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末的時候,我爸正在高中生涯里混得風(fēng)生水起無法無天,突然有一天跟家里說不想讀書了想去打工,這在作為人民教師的爺爺奶奶看來是萬般不能理解,堅決不同意他的肆意胡來。
結(jié)果我爸那股瘋勁,你給他指天他就能把天捅個窟窿的,可不是我爺爺奶奶不同意就能不干了的,第二天就領(lǐng)著退學(xué)通知書回來了。把我奶奶氣的追著他揍,我爸倒好一溜煙跑山上誰也找不著的地,直呆到天黑透餓了才回來,回來還吃上我姥姥老早給他留好的飯菜。
當(dāng)天晚上我奶奶越想越生氣,翻來覆去睡不著,自己的兒子自己清楚,那個驢脾氣上來十頭牛都拉不回,但是校長不一樣啊,校長平素與自己家還算有來往,看在這交情的份上怎么就不聲不響的同意了他的退學(xué),這想啊想啊想的,竟一點不生我爸的氣,還生出頗為理解我爸的情緒上來,覺得我爸定是近來覺得學(xué)校無聊了,但這孩子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再不濟還可以拖一拖,怎么這校長既沒有勸住孩子更沒有拖住孩子。
這當(dāng)下掀被而起,直往我爸房里走,要去漱口洗臉的我大伯看著我奶奶那股直沖沖往房里奔的樣子,以為我奶奶要趁我爸睡著揍他一頓,嚇得他猛烈的搖醒我爸讓我爸趕快跑。還沒等我爸反應(yīng)過來,我奶奶就揪著我爸,說:“我不打你,我有事問你。你今天退學(xué)怎么退的?”
起先我爸也以為我奶奶要把白天沒揍上的補上,想著要掙脫我奶奶的桎梏,聽到這話立刻得意忘形起來,眉飛色舞的說到:“我原本想著我就打一招呼就不去了,誰知道您不同意不是,我尋思著弄個退學(xué)通知書什么的您就也沒話說了。我就去找校長要了一張。”
“說詳細過程!校長怎么給你批的退學(xué)通知書!”我奶見我爸這副輕描淡寫、吊兒郎當(dāng)?shù)臉幼樱瑒偙粔合氯ξ野值膽嵟涞挠譂q起來。
“就~就跟校長說我要退學(xué),如果她不同意我就~我就~我就天天帶帶他寶貝兒子、寶貝姑娘玩!她就批給我了唄。”不知情的人聽這話定是不以為然,這話要對別的老師說也不起作用,偏的就對校長是劑強心針。
這校長是個極為好強又要面子的性子,結(jié)婚就比同村鎮(zhèn)的大多數(shù)姑娘結(jié)的早,但是卻遲遲不見生孩子。這年頭一年年的過去,鎮(zhèn)上就有了閑言碎語,說她是個不會下蛋的母雞,不曉得哪一天就傳到了校長他婆婆耳朵里,這對校長的態(tài)度愈發(fā)不待見。這日子一天天的,就在校長老公開始在外面拈花惹草的時候,校長懷上了,校長老公自此在家安心陪伴老婆,校長婆婆鞍前馬后的伺候兒媳婦懷孕待產(chǎn)之事,鎮(zhèn)上的閑言碎語漸漸的少了,且隨著校長肚子看著越來越大,鎮(zhèn)上的閑話開始偏向校長,說她這是攢了個大的,鐵定生出個大胖小子。那年頭會持家不算事,會生孩子才算事,在毛爺爺?shù)墓奈柘麓蠹叶计戳嗣频纳蓿視型尥蓿尥抻峙钟种馗沁@一家的福氣,校長這一下子就揚眉吐氣起來。到生產(chǎn)那天,竟是出來個瘦小的女娃娃,這讓校長婆婆的臉一下子就垮了,正當(dāng)有那些個整天沒事做圍著別人家閑言碎語的女人們看著校長家這情形,要露出嘲諷的表情時,只聽得屋里傳來一聲與之前截然不同的嘹亮的嬰兒哭聲,就聽得里面接生婆不斷的對校長婆婆說著恭賀之語。原來竟是龍鳳胎,兒女雙全湊成好啊,這可謂一解校長這么些年的心頭之恨。孩子出生后家里的人都寵著男孩,但校長卻唯獨心疼女兒,心疼她自小孱弱的身體,心疼她的懂事,心疼她在家中的地位,自此一雙兒女在校長心里由此可見竟比一般人家孩子來的緊張。可偏偏碰上了我爸這個混世魔王,兩孩子都喜歡的緊,天天跟著石頭哥哥身后,我爸上山下河都跟著去,這可愁壞了校長,天天在家對兒女耳提面命少跟老言家的石頭來往,竟是攔不住。
我爸去找校長要退學(xué)通知書的時候,校長秉著教育工作者的精神原是想著要把他勸回去再找我奶奶商量的,哪想著我爸竟出言要挾,這當(dāng)機立斷的要送走這個混世魔王。我爸那天還是沒逃過我奶奶的一頓打,我大伯跟著護著也是挨了幾條子貓兒刺。這鄉(xiāng)下打孩子的基本都是用干枯了的貓兒刺,學(xué)名叫枸骨,葉端部生刺,四季常青,隨處可見,砍下后放枯可當(dāng)柴燒,有些人家會拿干枯的貓兒刺打自家不聽話的孩子,雖疼但不傷筋骨,極能讓孩子記住教訓(xùn)。
哪承想我爸挨完打的第二天悄無聲息的就打包行李去了鎮(zhèn)上的水電站去上班,等我奶奶打聽到我爸在鎮(zhèn)上上班的消息,帶著我大伯要把我爸給綁回去時,我爸已經(jīng)在水電站適應(yīng)的頗得領(lǐng)導(dǎo)同事喜愛,看著我爸在工作上的表現(xiàn),我奶奶只得由的我爸繼續(xù)上班。
自此,我爸再沒有回過學(xué)校念書。若干年后,當(dāng)經(jīng)歷了水電站解體、國營企業(yè)倒閉、餐館經(jīng)營慘淡、合伙開公司被騙、瓷器生意失敗后,我爸對要放棄讀大學(xué)的我說,“閨女,爸爸這一輩子,只后悔一件事,就是沒能念完高中,考個大學(xué)。”那樣心酸的父親是我第一次見,也是我再也不想見到的樣子。那一年,送我去學(xué)校讀書,看著校園林蔭走道上的父親,他的背影是那么輕快,那么愉悅,那么年輕,他拖著我的行李箱回頭催促我快點走的笑容,連著他背后的陽光都成了背景,全世界曝光了只剩他上揚的嘴角鐫刻在我的腦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