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宴

天陰沉沉的,快要黑盡的樣子。

  “說那些,快點走哦!”老張把落單的伙計吆上車。自己緊了緊有些將就的夾克,也跟著擠了進去。

  “這天氣,你說都寒冬臘月的時候了,它倒還想下雨了。”副駕駛上,老張用手揩了一溜車窗玻璃,看著好像黑青色的瀝青路倒影出來的自己的樣子。

  “那不是耶,跟你個舅子差不多,各自走就走嘛,還請個啥子吃飯。”后座里從三四個身形里擠出了個腦袋來,使勁地呼著熱氣,“恁開擠人,你個舅子就不曉得找個大點的車啊。誒......今晚上要是吃撇了,你肯定要遭收拾。”

  “嘿嘿哈哈,小王你恁開說怕是有些不講道理咯,我好心好意請你們吃個飯,啥子都還沒討到,就先遭你數落了一頓。”老張從前面別過上身來,咧著一口顯黃的牙。

  “誒,兄弟伙請客吃個飯是好事情,但你小子要走了咋到現在才給我們說?這怕是有些對不住我們了。”后座里的老李從被壓擠著的兜里掏出手來,指著笑嘻嘻的老張也插起話來。

  “嗯吶嗯吶,李哥說的是,現在才跟大家說這個事確實對不住大家了。嗯......等哈喝酒我先搓三杯。”老張點了點頭,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轉了過去,“嗯,兄弟,差不多該開車走了,你后面幾個哥哥怕是有些等不住咯。”

  “哥哥說開就開,放心,弟弟我開車又穩又快,保證一哈就到。”駕駛位的小伙子臉上兩個酒窩圓的很,皮卡慢慢啟動起來,又在車里的打趣聲里外“噗噗”的跑了起來。

  如小伙子說的一樣,車開得很快,里面擠著的人也覺得很穩。車窗上倒映來去的草草木木花花、樹樹像被誰摁了“快進鍵”,老張有些看不過了,眨巴眨巴眼睛,余光里一團影子像一位佝僂的老人,他想追上車子卻又總被拉后,在后視鏡差點看不到他的時候又總是蹣跚的釣著尾燈不放......

  皮卡“咳嗽”地剎住了輪印,滅下去的前燈里露出一張不大的店面。老張先一步掏腿出車,一進店門就喊道,“老板,我訂的位置在樓上還是樓下?”“樓下,就在下面。咳咳......”里面堵滿煙的門洞里突然走出一個男人,他拿著圍裙捂著口鼻,一邊模糊不清地回應,一邊模糊不清地咳嗽,“幾個客人今早上就訂滿了樓上的位子,下面地方大,給你留了個大位置。”男人走進了才看出一副高高壯壯的樣子,撤開圍裙的臉上留著稀疏整齊的胡渣。

  “今兒個,生意好嘛。身為老板還親自下廚。”老張也沒管是樓上是樓下,招呼著從車里走出的幾個漢子也進了店。

  “嘿,老張。我以為你整多大個酒店招待我們呢。原來就這么個小地方。”趙老板嘴上這么說著,屁股卻先一步落在了座位上,“不夠意思,下次重請。”

  “老板大人物,也莫看我們店面小,你要的菜我們還都端得出來。”帶著煙氣的老板從門洞里又走了出來,一手提著酒水一手托著一疊花生米,按個地擺上了酒水,“幾位先吃著喝著,菜馬上就出來。”一行人也先先后后地落在了位置上,老張先啟開一瓶白的給大家倒上。“兄弟我這次招待不周,下次補齊。你們先等哈,我先干了三杯。”他一杯一杯往嘴里送,風霜的臉上開始泛起了紅。

  “來,吃吃吃,莫客氣。”趙老板待老張三杯下肚就抄起桌邊的筷子,“誒,老張,我先把話說清楚。這幾天上火,喝不得酒。你叫老板整兩瓶涼茶過來。”說著就對著老張咧出了一副粘著花生米碎末的有些紅腫的牙。

  “嗯......嗨,你這說的啥子話喲,兄弟我專門請你們出來喝個酒,你還整著玩意兒。”放下見底的酒杯,老張還有點沒緩過來,“老板。來兩罐涼茶。”抄起筷子,幾粒花生米到嘴,“今兒個呢,是兄弟我陪你們哥幾個喝酒最后一晚上,除了趙老板,你們恁幾個摸搞啥子過場了哈。”

  “嘿,格老子說那些。明年子你娃兒要是不早點回來,看你遭不遭收拾哇。”從上車到現在都閉口不言的老賈端起酒杯就是一口干。幾個人也前前后后地挑起了面前的筷子。一時間桌上沒了話,只剩下從眾人嘴里漏出的細小的咀嚼聲兒。“啵”趙老板啟開剛剛上來的涼茶,也是仰頭干了一口,“老實說,我還是不曉得兄弟你走啥子。”“就是嘛,我們哥幾個要是哪有啥子問題你就說,跑啥子!”小王把筷子拍在桌上就一副不打算動了的樣子。

  “誒誒,不是那意思,我的兄弟伙。恁不是要過年了嘛,我就是想回去看看老人。老屋頭就兩個老人,你說大過年的......”老張又抄了一筷花生米,眨了眨巴眼睛,“大過年的,兩個老年人好冷清咯。”“喲。你莫是有啥子事喲!”眼尖的老李盯著老張眨巴的眼睛,“有事就說,莫歪過去歪過來的。”

  “嗨。有啥子事,都要過年了,莫扯那些。”突兀的有些尷尬,一伙人也不動筷了,有的看老張,有的看那盤越來越少的花生米,只有老張著急似的嚼嘴吃東西,“誒,我說老板,菜好了沒?你快點要得不!”

  “嘿,嘿。來了,菜來了。”兩手托菜盤的店里伙計從門洞里溜出來,跑得飛快,“今兒個人多,老板擔待一哈。”伙計擺上菜用圍裙布擦著手,笑嘻嘻地看著老張。“笑笑笑,還不快點去炒菜。”老張泛紅的粗糙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伙計就這么被他吆喝著走了。

  “吃菜吃菜。這個茄子就要剛端上來的時候吃起才帶勁。”趙老板又是先一筷挑起了冒熱氣的茄子。“老趙你恁猴急......也不怕茄子燒嘴巴。”周邊也先后起了筷子,后一步的老王嘴里包著滾燙燙的茄子,含糊地對著趙老板。“怕啥子,我有涼茶。”老張把那瓶啟開不久的涼茶往前面一亮,“倒是你,把嘴巴整干凈了說話要得不?”除了老王,大家都起著哄笑,老張也跟著笑。

  “誒,說真的。你在老屋又沒得啥子親戚了,明年子早點過來喲,來暗了圓子就只有一片咯。”小王也不急,一條茄子咬幾口地吃。“哦,老實。我還沒叫圓子得,等到。”說著老張起身就要沖進里面的那個門洞了。“嗨,小王不是那個意思。他是說明年子早點過來,我們把圓子給你留起。”趙老板一把把老張拉回位置。

  “要得,我早過來,幾個兄弟都等我,我肯定早點過來。”從別處看起來這個時候的老張顯得有些手忙腳亂,他時而起筷又時而落下,時而舉杯又停住吆喝著大家快點吃菜。“常回家看看,常回家看看......”電話恰合時宜地響了起來,“屋頭來電話了,兄弟伙先吃到,我馬上就過了。”老張看了眼電話,紅彤彤的臉頂著笑就出去了。

  出了店門一下子就冷清了,又冷又冷清。老張吐了兩口沾滿酒氣的熱氣,摁下了接聽鍵,“娃兒,你哪朝兒回來喲......你爸爸怕是挺不過去了哦.....”隔著那兩團老張吐出的漸漸稀薄的熱氣隱隱約約聽見手機里傳出來一位老婦人的沙啞哭腔。“嗯......”又像是吞了什么回去,“媽,媽,我明天就回來了,明天一早......叫爸爸莫先走,我馬上就回來了......”這些門外的霧氣很快就沾濕了老張的眼角,“我馬上就回來了......”

  良久,老張放下了手里的電話,臉上的紅彤彤消退下去了,他搓了兩把臉上干掉的淚跡,又把快走掉的臉上的“酒紅”拍了出來,扯著笑又進去了店門。只剩下原地那團冷清的霧氣打著轉,漸漸淡......

  “格老子再來暗點兒你就只有舔盆盆兒了。”一進門聽見老賈嚷了起來。“說真的,屋頭真的沒得啥子事嘛。”趙老板一把把老張拉到位置上說道。“嘿,能有啥子事,兩個老年人想我了,一個勁地叫我快點回去。畢竟......”老張抄了一筷菜,“畢竟一年就回一回嘛”和菜的嘴發聲含糊不清。

  “那就好,來,繼續喝。”眾人一同舉杯,桌子中間的熱乎氣一下子被四周別樣的酒精味捧到了屋頂,又順著屋頂四散,往下,隱去了大家喝酒的樣子,留下那聲刺耳的吞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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