷拉在身體兩邊永遠無法閉合。肚皮像我現在仰面的姿勢一般漂在水面上,那穿著黑膠靴的,紅彤彤的手把我從紅塑料盆里撈出來,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樓唾沫‘真他媽的晦氣’說著把我高高舉起撂倒那邊堆滿魚鱗的垃圾堆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