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許最關人,烏啼白門柳——太白的歡情

也許唐詩的特點之一便是離別多,歡會少。翻檢唐代詩歌,諸多的送別傷別,思婦怨婦。不是“此地一為別,蕭蕭班馬鳴”就是“高樓當此夜,嘆息未應閑”。在這樣的詩歌叢林里,偶然遇到若干寫郎情妾意,歡然相會的詩,不覺眼前一亮,倍加的鮮活秾艷。而在盛唐詩歌里,李白的這首《楊叛兒》堪稱寫歡會詩的代表。

“君歌楊叛兒,妾勸新豐酒”,《楊叛兒》乃樂府曲名,傳說來自于一個很香艷的故事:“南朝蕭齊隆昌年間,有個太后守寡,她喜歡一個女巫的兒子,這個人叫楊旻。楊旻從小生在宮中,太后看著他長大,長成了一個風流貌美的少年,兩人便相愛了。太后愛上了女巫的兒子,這種感情注定難以長久,并且紙包不住火,最后事情敗露,太后失去了楊旻,這段戀情也傳到了民間。所以民間童謠就唱:‘楊婆兒,共戲來所歡!’可能因為小朋友吐字不準,大家訛傳成了‘楊叛兒’。”

由此“楊叛兒”三個字的語言形象便是幽歡密期,凄美無望的愛情,如同黑色曼陀羅代表絕望的愛一樣。悲劇的美更加吸引人,也許正因為如此,《楊叛兒》演為樂府曲調后,很得詩人們的青眼。又《樂府詩集》中《楊叛兒》一詩:“暫出白門前,楊柳可藏烏。歡作沉水香,儂作博山爐”之后,“白門”便常常作為一個和愛情有關的意象被提及。如李商隱說“白門寥落意多違”。

寫詩用典或者用一些含義豐富的詞匯指代,常常可以做到言簡意無窮。如辛棄疾寫送別偏要寫“看燕燕送歸妾”,李商隱寫思念要說“八駿日行三萬里,穆王何事不重來”。詩三百多用比興,唐詩多用典故,用已知的,已在人們心里深植某種情感或意象的典故,使寥寥幾個字便帶有著歷史的重量和穿透力,把這浪漫和熱烈極鋪張立體的展現出來,往往具有遠遠超出語言的美和張力。這時我們再來看詩歌的前四句:“君歌楊叛兒,妾勸新豐酒,何許最關人,烏啼白門柳”。意味自是不同了吧。寥寥二十字,時間地點情境已然明了。

室內暖帳芙蓉席,蠟照金翡翠,詩人歌女,此時詩人作歌,歌女勸酒。其眉眼往來柔情蜜意當是不可思量之熱烈浪漫。紅燭搖曳酒微醺,情話結連環,絲絲入扣。室內溫存軟語,窗外烏啼聲聲。夜色愈彌漫,愈是突顯這天地玄黃,不過你我二人,對燭勸酒,生前富貴草頭露,身后風流陌上花。此時,漫天富貴不若眼前紅顏,身后名不若當前一杯酒。詩人與女子醉在當下,白門柳外烏啼聲,其牽動胸臆,勝過生前身后多少鐘鳴大呂。

夜幕漸深,紅袖添酒,柔情款款問曰“烏啼隱楊花,君醉留妾家”。窗外的烏啼聲漸漸隱入楊花之中,夜已深了,今晚便留宿妾家罷。很多年以后,亦有相似情境,李師師問那個書畫皇帝:“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同樣留客,那邊以“烏啼隱楊花”作比,這邊以“馬滑霜濃”為由,小女子之心思細微處,殷殷笑語,美目盼兮,想必誰也拒絕不了吧,更何況,又有誰想要拒絕呢。于是乎“博山爐中沉香火,雙煙一氣凌紫霞。”《樂府詩集》中《楊叛兒》是“歡作沉水香,儂作博山爐”,太白化用其意象,多“雙煙一氣凌紫霞”一句。給這個熱烈浪漫的故事亦隱秘美好的結尾,真相隱,意象出,回味無窮。

太白情詩亦極具太白特色,大刀闊斧,罡風猛烈。竊以為討姑娘歡心,下乘是許之以錢財,比如諸多青樓買笑之輩,中乘是許之以未來,比如元稹對崔鶯鶯薛濤等,上乘乃許之以今日歡顏。比如太白。很簡單,太白自知或者說自信,多少人認為和太白之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他不必顯擺他的過去也不必販賣他的未來,自有人和他惺惺相惜,把酒言歡。所以這家伙寫情詩從來沒有什么前生后世,直接“烏啼隱楊花,君醉留妾家”“玳瑁筵中懷里醉,芙蓉帳底奈君何”。直白,熱烈,人生得意須盡歡。如此,《楊叛兒》堪為歡情詩的表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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