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榮辱》的閱讀時需要語境的。這也是我不滿意其他書評的原因——對文本的閱讀停留于表面的情節(jié),而缺少對細節(jié)的雕琢或者對整體的感知。一個核心概念是:現(xiàn)實主義不是現(xiàn)實。前者是一種藝術(shù)的表現(xiàn)形式,是針對現(xiàn)實題材的加工和改造,與真正的現(xiàn)實保持著相當?shù)木嚯x。而小說的藝術(shù),在于“表現(xiàn)出只有小說才能表現(xiàn)的東西”(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shù)》)。也就是說,小說的魅力是在確認其虛構(gòu)本質(zhì)的前提下,尋找真實感。
《榮辱》的真實感就在于,不動聲色的心知肚明。
心知肚明,就是看破不說破,就是心里知道但嘴上說不知道,就是心有靈犀。其實這還能再分幾個小層次,比如察言觀色的敏銳、靈活應(yīng)變的機警、老謀深算的權(quán)衡……但小說的作者獨出心裁,用了另一種方式:寫出來的和不寫出來的。
寫出來的,是各色人等的紛爭和盤算。王一禾猝然落馬——因為貪污受賄;高振宇鋃鐺入獄——因為貪圖捷徑;陳大年、秦明……這些官員的“落馬”有著非常明確的指向性原因。他們彼此之間也似有若無的存在著這種“灰色的默契”。下級給領(lǐng)導送禮往往投其所好,而最關(guān)鍵的是,能不能被領(lǐng)導看出來,這不是一個態(tài)度問題(數(shù)額),而是一個水平問題(面子)。換言之,不是要不要被領(lǐng)導看出來,而是能不能——看是肯定要看出來的,不然干嘛還要送禮呢。重點在于“能不能”的可操作性:給領(lǐng)導留一個回旋的余地,“當時不知道”。小說里寫高振宇給歐陽群送禮,利用了歐陽群對古董的興趣,提前準備好高檔古玩,安排店主假裝走眼,讓他“撿漏”。這個策略其實不算新鮮,但可操作性比較強:誰知道領(lǐng)導知不知道這是個局呢?有朝一日東窗事發(fā),還是有進退之路的。在高振宇被“雙規(guī)”之后,歐陽群將捐贈證書給了主人公葉知秋。一方面固然是兩袖清風潔身自好,另一方面也確實是有撇清關(guān)系的意思在。
相比之下,王建軍給王一禾送的魚竿,多少就有些刻意了:這種禮品是一查就能查出來且肯定會被查出來的,只能算是直截了當?shù)耐镀渌茫绷它c靈機——如果讀者有心,一定會記得葉知秋對古力志身邊的秘書小馬的夸贊“活泛”,送煙用文件袋包裝,還有意放在角落。事情本身微不足道,也談不上什么行賄受賄,但這種舉動就明顯顧及到了“面子”問題。
寫不出來的,則需要細細品味。這里面不僅是面向出版審查的有意識調(diào)整,更是這一特定題材的閱讀樂趣。
一個典型例子是,小說寫葉知秋的妻子李曉蕾,經(jīng)過工作調(diào)動在干部病房當護士長。因為一個年輕護士的工作失誤,導致了護士長們必須要堅持值班輪崗。于是葉知秋請岳母在家照顧孩子,自己則在加完班之后主動去醫(yī)院等妻子。作者給出的理由是“陪伴妻子,接她下班回家”,但仔細想一想:哪里是為了等妻子,分明是在等那個“地位很高”的領(lǐng)導!從后面來看,葉知秋和省委紀委書記孔坤之“恰巧遇見”“恰巧都讀曾國藩”,看似“無巧不成書”,實則早已埋下伏筆。這一點,其實和陪老省長逛公園、陪新省長怕啥、陪紀委書記打羽毛球,一個道理。只不過作者不寫出來,而是讓讀者自己品。用作者自己的話來說,這些細節(jié)“像領(lǐng)導脫稿時的即興講話,顯得漫不經(jīng)心,卻又意味深長”。
當然,《榮辱》還是有非常明顯的缺點的:處理人物對話的經(jīng)驗不足。人物對話,看似只是小說寫作中的一個普通環(huán)節(jié),但是如何處理,確實非常顯現(xiàn)功力的。好的小說家通過語言就能完全彰顯出一個人物的性格特征,環(huán)境、心情的變化都會導致對話的調(diào)整,而平庸的寫手寫起對話,則千篇一律,讀起來令人昏昏欲睡。
舉一個非常簡單的例子:小說開頭,葉知秋在信訪局處理農(nóng)民工矛盾,帶頭的工人李平安說“張老板欠我們十八萬元。”“十八萬元”這個表述,在這里就非常突兀。“十八萬”“十八萬元”“十八萬塊”“十八萬塊錢”,幾種用法其實大相徑庭。“十八萬”非常簡短,多出現(xiàn)在人物的高速交流對話中,也會出現(xiàn)在某種特定的語氣里(強調(diào));“十八萬元”因為這個官方貨幣單位,顯得偏書面語,更多是冷靜的態(tài)度或較高文化水平的人、較嚴肅場合使用;“十八萬塊”“十八萬塊錢”則可以包含更具體的情感(憤怒、炫耀、自豪),往往有很強的畫面感,同時也可能帶上地域方言的某些特征。怎么談錢,表面上無關(guān)緊要,但往往有以小見大的功能。尾魚在這一點上,還需要磨煉。
還是回到小說的書名吧。“榮辱”的互相轉(zhuǎn)化,有點類似“危機”的多重可能。官場題材的文學作品在大的時代背景下,往往被賦予更多的所指。如何找到兩者的平衡,不僅是寫作者的自我磨礪,更是每一位讀者需要自我反思與咀嚼的。但正如小說的主人公葉知秋最終看淡榮辱、選擇去基層踏踏實實為人民做事,希望每個人,在面對現(xiàn)實的“摧殘”和社會的“剝削”,被迫學會不動聲色時,也要學會永遠熱淚盈眶、永遠保持一顆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