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去年，春夏時光總是溫暖和煦，住在自己家里，每天早上踩著露水，去院子里看絲瓜黃燦燦的花朵，牽牛花紫色花邊白色的芯，茄子花精致秀雅，偶爾看媽媽（詞詞的姥姥）彎著腰給西紅柿拔草，拿出手機啪的拍幾張，這一拍，媽媽反而不知道擺什么姿勢拔草了，手里的草也變得柔軟堅韌更拔不下來了。我想讓時間慢下來，停下來，我用清晨的露珠，午后的清風，青草的味道，勾勒一個可愛的寶貝的模樣，我日日撫摸肚皮，夜夜聆聽他的心跳。

上午天不熱的話，最好是風和日麗，淡淡的陽光，淡淡的風，我會慢慢踱步或者輕輕騎自行車去奶奶家，有時候奶奶坐著在打牌，幾個七老八十的老太太，也會有五六十的年輕小妹妹，他們幾個在一起的時候，會互相打趣會互相逗樂甚至會自我解嘲，但是她們都走了，剩下我和奶奶，她會完全另一種眼神和語氣和我說話。奶奶會認真的和你說每一句話，說，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想吃什么就不吃，喜歡吃什么就多吃點，不喜歡吃的就少吃點，爺爺在旁邊笑場了，你說的不是廢話嗎，可不就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想吃什么就不吃，喜歡吃什么就多吃點，不喜歡吃的就少吃點！爺爺這么一說，本來我覺得特別有道理很想點頭稱是，突然就忍不住笑哈哈。有時候奶奶會做野菜餅子，所謂的野菜，主要是馬齒莧的新鮮莖葉，或者又甜又嫩的榆錢，或者是紅薯的細細軟軟的剛剛枝蔓的芽，這也不是經常吃到的，因為要趕上這個季節(jié)，這幾天，正好，弄到了食材，不然，就要等明年，后年了。奶奶喜歡把最好吃的拿給別人吃，尤其是每年爺爺生日那天，子子孫孫們都過來，奶奶從來不吃飯，直等到大伙都吃飽喝足，陸陸續(xù)續(xù)走了，奶奶才盛出一碗來吃。所以我開始慢慢錯開吃飯時間了，因為奶奶老了，去了不吃飯她會很遺憾，我開始在午后過去坐會，那時候肚子也越來越大，如果不是辭職養(yǎng)胎，我肯定是在天津的某一個辦公室里電腦前畫圖，上班。奶奶經常說，月子里切忌洗澡洗頭，我點頭說好。有一次，奶奶說，這樣真好，能經常見到你，俺心里也高興。是呵，從上高中甚至初三開始，就開始住校，一個月回家一次，然后不到二十歲的時候開始上大學，然后上班，回家的時間越來越少，經常匆匆忙忙的回到家，雖然每次第一時間都是去看爺爺奶奶，但是更多的時間更多的還是想看看自己爸爸媽媽，人生的牽掛太多，時間太少。

深秋落葉蕭蕭，公園的白蠟和金枝槐都變黃了，飄飄落落灑滿仍然翠綠的草坪，高大的毛白楊也將沉重有分量的大葉子鋪滿地面和草坪，天氣越來越冷就像今年的秋天一樣。接到奶奶的電話，聲音蒼老而無力，她說“多吃”，問“孩子奶奶準備好了一切東西嗎”，我說“都準備好了，現在都是我們自己準備”，奶奶她，還以為寶寶出生之前，要手工做棉襖棉褲小鞋子小褥子。出生之后，未出月子，接到奶奶電話，問寶寶好不好，又義正辭嚴的提醒我千萬不要洗澡不要洗頭，我說肯定不會的，放心吧，其實我早就洗過了。奶奶是個一場大方的人，過年的時候妹妹拿著手機讓奶奶和我視頻，手機里奶奶的滿頭銀發(fā)更加明顯了，白的晃眼，通過手機她認認真真的看了看我在天津的這個小家，我拿著手機在房間里走來走去給奶奶介紹家里的東西。在天津漂泊多年，奶奶總是盼著我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家，她沒事就念叨，后來我結婚了，媽媽說，也不念叨了，沒得念叨了。是啊，她的女兒都當姥姥當奶奶了，她的兒子都當爺爺了，她的孫子也都當爸爸了，她的重孫也沒少去她的屋子里搗亂，孩子們都好好的，還有什么牽掛。每次我都會問奶奶身體好嗎，奶奶說，“哎呀，你把你自己和孩子管好就好了，不要老惦記我了”

時間過的很快。

今年的四月，我抱著小寶寶回家了。毫無例外的，回到家，也就是回到爸爸媽媽的家里，喘口氣，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爺爺奶奶。記不清相見的時候都說了什么，做了什么，只是沒有吃飯。滿滿的心思都在孩子身上。只記得第二天還是第三天，奶奶打電話強烈邀請我們去吃飯，其實我也不是特別想去的，爸爸說，去吧！感覺爸爸心里在說，必須去！于是和老公抱著孩子，趕在中午飯點之前，去了。煮熟了餃子，一人吃了一碗，奶奶說，老了，幸虧你二姑給我?guī)兔Γ诉@么多餃子，可是你二姑有事，包完就走了。后來，后來，我滿心滿眼都是我的孩子，不記得我再去看過她，爸爸不止一次的說，把嬰兒車拿出來，推上孩子，天好的時候去奶奶家轉轉！我總覺得日子還很久，時間還很多，我總覺得今天不去可以明天去，我總覺得奶奶一直會陪著我們。那一天中午，我說抱著孩子去看看奶奶，媽媽說，你抱著孩子太累去干嘛，我說去看看奶奶。正好弟弟開別人的車，順路拉我去了。奶奶很高興，抱著我的孩子，我幼小的孩子歪著我使勁保持距離，仔細端詳著這個老人，滿頭銀發(fā)的老人，也許他還沒有見過這么慈祥而又 衰老的老人。稚嫩的手指像花瓣一樣，伸進老人的嘴巴，抓住老人的嘴唇，老人搖晃著滿頭銀發(fā)使勁搖搖頭逗弄孩子，年輕的媽媽在一旁拿出手機拍下這一幕。爺爺抱住孩子去院子里玩，我拿出手機給奶奶看各種各樣的照片，奶奶仔細的看著，以她一貫或真或假的特別認真的對待別人的態(tài)度，仔細的看著，她說她孫女的兒子長得和她孫子的兒子很像。人真的有了孩子就和以前不一樣了，我也沒和奶奶說太多話，就迫不及待的抱著我的孩子出去看杜梨的花朵了，那是我童年的一棵樹，現在長得越發(fā)高大，由于很久沒人管，枝椏也越發(fā)的蓬亂，奶奶住的房子以西，都是沒人的空房子，因為沒有人住，房子都開始倒塌，變成真正的斷壁殘垣。我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扯著杜梨凄慘慘的白色花朵玩了半天。等弟弟過來陪我抱著孩子，走在奶奶和我家之間的那條小路上，一前一后回家了。弟弟的腳步很快，胳膊很粗壯，我想我追上他，替他一會，誰知道他抱著我的孩子大步流星的走遠了，我遠遠的落在了后面。

就在那天晚上，爸爸約了幾個表哥表弟一起吃飯，專門選了一個很遠的飯店，靠近西邊的大山了，這次吃飯就是為了慶祝我的小小的孩兒的誕生，但是主角不一定非要參加。我把孩子留在家里給我的媽媽，一路擔心，孩子會不會哭，會不會拉了尿了，后悔沒抱他出來，一路絮叨著到了到了飯店，原來爸爸是有用意的，奶奶的娘家就在大山里，爸爸還叫了那邊的親戚，借此機會聚聚。菜還沒有上，一向很忙的爸爸突然說，“你們先吃吧，我有點事”。支支吾吾，還是說了“你奶奶病了，我得回去看看，你們先吃飯吧”。那一天是2015年4月14日，我的孩子正好五個月。

電話里爸爸的聲音是沙啞的，終于他疲憊的無力的從醫(yī)院回來，休息半天又走了。暮春時節(jié)，梧桐花紫色的花朵開始墜落，下過雨后，鋪滿了地。我的心被撕扯著，一種無法排遣揮之不去的憂傷籠罩著我，但是我只能每天過我的日子，抱孩子，曬太陽。當我抱著孩子走向醫(yī)院的時候，腦海中幻想了種種場景，并努力克制著眼淚。奶奶肥胖笨重的身子半依半躺，隨著呼吸吃力但是幅度很大的一起一伏，很多管子，奶奶三個女兒，姑姑們神色平和，格外親切，重癥監(jiān)護室外的臺階上零零散散坐著奶奶的兒子，女婿，侄子。想到這么多年奶奶也住過不少次醫(yī)院，而我親眼來看到還是第一次，?我也從來沒有為她做過什么，我抱著孩子背過身，找個角落，高高舉起了孩子，把頭埋在孩子的胸前，想讓眼淚趕緊流出來然后擦干。不記得哪個姑姑幫我抱住了孩子，我定定神都到奶奶跟前，默默不語，漸漸模糊的雙眼讓我看不清她的樣子，有人好像要拉我走，想到這是不是最后一次擁抱奶奶的機會呢，努力撲倒在奶奶懷里，可是我還撲到就有人拉我，是啊，那么多人，愛著奶奶，那么多人，心里難受，可是大家都很平靜，可是不管了，我努力撲倒在奶奶懷里，輕輕靠著她，一遍又一遍的說，“這么多年在外，我好想我奶奶，我好想我奶奶”。我心里只告訴自己，不好好抱抱奶奶，恐怕以后沒機會了！我不敢看叔叔和姑姑的眼睛，我怕我的眼淚會流到他們的眼睛里去，讓他們更加難過。出來的時候，爸爸坐在太陽底下，風吹著，他笑著看我，仿佛在說，瞧你的樣，哭了吧。可是明明他的眼睛也是腫的。那些日子，梧桐花每天都在落，芬芳撲鼻，每天都在落，花期好長，像憂愁一樣，舊的花瓣已經凋零變黃，和泥土越來越分不清顏色，新的花瓣又飄落下來，遠遠看去覺得原來梧桐花這么凄美。這個春天，是濃郁的憂傷。

奶奶昏迷不醒，日復一日。爸爸偶爾回家休息，有一天，氣色稍好，爸爸微笑著淡淡的說，“你媽說你奶奶是一直在等你，等你回來，其實就是巧了吧”。雖然是否定的，我仍然感到爸爸的欣慰，為我，為我的奶奶，是啊，我們見到了，還有我的孩子。奶奶沒有牽掛。

抱著孩子，怔怔站在奶奶家門口，門關著，?破舊的木頭門貼著鮮艷的門神，還有爺爺親手寫的對聯，這坐奶奶親手蓋的老房子后來分家的時候分給我的爸爸，但是奶奶還是喜歡住，? 冬暖夏涼，像這樣的房子，如果不是有老人住，年輕人是不會住了，會空著，然后長草，然后在某一個雨夜轟然倒塌。第二次去門口發(fā)呆的時候，爺爺風塵仆仆的回來了，八十歲的老人，每天都自己坐公交車去縣醫(yī)院看奶奶，他和往常一樣笑著逗弄著孩子，抱抱孩子，爺爺說不讓我走，認真挽留，坐在屋里炕上，爺爺拿出二百元，說給孩子的。我說不要啊，這個時候了肯定不能要。爺爺說，這是你奶奶之前就交代好的，所以一定要給。我大聲嚷嚷，“啊，幸虧那天中午我過來玩了，不然我會后悔死！”我還沉浸在大聲寒暄怕爺爺耳背聽不見的巴拉巴拉中，爺爺突然臉憋的漲紅嗓子里發(fā)出奇怪的一個哭聲，然后他使勁憋住了，躲開我了，他起身走到院子里平復著自己的情緒，留下我怔怔的，然后使勁擦著眼淚。一分鐘后，我抱著孩子走到院子里，我們用一種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的平靜的語氣道別，爺爺已經完全平和的和我說話了，而我，在那條走了無數次的小路上，抱著孩子，兜里放著二百元錢，心里五味雜陳，感慨萬千。那陽光，溫暖照耀著我全身，暖暖的，仿佛太陽落山之后，這個世界的一切，這大地，都還感受著貼心的余溫。后來我再沒有去過那個房子，卻不止一次在門口徘徊，站在門口，足矣。沒有勇氣推開那扇門，空蕩蕩的大門，我怕我推開門再也看不見有個肥胖親切的奶奶永遠坐在那里，在我心里，她哪里也不去，她就永遠坐在那里，隨時微笑著歡迎她的兒女子孫。

爸爸說，奶奶的故事可以寫成一本書，我說，我可以幫你寫。爸爸說，有些感情不必說出來，藏在心里就足夠了。

三個月后，爸爸打電話，用他依舊沙啞哭過的聲音告訴我，奶奶走了。三個女兒三個兒子日夜守護，整整三個月，奶奶離開了。當時媽媽在天津陪我?guī)Ш⒆樱覀冏呖挖s回去。做夢一樣，葬禮在一個陰天，不冷不熱，媽媽說，這是奶奶在照顧我們。壓抑克制很久很久很多很多的眼淚，在那一天痛痛快快的流盡了。是，我以為流盡了。后來好多天爸爸說，總夢到你奶奶，我想說，其實我也總夢到。有時候，爸爸說，突然沒了，覺得不真實。

是的，不真實。我總覺得經歷了一個生死離別，早晚的一個過程，但是心里，奶奶一直都在。不然，為什么總出現在我的夢里。不然為什么雖然仍然有眼淚但是卻不再悲傷。不然，為什么我仍然感覺到很多很多的愛。這愛，并不是我獨享，是陽光，給予每一個人，我只是應該慶幸，應該感恩，有這樣一個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