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敬告聯合第一艦隊各位同仁,我埃斯梅利共和國自宇宙歷857年4月8日起,正式退出克里斯盾合約同盟,并停止一切針對聯合軍之軍事行動,保持中立狀態,愿各位同仁武運昌隆!”
璀璨的星河之中,遮天蔽日的戰艦之中,其中約莫有十分之一的戰艦開始脫離艦群,往埃斯梅利共和國首都星方向前進。在這浩渺的宇宙中,這一小支艦隊不過是微粒般的大小。
行駛在層疊星云中的,是埃斯梅利【衛國者】新型戰艦,以流線型的外層裝甲為主體,四門隱蔽式能量,兩門直徑達到五米的核動主炮,以及湛藍色的能量護盾,構成了這艘共和國最新也是最強的戰艦。
但是比起位于那龐大艦隊之首的,克里斯盾聯邦【強權】型戰艦,還是顯得弱小了一些,至少從那趨近于深藍的護盾,就足以看出雙方在能量供應技術上的差異。
奧克西奧站在艦橋上,輕輕撫摸著窗戶,仿佛能夠透過這層可視裝甲,讓手指觸碰到那遙不可及的星云。食指搭了上去,在窗戶上畫出了一個圓形。食指指向的方向,是這支艦隊原本的目標,卡其頓聯邦。在那里,聯合軍正對著卡其頓聯邦首都星發動猛攻,而這支艦隊——包括那龐大的十分之九的艦隊,都是要前往那里,和聯合軍的雜種們一較高下的。
這滿腔的熱血,在三十刻前便凝固了。
一份來自埃斯梅利共和**部命令傳來,就在一個宇宙日之前,埃斯梅利共和國爆發大規模政變,原總統里昂·克魯什維格被囚禁,副總統及軍部總指揮官出逃,大批軍部將官被問罪,而走馬上任的新總統柯恩·羅潘——這個在所有人看來可鄙的政變者,賣國者,二話不說便向遠達西里維奧星域的共和國第一,第四,第五艦隊發布通告,勒令他們即刻撤回首都星,聽候發落。
奧克西奧的手指哆嗦個不停,在那層裝甲上一下一下的敲擊著,似乎試圖把這層高強度結晶給敲碎,那“噔-噔-噔”的聲音回蕩在空無一人的艦橋中,顯得分外響亮。奧克西奧那雙湛藍色的眸子顯得有些迷茫,連帶著他那張有些過于蒼白的俊臉都多了幾分憂郁,但是這卻讓他的魅力更勝往昔,那高聳卻立體的鼻梁上,似乎有一顆晶瑩的液體徘徊于其上,倏忽便流淌下去,經由嘴角,緩緩滴落。
這個卑劣的叛亂計劃,他奧克西奧正是推手之一,先前在軍部的布置,想來多半奏了效。從柯恩秘密發來的一連串被捕名單里,奧克西奧知道,自己的恩師,共和國的總指揮官,埃斯梅利第一軍事學院院長——理查德·克萊蒙多,已經被捕了,他或許會成為戰犯被柯恩梟首示眾,或者是被嚴刑拷打逼其就范,但是不論是哪一種結局,奧克西奧都難辭其咎。
應該說,這份名單里的每一個名字,都難以有一個善終的下場。
要嘛,卑躬屈膝的向政變者效忠;要嘛,在痛苦的折磨中死去。
這一切的一切,奧克西奧都有份參與。
“重復,敬告聯合第一集團艦隊各位同仁,我埃斯梅利共和國自宇宙歷857年4月8日起,正式退出克里斯盾合約同盟,并停止一切針對聯合軍之軍事行動,保持中立狀態,愿各位同仁武運昌隆!”
那在遙遠友艦中播放著,在自己艦隊中也播放著的消息,正一遍遍的,將這個事實,強硬的烙刻在奧克西奧的身上。
那滴晶瑩的熱淚,也終于滾落地面,在這浩蕩宇宙之下,在這堅固飛船之中,觸地而綻,抖落出一朵閃亮的淚花。
第一節
“這件事,還有其他人知道嗎?”奧克西奧的臉陰沉的仿佛被凍住了一般,好像瞬間跌進了冰點。他完全能夠想象,民眾們聽到這個消息,會有多么的義憤填膺,這合約無疑是在喪權辱國。
“目前的話,就只有我和你,還有一些籌備簽約儀式的人,對了,副總統也知道這個消息,不過,很快所有人都會知道的。”柯恩說道。
柯恩·羅潘閉著眼睛靠在由奧達曼款式打造的座椅上,這通體透明的礦石坐起來非但不會感覺硬,反而有一絲柔軟的錯覺,這也正是這礦石的獨特之處,那如同琥珀般的座椅中隱約閃動著銀藍色的電弧,正如按摩一般將他這幾天的疲勞一掃而空。柯恩的身材有點胖,與古地球上那名聞名遐邇的合眾國總統塔夫脫一樣,更相似的是柯恩的食欲也很旺盛。
當他成為青年進步同盟黨魁的時候,選民們都驚訝的看著這個體重高逾兩百斤的大胖子站在臺上雄辯滔滔,那一身極具有欺騙性的肥肉,都成為了他獲取選票的法門,和前任總統里昂那霸氣十足的行事方式不同的是,柯恩更加擅長于蠱惑煽動人民,可以說,這一場政變,除了柯恩與奧克西奧在軍部的布置之外,還有這一幫幫愚民在背后使上一份勁。
“你這是在賣國!”奧克西奧抓住了柯恩的衣領,以驚人的氣勢將柯恩往那張座椅上壓了下去。
隨著奧克西奧所在的艦隊返航歸來,整個埃斯梅利共和國的武力終于重新統合,并且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想起自己指定奧克西奧為臨時軍部總指揮官時,那幫老老小小驚詫的眼神,柯恩就忍不住發笑。在那滿是質疑與猜忌的軍部之中,奧克西奧算是徹底站到了自己這條船上,想走,恐怕也沒有哪里是他的容身之處了。
“這是必然的選擇。”柯恩沒有因為他的領子被抓住而惱怒,事實上,奧克西奧此時的行動也在他的想象之中。“聯合軍已經接受了我們的中立協定,與之相對的,我們會給克里斯盾同盟提供米歇爾星修筑前沿基地。”
“你不怕這件事讓民眾對你產生反感嗎,雖然克拉瑪依星和米歇爾星都只是少人居住的資源星球,但是這么做和直接割讓土地有什么區別?”奧克西奧的眉頭越皺越緊,他松開了抓住柯恩領子的手,重新坐回去。
對于算計這位老同學,柯恩心中毫無負疚感,他堅信這一切都是為了這個所有民眾也是為了國家著想,現在做的這一切,只不過是必要的犧牲罷了。
柯恩伸出手掌向他旁邊的沙發虛壓了幾下,示意奧克西奧坐過來。奧克西奧也不推辭,如同一尊雕像般死板無比的坐著,目不斜視,平視前方,甚至連這個國家的總統都不愿意看上一眼。
柯恩只是靜靜地把桌面上的兩個空酒杯倒上閃爍著紫色光芒的瓊漿——這紅酒還是前總統的珍藏,一種少見于卡其頓星域的莓果釀制品。品嘗它,便如同品嘗那位總統的血液一般美妙。
一切都處于無聲的默契之中,接過杯子,略微搖晃后,與柯恩手上的酒杯輕輕相撞,激蕩出更加美妙的音符,那酒紅色液體伴隨著酒香恣意飄揚,最終化作一團漩渦。
便如同這兩人的處境一般——那正是漩渦的中心!
“馬上,聯合軍的人會來和我們簽署互不侵犯條約。”柯恩輕輕抿了一口酒,感受著這份不出所料的醇香,看著眼前的軍人人就面沉如水。
柯恩明白,自己的舉措已經幾近激怒自己這位多年的至交好友,他苛求奉行的行事原則與自己大相徑庭,對自己來說可能沒有什么比生命更為重要,但是對于他來說比起生命更重要的是榮譽!
而自己正是主導了他一出背叛劇的總指揮,他的怒火,也確確實實理應由柯恩來承擔。但是在柯恩的計劃里,這一切都是在計算之內的,如非他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說服他為自己的政變埋下伏筆,偷偷的軍部里插入自己的人,成事又如何能如此快捷?現在,當他后悔把自己的老師送進監獄時,不把他牢牢綁在自己的戰艦之上,又怎么對得起自己殫精竭慮的謀劃?
會議室里,聯合軍的代表已經到了。
談判很順利,柯恩伸出手與那位女代表緊緊的握了一下,隨后松開,兩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會,卻又迅速的遠離。她帶著那些談判團成員遠去的時候,只有那個和柯恩有些私交的石田純一轉過頭來瞟了柯恩一眼,眼神里復雜的充滿了說不清的情緒,他似乎想把這份情緒作為一個問句傳達給柯恩,然而回答他的,只有柯恩淡淡的微笑,以及眼神中的一片虛無。
聯合軍的全稱是中央星域聯合軍事同盟,其實大多是由一些西北部星域的老牌軍事強國組成,在宇宙開拓時代,這些國家的探險家們,為他們的祖國發現了不計其數的資源星球以及移民星球。其所稱中央星域,便是古地球所在的太陽系。埃斯梅利共和國則是在西南偏遠地帶的二流國家,克里斯盾商業同盟所聯合的,大多都是這種小型國家,不過唯一的例外便是克里斯盾商業同盟的組織者,稱霸整個西南星域的巨型國度克里斯盾聯邦,而埃斯梅利共和國所處的位置,是三條通往克里斯盾聯邦首都星域的航道里,最短的一條。
坐在會議室的副代表是雅克商業邦聯駐共和國大使石田純一,主代表卻是一個女人,略帶魚尾紋的眼角自疲憊中卻又難掩一抹喜色,陪同的人員中,幾個年輕人更是興奮的嘰喳不停,但是看到柯恩來到這里的時候,所有人都像是被掐住了喉嚨一般,聲調戛然而止,每個人的臉上都重新凝結了寫滿公式化笑臉的面具。
奧克西奧并不是一個容易受到蒙蔽的人,至少他自己是這么堅信的。為什么會幫柯恩發動政變?答案自然不會是為了功名利祿,而是柯恩告訴他的理由,確確實實的打動了他。也正是因為這樣,此時此刻內心糾纏不休的恥辱與悔恨才更加讓他心焦。
隨著埃斯梅利共和國的中立以及開放邊境,很快,克里斯盾聯邦便要正面迎接來自于中央星域的凱爾特帝國的攻勢。而凱爾特帝國,更是開戰以來埃斯梅利共和國種種慘狀的元兇,可在收復了被奪取領土之后,共和國便在反戰的聲音之中,跳下了克盟的戰車。
可以說,只要打敗了克里斯盾聯邦,克盟余下的國家,不過是他們眼里的土雞瓦狗,比上太空垃圾還遠遠不如。
? ? 所幸聯合軍對這個見風使舵的國家還是有著一點點的友好,派出的談判隊伍是窩在西北星域最里邊的雅克商業邦聯,這是少數從未與共和國交過手的國家,從這些人不遠數萬光年跑來,就足以證明其誠意以及這通道的重要性。
奧克西奧身上那種百戰余生的血腥殺氣,在看到那幾個喧鬧的年輕人時便已經升騰起來,這是對這個國度的徹底蔑視,即使在行動上表面誠意,即使特意派出使團溝通,都無法抵消那些人心目中的輕蔑。
為什么?因為這個國家已經被軟骨頭的政客和軟骨頭的人民帶向了扭曲的航道,那所謂的中立聲明,撤回軍隊,開放邊境,和直接投降又有什么區別?!
想到這里,奧克西奧忍不住盯著自己眼前那個和克盟代表侃侃而談的男人,肥胖而高大的體型之下,那被一層層油脂包裹之下的心臟里,又有什么在跳動?
這,真的是他想要的嗎?
“我...”奧克西奧張口想要說點什么。
柯恩對著他搖了搖頭。“不是現在。”便走出會議室,直到走上磁懸浮汽車,柯恩才接著說道。
“去老地方,我們再繼續說。”
第二節
“祝你好運。”
路雅亮正坐在他特意定制的機動輪椅上作畫,在這個時代,雖然單靠機械腿完全可以走動,但他的輪椅甚至可以充當交通工具進入磁懸浮車道,甚至在他繪制壁畫的時候,也可以作為小型飛行器使用。
“奧克,不要這么生氣。”柯恩在地上找了張白紙盤著腿坐了下去。“我是有計劃的。”
偌大的畫室之中擺放著多逾幾十幅的畫,大概有八幅未完成的作品放在畫架上,其余雜七雜八的或掛或放,為這空蕩的房間添上一抹藝術的氣息。
值得注意的是路雅亮正在畫的那副——那是一副以戰爭為題材的油畫,畫中的背景是無垠太空,一艘航空母艦的殘骸孤獨的徘徊于遠方,還有很多人類的肢體殘肢斷骸飄蕩其中,然而與這些碎片相對比的是占據畫面接近二分之一的巨大恒星,與這顆碩大熾熱的星球比起來,其余的一切,不過都是宇宙中的塵埃罷了。
明明都在門口掛上“暫停營業”的牌子了,這個家伙卻還是肆無忌憚的跑進來。
奧克西奧也是路雅亮十幾年的朋友了,甚至比認識柯恩還要早,不過值得遺憾的是,這位原本風趣隨和的朋友已經被軍隊打上了深深地烙印,不論是骨頭還是血液都有著鋼鐵的味道。
路雅亮本打算讓柯恩坐到椅子上去,但是張了張口卻沒能說出話來,這多半是因為他的心中想象了一下柯恩把那張小椅子壓垮的場景。
“你知道截止我的撤退命令下達時,我們死了多少人嗎?”
奧克西奧聞言一愣,不明白他的用意。
和陣亡公告欄上放的數字不一樣,真實的陣亡數字大概是公眾所知的三倍左右,在行使戰時政策的情況下,掩蓋這種消息并不是很困難,奧克西奧作為軍部的現任總指揮,自然不會不知道這個消息。
“戰死的士兵累計大約有五千萬左右,不過你要是把平民的傷亡也算進去的話,大概得有一億三千萬的人傷亡。”柯恩收斂了笑意,盡可能的讓他自己的語氣聽上去不那么悲傷。“不論是軍部還是政府,對于一億三千萬這個數字可能會感到震驚,會想到我們可能無力再打下去,但這說到底在那些人眼里只是個數字罷了。”
“而我的兒子,也在這有七個零的數字之中。”
“當我聽聞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就很想知道,我們到底為什么要打仗?聯合軍和我們之間并沒有實際沖突,他們進攻我們的中央星域以及德雷克星域不過是為了打我們背后那個龐然大物。”
“對,克里斯盾聯邦,這個烏龜般的國家恣意指揮我們這些小國成為他的盾牌,我,我們,又有什么理由去為他而戰?”
柯恩的演講圓潤自然,這份同仇敵愾的氣勢很自然的就能煽動民眾的意志。
“可我們的土地也確確實實的遭到了敵人的蹂躪,我們的同胞也確確實實的倒在了聯合軍的槍口之下,而你現在選擇和他們妥協?”奧克西奧終于發聲反駁,雖然他作為職業軍人的訓練有思想控制,但這并不能影響他的思慮清晰,一下子就抓住了重點。
“這正是我的計劃。”柯恩那張胖臉上洋溢起了勝利的微笑。“等待,我的任期有四年,四年的時間足夠我們休養生息一輪了,給我四年時間,我還里昂那個狗東西一個回復元氣的埃斯梅利。”
這后半句話,把在場的兩人都嚇了一跳。
“里昂總統?”奧克西奧皺了皺眉頭。
“不然你真以為在這種戰時條例之下我能調動一支部隊輕而易舉的發動政變?”這次換到柯恩擺出嚇了一跳的模樣。“我還真沒想到你對我這么有自信。”
看著這個攤著雙手擺出一副無辜樣子的胖子,奧克西奧簡直想給他腦袋上來一拳。
“你們不知道也很正常,他算是我半個老師,這次我和他做了個交易,就是我們內部換手,讓國內休養生息,四年后他會再進行一場政變,奪回政權發動反攻。”
“有趣吧。”
柯恩的臉上還是一臉無所謂,身旁的兩個人的下巴卻掉的不能再掉了。
誰都知道這要承擔什么后果,四年之后,伴隨著又一場政變,柯恩會成為聲名狼藉的叛國者政變者,等待他的或許是槍決,或許是流放,更有可能和柯恩囚禁里昂一樣,在牢房中度過余生。
“為什么要這么做?”奧克西奧為自己的輕下判斷感到后悔,更讓他難以接受的是,柯恩將要為此付出的代價。
“我說我是愛國,你信嗎?”柯恩的笑意沒有消退,這正是他最擅長的扯謊環節。“你看雅亮。”
兩人的目光都移動這位瘦弱的畫家身上。
路雅亮被兩人打量的很不自在,這位年輕的畫家不甘示弱的回瞪,不過氣勢比起兩人卻差上一大截。
“明白了嗎?”柯恩問道。
奧克西奧點了點頭。
路雅亮也讀懂了柯恩口中的意味。
不是每一個人都有機會四肢健全的從戰場回來。路雅亮的雙腿自大腿根部以下,全部換成了機械義肢,而像他這樣的殘疾退伍者,比比皆是。
“你和雅亮都是從戰場上回來的人,自然比我更明白戰爭的殘酷恐怖,而我所做的,不過是為這個國家爭取一絲喘息之機罷了。”
奧克西奧又點了點頭,卻沒有答話。
戰爭不以人的意志而轉移,無論做什么,到頭來柯恩也好,奧克西奧也好,都不過是宇宙戰爭中的一抹塵埃,既不能阻止戰爭的到來,也不可能結束戰爭。像埃斯梅利這樣的小國,在宇宙戰爭的大浪潮之下,又能掀起幾個水花呢?
奧克西奧沒能來得及給柯恩潑上一盆冷水,因為柯恩手腕上的通訊器響了起來。
柯恩苦笑著看了一眼屏幕,“看來我得去為我做的事情負責了,祝我好運吧。”
奧克西奧勉強的在他那張僵硬的臉上擠出一個頗為扭曲的笑容,看上去竟有幾分莫名的可愛。
路雅亮坐在輪椅上,也只是微笑著深深看了柯恩一樣。
第三節
石田純一是柯恩的忠實崇拜者。
這大概是源于七年前,他作為大使副手來到這個國度,與這位當時要更加年輕也更加瘦一點的政治家初見時感受到的冷靜與自信有關,不過當他后來更加成熟點才漸漸明白,自己所感受到的所謂冷靜與自信,多少有一些被設計的滋味。
不過當柯恩帶著迥然與往常的詭秘笑容出現在他面前,為他帶來一份足以令人垂涎三尺的交易時,這份對柯恩的欣賞逐漸升級為了折服。這交易的內容大致是柯恩幫他解決掉現任的大使,而他不需要付出任何東西。
當他懷疑這個人在陷害他的時候,柯恩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就當我的投資不好嗎?”
沒多久,大使的親人似乎就生了急病,而大使卻在急急趕回去的路上,遭遇了宇宙海盜的襲擊,不幸殞命。
石田純一甚至還來不及哀悼自己同事的故去,升職令便自本國內傳來。接到那份升職令的時候,他簡直想抱著柯恩親上幾口。
現在,時隔七年后,石田再一次感受到了當時的那份驚嘆。
“...我們為什么要戰爭?”柯恩在銀幕上高聲演講著,片刻之后他就迫不及待的做出回答。“因為我們屬于克里斯盾同盟的一份子,但是現在,克里斯盾聯邦躲在我們的后面,躲在我們將士用血肉之軀鑄成的城墻后面,他們在等著我們每一個國家耗盡力量,我們是這樣,卡其頓聯邦是這樣,雷歐克共和國也是這樣。”
整個首都星甚至整個埃斯梅利的居民都打開了他們手腕上通訊器,打開了虛擬放映器,打開了他們所能見到的任何能夠播放的設備,專注的去聆聽他們新總統的演講。整個星球的人民都在剛剛因為政府簽下的協議而憤憤不平,甚至已經有許多人走上街頭,示威游行。
新總統沒有躲在總統府的墻內,他來到了這個歷史悠久的廣場,150年前,共和國的首位總統,正是在這里,向全埃斯梅利發表了建國演說。今天,在一個同樣重要的時刻,他也來到了這里,發表演說。連喊叫不停的示威團體都在廣場前停下了腳步,側耳傾聽他頗為雄渾的聲調。
“四年來,自達克星域的小行星突襲戰以來,我們與凱爾特帝國交戰不休,我們與漢斯帝國交戰不休,我們與埃德溫王朝交戰不休,他們的目的,不過是打通前進通道,進入克里斯盾同盟。”柯恩的聲音緩和下來,石田知道這是政客們演講時的慣用手法之一,通過語調的前進與緩和控制群眾的情緒。“你們可以看看自己的四周,自己的身邊,我們有多少位父親,多少位兒子,多少位兄弟走上了戰場?”
“再看看這滿目瘡痍的國度,我們為什么要付出這一切?不論是戰爭進行到哪一步,克里斯盾又何曾給我們幾分援助?我們對抗侵略者時,又何曾見過他們的一槍一炮?”
“為了保護我們的國土,這些犧牲都是值得的,這些戰士,是我們國家的英雄。但是,既然克里斯盾同盟不能提供給我們任何幫助,我們又何必提供給他們任何幫助,我們的國家由我們自己來保護,他們的國家由他們自己來保護!”
民眾的情緒開始轉移,漸漸也懷疑起了戰爭的原本目的。
石田偷偷笑了笑柯恩說的話多少有些站站著說話不腰疼的意思,克里斯盾可是有兩條線路遭到對面的夾擊,自己也打的大喘氣,哪還有余力支援其他國家?西南星域像埃斯梅利這樣的小國簡直可以稱得上琳瑯滿目,比他們更慘的也不是沒有,甚至有已經被滅國的國家出現了。
不過轉念,石田忽然想起昨天那位來談判的女人,她告訴自己,聯合軍在埃斯梅利的高層有一位間諜,代號叫“石像”到時候要石田配合他行動。石田猜,很可能就是現在這位在臺上演講的總統,這反戰的狀態正是聯合軍所希望的,等到克里斯盾吃上一半,回過頭來這個國家就是一塊脆肉。
現在,是時候考慮下怎么拔出這個國家最后一顆虎牙了。
石田摸了摸下巴,走向廚房,準備看看今晚老婆又準備了什么好吃的。
石田越想越覺得可能,且不提他在雅克商業邦聯的能量,就算是在戰爭爆發時他保護幾個聯合軍的大使館這一點來說,就極其有可能是聯合軍發展的間諜。
據說他還曾經在阿迪拉楊聯邦留過學,那正是一個被發展的好機會,這么一想,石田對柯恩的敬佩之情愈發深厚了。
試想,一個間諜,冒著重重危險一步一步往上爬,被查出來迎接他的必然是叛國罪,而他居然能在這樣的情況下發動政變,以奸細之身成為總統的,恐怕還是今古第一人吧。
廚房里傳來了妻子烹制的牛腩香氣,石田便躡手躡腳的走到妻子背后,把她抱入懷中。
“什么事這么高興啊。”妻子沒有轉頭就察覺出來者的身份,手上卻毫無間歇的在切胡蘿卜,估計今晚的主菜便是咖喱燉牛腩吧,這樣的經典菜式,無論過上多少年都不會過時吧,雖然在這里進口胡蘿卜還挺貴的。
“沒什么事,就是想抱抱你。”石田摟著妻子死死不放,有一種名為幸福感或是滿足感的感情自丹田處涌起,一路向上,讓他整個人都飄蕩了起來。
“卡莉快回來了吧?現在...都四點多了該放學了吧。”妻子仿佛喃喃自語般說道。
不過石田純一知道,這是妻子讓閑著沒事干的自己去接女兒。
“我這就去接她。”
想到才剛剛上小學的女兒,石田心里更加甜了,剛剛七歲的女兒簡直可愛的像個天使,擁有這樣溫馨的家庭無疑是每個男人都夢寐以求的,不過要是再有個兒子就好了,這樣以后家族就能壯大不少了。
石田想著,松開了抱緊妻子的手。
“就知道老公你最好了。”妻子轉過頭來,朝著石田笑著說道。
看到妻子明媚的笑臉,石田的腦子突然有點恍惚,沒有關掉的放映器正持續向石田耳朵輸送一聲聲慷慨激昂的演講。
“我的同胞們!埃斯梅利共和國萬歲!”
一時之間,妻子女兒的影像在石田面前快速滑過。
他那顆因被幸福感塞滿的心臟,沒由來的突突一跳。
第四節
“之后到底會怎么樣呢?”路雅亮一邊和奧克西奧聊天,一邊拿起畫筆為那副將要完成的畫作補上幾筆。
“我不知道。”奧克西奧凝視著那副畫中,破碎的航空母艦,恍惚間似乎有一種既視感涌上心頭,不過轉念想想,自開戰以來他確確實實見過不少被擊碎的航空母艦,恐怕是其中某一艘與面前這條重合了吧。
這間美術館是路雅亮拿到退伍補助金之后,再變賣房產才買下來的,倒不是地段有多么好,而是這畫廊最為珍貴的頂端壁畫。
大堂內的天花板上,這幅有上百年歷史的畫作,無聲的凝視著兩人,那是從埃斯梅利共和國獨立戰爭時期存續到今天的畫,已經嘗遍了歲月。
壁畫畫的是一間有著許多晶亮顯示屏的指揮所,那個時期虛擬屏還沒有今天這么常用,除去那些正在進行推演的參謀外,有三名中年人正在最高的座位旁談笑風生。
如果熟知歷史的人變能認出,為首的那位看上去頗有幾分狡黠的男人,正是埃斯梅利共和國第一位總統,埃斯梅利·奧比埃爾。而他身旁的兩位分別是副總統林澤成和后來的共和國元帥米歇爾·范克里夫。
這幅壁畫的最大亮點倒不是三位偉人的相貌,而是在那些個顯示屏上畫出的一個個戰略圖例,紅方的剪頭筆直的指向藍方大本營,從三位領導者臉上輕松寫意的笑容可以看出,勝利即將到手!
這是名為《獨立之輝》的油畫,又在建國一百周年的時候被做成了這幅壁畫,其實和這間畫廊一樣擁有這幅壁畫的還有三間畫廊,不然以路雅亮的財產怎么想也買不起。
那三位曾經的領導者與半小時前還在敘話的三人重疊起來,奧克西奧卻有些哀傷,因為這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了最壞的結局,或許柯恩有機會成功吧,但即使是那樣,他最終也會在自己的謀略中淪為敗者,因為戰爭,只會以一方的倒下作為終結。自宇宙開拓前六千年,到宇宙開拓后八百年,戰爭,從未改變。
就沒有什么能兩全其美的辦法嗎?
正當奧克西奧彷徨不定時,他的通訊器也響了起來,通訊器發來的是一張圖片,上面是一張寫著“老地方見”的紙條。
他正想著今天怎么這么多人想找自己去“老地方”下一秒,他仔細看清那張圖片上的字跡時,一股源自骨髓的寒意就鎖住了他渾身的肌肉。
那四個像切割好的正方形大理石一樣的字,毫無疑問是出自他的老師理查德·克萊蒙德。
這怎么可能?奧克西奧的心中一瞬間閃過無數個念頭,卻怎么也沒有想到他老師能夠出獄的原因。
但那個老地方是哪里,奧克西奧倒是清晰無比。比起想,行動更為重要一些,他跟路雅亮道了個別,便走出畫廊,趕往“老地方”。
但是他卻沒有注意到身后摯友看著他背影的眼神,隱隱約約中有著三分憂慮,七分...
他費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將手舉起,還沒來得及敲門,一只寬厚的手已經搭在了奧克西奧的肩頭。奧克西奧心下一驚,像他這樣的職業軍人,被人從背后摸近簡直可以稱得上是奇恥大辱,雖然不能說腦后長了眼睛,但是自生死中磨練出的感覺,怎么也不至于察覺不到一個人的靠近,而這個人既然可以只搭上一只手,就同樣可以把匕首插進他的胸膛。
首都第一軍事學院屹立于首都星偏北部的位置,與其說是學院不如說是一座城市,其占地面積甚至達到了首都的一半大小。數十萬的學生老師居住于此,由于處于暴風雪頻發地帶,地磁也時常紊亂,所以磁懸浮列車和飛行器都無法使用。
戀人也好,友人也罷,一切的一切都被時間抹去了。不,不止是時間,還有戰爭。奧克西奧的眼睛倏忽間穿越時光,想起了那艘在敵人炮火下毅然轉向的戰列艦,它用它鋼鐵的身軀組成盾牌,奧克西奧透過艦窗跨越星河,西雅澄澈而堅毅的眸子似乎也正凝視著他。
奧克西奧用眼角就可以看見那只手,那是一雙枯槁滿是皺紋的手,指甲被削的平滑完整,唯獨手背上有一處三角形燙傷。
運往這里的物資大都需要比較古老的地下鐵路,奧克西奧正是乘坐一輛物資列車來到這里的。在戰時,這所學院甚至可以作為一處大型的軍事基地使用。奧克西奧記得自己在這里讀書的時候,曾經誤入過一個軍事重地,差點被當成間諜抓起來。一到這個風雪飄搖的城市,各種各樣的記憶便如星光般閃耀著,不論把視線轉向何處,那份伴隨回憶涌來的光芒無處不在。
柯恩在戰爭中失去了兒子,變成了孤家寡人,他奧克西奧又何嘗不是呢?不論是未婚妻還是戰友,都在星辰之間,化為陳跡。
此刻的他正是在大禮堂前,熱淚幾近盈眶,但是他不能讓自己軟弱下來,在柯恩與他謀劃政變之時,在他被任命為上將時,已經是這個新生國度的支柱,所以他沒有路可以退,也沒有人能站在他的前面了。
他猛地轉回頭去,細雪飄搖的背景中央,一位須發皆白的老人身著共和**裝,他與整個雪夜融為了一體,像是一顆矗立數百年的松柏一般,筆挺而堅毅。那雙灰棕色的眼瞳里,清晰地倒映著奧克西奧的身影。
他便是前共和國總指揮官,共和國上將,首都第一軍事學院院長,理查德·克萊蒙多。
“老師...”奧克西奧比這位老人的身高還要高上一些,但這時的他看上去卻像是一個犯錯的孩子。
奧克西奧有說不完的話憋在肚子里,但是他又明白這或許不是一個談話的好機會,他看著老師那張飽經滄桑的眉眼,卻在不經意間從那雙眼睛里讀出了答案。
“'■■■■■■■■”
他簡直無法相信自己所聽到的計劃,那幾乎可以說是一個——
第五節
血海。
那是由鮮血筑成的海洋,路雅亮被從尸體堆里拖出來的時候,他已經失去意識了。
他在這日復一日的狂想之中,失去了自己除生命之外更為寶貴的東西——他的妻子因為受不了他持續不斷的夢游癥,帶著女兒離開了他,路雅亮曾經想過自殺,但是當他拿起刀的時候,他的雙手會止不住的顫抖,別說切斷自己的脖頸,連削鉛筆都沒有辦法做到。
他想將自己的一切都付諸于畫板之上,所以他將自己看見的,沒有看見的一切戰爭,都畫了下來,然后在悲痛中,將這些記憶與夢魘全部燒去——但是他終究沒能把他失去一半身體的那場戰斗忘記,甚至沒有辦法將它畫下來,把那個滿身血污的自己,從戰爭中拖出來燒死。
“我們死了三千多萬人。”一個聲音在畫室中響起。
他的意識被困在那場慘烈的戰斗中無法離開,深邃的夢魘也在吞噬他的精神。能記得的,只有血,只有那一發發能量炮,飛揚起的塵土,還有接連不斷死去的戰友。
但是無論如何提筆,也無法將這一切訴于紙上。每一天醒來都以為戰爭不過是昨日噩夢,但大腿上冰冷的手感卻不停的提醒他究竟在戰爭中失去了什么。
“殘疾者不計其數。”來者把手伸到了蹲在地上的路雅亮面前。“你不會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后一個。”
和奧克西奧這個軍校出身的人不同,路雅亮是個普通的征召兵,陸軍,在這個宇宙時代公認的炮灰兵種,即使全機械化也不夠人家一輪炸的。
路雅亮至今都能回想起那天,身體的一部分成為機械的時候,那份絕望的氣息,但他終究還是慶幸,慶幸自己的手還可以動,還能夠自由的畫畫,而他許多不幸的同伴,已經被戰火奪取了人生,還有的,連生命都一同失去了。
在柯恩上臺前,里昂已經下達了新一輪的征召令,全國十六歲以上滿足條件的男性都被要求入伍。那么下一次,兵源再不夠的時候,讓女人們也走上戰場?
他就日復一日的在這畫室之中幻想無數的戰爭場面,幻想其他滿身血污的人,仿佛把那些與他一樣可憐的人燒毀,就能把自己解放出來似的。
“你什么時候覺得我...”路雅亮的聲音有點哽塞,但他卻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狀態。
“從你剛剛從戰場上回來?或者嫂子離開你的時候?又或者,我們上一次見面的時候?”柯恩從陰影中展露出了他龐大的身軀,微笑著攤了攤手。“不管是什么時候,有區別嗎?”
柯恩知道那種眼神,那種彌漫著痛苦與哀傷,最終只凝聚為迷茫的眼神。他曾經在他的妻子身上也看到過,在收到他們的兒子的訃告時,那眼睛里光芒暗淡的映不出任何東西。現在,他也在他的友人身上,看到了相同的眼神,連那身絕望的氣息,都那么的相似。
“你知道的,我的兒子直接死在了戰場之上。”柯恩開始了他的演講,這或許是他最為拿手的技巧,不論是煽動人心,還是勸說,語言是他最為強力的武器。“他是被征召至共和國第三艦隊,我還記得他臨走的時候,告訴我他一定會活著回來。”
“現在想起來,我覺得那就是一個伏筆,從那個時間點,就注定了我今天會做的一切的事情。”
“現在,我的身上再無一絲負擔,在安琪死的時候,我就決定堵上我的名譽與生命,來完成我所期盼的救國。”
“雅亮,我想起以前一位作家說的話,他說‘記憶存于肉體之外便不再是記憶因為它不知道自己記住的是什么’所以,如果我將來逝去了,我希望至少你能活下去,把我記住,把埃斯梅利共和國如今發生的一切記住,如果我必須背負惡名而死,我希望至少有一個人記住我所想的,以及我所做的,這可能是個很自私的要求,但是我還是希望你能答應。“
即使他看上去還是那么的意氣風發,即使他的臉上掛著滿不在乎的笑容,但那張面具的背后,疲乏已經一覽無余。
“發生了什么?”聽著柯恩宛如交代后事般的話語,路雅亮抬起頭,看這個有著龐大身軀的男人。路雅亮在他身上從來沒有看見過焦慮,驚惶,或是別的什么負面情緒。即使是他兒子的遺體被送回的時候,也只是沉默的在墓前留下一束花。
而如今,又是什么擋在了這個男人的路上?
“不知道。”柯恩人就攤著手。“正是因為不知道才會害怕,害怕事情脫出自己的控制吧。”
“我已經把能做的都做了。”柯恩走到窗邊,迎著窗外的陽光,做了一個深呼吸。
“總統的眼睛也看不見所有的東西,比起作為黨魁的時代,我現在越發的看不清水面下的東西了,或者說,就算是總統,也不過是活在周圍人的謊言里罷了。”
柯恩轉過來看向路雅亮的眼睛。
“你還記得嗎?我以前想要成為一個作家。”
“當然記得,你那個時候還以我們三個位主角寫了篇小說呢。”路雅亮想起了十幾年前的事情,那時候,人類的基調是很和平的。那時候,奧克西奧考上了軍校,他也進了美術學院進修,唯獨柯恩偏離了最初的理想。“好像是一個,我們三個人一起反抗校園暴力的故事吧,雖然欺負者和被欺負者都是以你自己為原型的...”
路雅亮忽然意識到了些什么,柯恩卻只是平靜的看著他。
“現在的我,要嘛成為反戰的英雄,要嘛成為變節者,賣國者,就算里昂自己進去監獄,他也不可能告訴他所有的手下,他是和我合作而進的監獄,更別提這些人里面有多少外國來的間諜。”
“所以你為什么要干這種事,在我記憶里的你明明是一個...”
“一個善于權衡利弊的人對吧?我知道你想說這個,不用一臉為難的表情,我確實是這樣的人,只不過...”柯恩的臉上又展露出那種滿不在乎的笑容,有一種輕慢一切的氣勢,這種滿不在乎或許比路雅亮一心求死更為可怕。“只不過我已經失去了一切,現在的我迫切的想下去和她倆團聚,那么,我還有什么不敢做的呢?”
“不管結果如何,對我來說這都是一場必勝的賭局。我的名字必將會被鐫刻在人類的歷史上,我會成為最不璀璨的星星懸掛在天際,人們也許會憑著一己之見恥笑我,謾罵我,但他們終究會記住我的名字。”
路雅亮笑著,沒能答話。
他只能看著自己的摯友如顛似狂,那雙疲憊的眼睛里有著更加瘋狂的熱血。
“相信我,我一定會獲勝的,然后你要把我,把我們的故事傳承下去,哪怕這成為野史,它也會是我那顆滿是污泥的星星上,最閃亮的一部分吧。”
“你知道,我的預感,尤為靈驗。”
第六節
柯恩的行程大約要五個宇宙時,當他抵達米歇爾星的時候,凱爾特帝國的艦隊也將在米歇爾星登陸。柯恩端起茶杯深深嘬上一口,還沒等茶水入喉,急促的警報聲便響徹整個船艙,副總統立馬站起來聯系艦長。
這一天,上午九時,柯恩已經抵達了薩爾軍港,在重重護衛之下,登上了一艘名叫衛國號的四級戰列艦,這艘原本在衛國戰爭中墜毀的戰艦,被冠上“衛國”之名,重新修復加強,成為了新的總統艦,但在這個場合,衛國之名,卻多少帶上了點諷刺意味。
今天,注定將是一個不平凡的日子。
這天,奧克西奧站在共和國第一合縱艦隊航母的艦橋上等待著出發。
這天,柯恩正在薩爾軍港,準備登上宇宙飛船,去迎接凱爾特帝國的艦隊。
這天,路雅亮悠閑地睡了個懶覺,在起床后打開了電視投影。
奧克西奧端起茶杯深深嘬了一口。
時隔三月有余,他又一次站在了艦橋的窗子前,用手輕輕撫摸著那扇冰冷的透明裝甲。
苦澀的口感飄蕩于奧克西奧的味蕾之中,這是首都星特產的一種類似于苦艾茶的飲品,在軍中尤其受歡迎,雖然不是很好喝,然而就提神效果來說,基本沒有能和它相比的。
“西雅,我很快就能為你報仇了。”那一絲笑意慢慢擴大,他的眼中卻也露出了和其他戰士相同的意志,那和這支艦隊上的任何一個人的意志都相同,那是撕裂一切的恨意,要把這群奪走他們親人性命的人的性命,一并奪走的仇恨。
宇宙歷857年9月12日,埃斯梅利政變以來第157天,也是柯恩執政以來的第157天,在今天,凱爾特帝國第一聯合艦隊,將作為帝國先鋒,進駐埃斯梅利首都星域的米歇爾星,以此作為橋頭堡,進而進攻克里斯盾聯邦的馬斯特星域。
“我們剛剛出發時,首都星北部也有一支艦隊出發了,根據雷達信息,出擊的可能是...第一合縱艦隊,似乎是從魯埃爾納軍港出發的。”艦長雖然感覺有些訝異,但是卻沒有因為己方艦隊的出發感到危險,或許他是以為這也是來自總統的命令吧。
“聯絡對方指揮官,不對,聯絡克萊蒙多,勒令他立即回航,否則視為叛國罪處置。順便向凱爾特帝國的艦隊發送警告。”
“全艦,立刻向第一艦隊方向前進,務必要阻止第一艦隊進攻凱爾特艦隊。”
柯恩在艦橋上發布了第一第二道命令后再一次坐回位子上,他注視著由無盡星河點亮的宇宙,似乎能穿透那宇宙的黑暗看到對面那支背叛的艦隊,看到那個有著花白頭發的軍事家,看到那數十萬個年輕的靈魂。
“魯埃爾納軍港嗎,離第一軍事學院很近呢。”柯恩抬起頭和副總統交換了一個眼神,這位敏銳的搭檔立刻明白了總統的意圖,打開通訊器開始聯絡關押克萊蒙多的監獄。
“什么?!聯系不上?”副總統的吼聲即使在艦長室都可以聽到。
船艙里工作人員焦急的走來走去,或是傳遞文件,或是向首都星方面溝通,準備派遣其他艦隊出發,攔截第一艦隊。這其中,唯有柯恩一個人仍舊端坐在位置上,靜靜的將杯中茶水一口一口吸干,沒有表情的臉上,只有一絲微妙的殺意隱含其間。
第一合縱艦隊的前身是埃斯梅利共和國第一艦隊,雖然只有兩字之差,但本質早已經大相庭徑。原本作為共和國新建的王牌艦隊,在戰場上不斷收攏潰敗而來的各路艦隊,最終被冠上了合縱之名,在經歷衛國戰爭之后,其艦隊的實力與武裝數量都能屹立于共和國巔峰。最為重要的一點就是,這支艦隊集群,上至單艦指揮官,下至負責清洗艦艇的列兵都對凱爾特帝國懷有深入骨髓的恨意,他們的戰友,兄弟,有無數和他們血脈相連的人們慘死在凱爾特艦隊的堅船利炮上,有無數亡魂徘徊游蕩于他們的夢魘,他們沒有一天能忘掉那群開著灰黑色戰艦的惡魔們。
這份恨意便成為了克萊蒙多驅使他們的最好手段。
“親愛的,我這么做真的是對的嗎?”奧克西奧坐在航母的指揮臺前,不斷用指節敲擊桌面,周圍除了零零散散的幾個參謀再沒有其他人,他看著星際航圖上,那正意圖堵住他們的前進道路的小小艦隊,嘴角難以察覺的流出一絲笑意。
那一天,當他聽清楚老師所說的一切時,比起震驚,喜悅之情占了大多數。
那場導致西雅死去的戰爭,它的指揮官,將作為這次凱爾特帝國先鋒,來到米歇爾星。那或許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吧,至少在奧克西奧來看,這恐怕是他這輩子最后一個機會,為他的一生摯愛報仇。
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當日給予我的悲痛悔恨,今天我要一并還給你。奧克西奧當場便做出了決定,他加入了克萊蒙多的隊伍,來到了這支和他一樣,由仇恨驅使的亡魂們,將與他一道,越過地獄,直抵天堂!
克萊蒙多正躺在他的房間里,雙手交叉枕在身后,一派輕松寫意。
“真是一幫好騙的家伙。”克萊蒙多心想。
十分鐘之前,他的得意門生——也就是他覺得最蠢的那一位,請求由他來指揮整支艦隊。
真是滑稽,我怎么可能去指揮這支必敗的艦隊呢。
理查德·克萊蒙多在心中嗤笑一聲,卻又在臉上戴好那副嚴師的面具,微笑的看著他的學生。“讓老師來看看你的所學吧,這次是你的復仇,不是我的。”
那個蠢蛋竟然一臉嚴肅的點了點頭,再尊敬的行了一個師禮,隨后便切斷了對話。
克萊蒙多臉上的皺紋都笑的有些扭曲,這幫好騙的軍人,竟然也能和自己相提并論?和他們身為同一國的軍人真是羞愧,自己的那些個學生更是...
克萊蒙多笑著搖了搖頭。
第一艦隊在柯恩所率領的艦隊逼近前幾分鐘,直接躍遷至了跳躍點附近,讓柯恩的艦隊撲了個空,無論是克萊蒙多還是奧克西奧都知道,自己的這支艦隊是真正忠誠于這個國家的,沒有一個人會向他們的總統開炮,即使這個總統是經由一場可恥的政變得來的,即使這個總統可能是個賣國者。
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他們優先的服從了自己所屬部隊的軍官,那么不管政府發來什么樣的命令,只要裝作看不見,就不算違背命令了吧。那些艦隊上的士兵這么欺騙著自己。在他們的眼前,星域跳躍點已經近在咫尺,而凱爾特帝國的艦隊即將來臨,此時此刻,已經沒有什么能夠阻止他們了。
即使是克萊蒙多自己也不行!
與此同時,柯恩終于接通了第一艦隊指揮官的通信,但并沒有如他所料的出現那張老奸巨猾的臉,而是奧克西奧那張端正的,稍微有些長的臉。
看到的同時,柯恩龐大肥碩的身軀抖了三抖,但很快就穩下來,心念急轉之下確已經打通所有關節,奧克西奧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他心中已經隱隱有了一個答案。
“不意外嗎?”奧克西奧的臉上掛著柯恩只有十多年前見過的爽朗笑容。
“你看我的樣子像是不意外嗎。”柯恩強迫自己回以笑臉。“為什么。”
“你問我為什么啊。”奧克西奧在屏幕中來回渡步,笑意卻一分都沒有減少,甚至眉宇之間還有著一抹難以名狀的輕松。“當然是為了報仇啊,我的一生摯愛死在了凱爾特的一只野狗手上,今天我拼上性命也要把他給殺了。”
“可是這樣我們的計劃又怎么能夠實現?我們的國家又該怎么辦?你想看著我們的人民再一次死于炮火嗎?你想看到和你同艦隊的幾十萬人都化作星空之中的塵埃嗎?”柯恩竭力想要說服奧克西奧,但是當柯恩看到奧克西奧眼睛里,那與自己十分相似的狂熱意志時,他已經料到了自己無法說服他。
“國家?在我為你鋪平道路的時候,我已經為它考慮過一次了,我相信你會守護這個國家和人民,可是你呢?你還好意思說國家?你把我們國土的一部分分給了敵人,克拉瑪依星,也是我們國家的一部分,上面,也有我們國家的人民。現在,我決定為自己考慮一下,你可以不為自己的兒子妻子報仇,我,不可以!”
“那是必要的政治交換...”沒等柯恩說完話,奧克西奧又是一陣搶白。
“不要跟我說什么政治交換,你就是在出賣國家利益。”
“我以埃斯梅利共和國總統的名義勒令你立刻回航,否則你將面臨軍事法庭的制裁,你會背上叛國的罪名。”
奧克西奧的嘴角往上一翹,眼睛里都充斥著嘲諷的意味。“好啊,看看我們兩個,誰才會戴上叛國者的帽子。”
“見證我吧,見證我完成我的復仇,見證我合縱第一艦隊,四十三萬士兵的仇恨,見證我四十三萬士兵的復仇劇。”
奧克西奧張開雙臂,宛如被綁上十字架的耶穌,他以一個微笑終結對話,切斷了通信。
而柯恩,望著已經化作一片漆黑的熒幕。
卻已經失去了渾身的力氣。
第七節
束手無策。
這或許是柯恩第一次意識到這個詞的重量。
當他的艦隊以每秒數十公里的速度迅速朝第一艦隊前進時,柯恩已經如同一灘爛泥般糊在了座椅之上。奧克西奧已經用實際行動證明了他的背叛,但既不是叛變至柯恩的政敵方,也不是叛變到了帝國,他只是從柯恩那里,叛變到了他自己那邊而已。
以目前的速度,當柯恩抵達戰場時,剛好可以為第一艦隊收尸,順便可以給凱爾特帝國做個解釋。
不論是奧克西奧還是柯恩都明白,其實第一艦隊的每一個將士,他們都明白這是一場沒有勝算的戰爭,但是奧克西奧和克萊蒙多已經為他們點燃了復仇的火焰,死亡恐怕已經不再是他們所畏懼的東西了。但柯恩需要考慮的比那些士兵,或者沉迷復仇的奧克西奧來說要更多,埃斯梅利不可能真的永遠從戰爭中脫出,保存有生力量才是國運存續之道,但是在平均比埃斯梅利戰艦高出一個世代的凱爾特艦隊面前,戰斗意志并不能為他們多張開一層護盾。
這或許也是凱爾特乃至聯合軍所盼望的結果,畢竟,他們并不想看到養的狗長著一副長獠牙。
奧克西奧聯通了柯恩所使用的戰場觀測網絡,讓柯恩得以見到共和國走上刑場的那一刻。
自虛空中,一支灰黑色的艦隊緩緩探出身形,那灰黑的丑陋外殼,正是凱爾特帝國第五艦隊新列裝的雷霆崖系列戰艦。
先探出頭來的先鋒艦艇仿佛早就知道有敵人伏擊一般,維持著能量防護罩,故而在奧克西奧發動的第一輪齊射中,僅僅打殘了三艘宇宙巡洋艦。
一場大戰,即將開始!
奧克西奧的額前一滴汗水悄悄滲出,凱爾特的有備而來并不在他的預料之中。他雖然早早料到柯恩會往凱爾特艦隊發送他們襲擊的消息,而奧克西奧的電子部隊也確確實實的攔截下了所有消息,但是這幫凱爾特人,還是提早預知了他的攻擊,消息到底是哪里泄露的?
奧克西奧心頭有了一絲明悟,他轉頭望向了艦隊尾部方向,那里有一艘孤獨的戰列艦行進于一大群驅逐艦的中央。
如果是這樣的話...
“第一合縱艦隊的將士們,我是艦隊指揮官奧克西奧·切尼。”奧克西奧在發表戰前宣言的那一刻,忽然回想起了那一天,當國內政變的消息傳抵艦隊之時,他安靜的聽著廣播,聽到自己所犯下的罪行。
奧克西奧決定轉變一下作戰的方式。
今天,奧克西奧站在指揮室里,握著話筒,他有一種感覺,自己的身體里或許生來就流淌著背叛他人的血液,無論他怎么用厚重的軍裝遮掩,無論他怎么把臉繃死,都無法阻止其他人嗅到他身上背叛者的惡臭吧。
“這是我第一次指揮各位,想必也是最后一次吧,在我們的背后,沒有一槍一炮會支援我們,沒有任何可以撤退的地方,甚至沒有一個支持我們的政府存在。而在我們的面前,是凱爾特帝國的精銳艦隊,他們擁有比我們強大一個等級的武器,我們的戰艦在他們的眼里,宛如土雞瓦狗。”
奧克西奧頓了頓,給大家一個接受信息的時間。
“但是我們不能退卻,當我們放棄抵抗,放棄共和國最后一絲尊嚴的時候,那些和我們一起,曾經在衛國戰爭中戰死的同袍們,都將死的毫無價值,今天,我們將用血肉筑起城墻,哪怕只有一小時,一分鐘,我們要讓全國的同胞們見證我們的骨氣,見證埃斯梅利共和國的尊嚴,我們的星域,我們每一寸的土地,都絕不容許一絲一毫的侵犯。”
“各位,天佑埃斯梅利,共和國萬歲,共和國永世長存!”
當奧克西奧完成他的最后一句演講的時候,所有的艦艇,每一個在戰艦之上的人,乃至在遠處觀戰的總統艦隊上的士兵,都大聲的呼喊:“共和國萬歲,共和國永世長存!”
戰艦上的每一個人,都已經做好了準備,他們知道,在遇到完全不能力敵的對手時,他們,能夠做的是什么。
“現在,全體第一合縱艦隊戰艦,隨我,向敵中央位航母戰斗集群突進,全艦,最大航速!”
這或許,是奧克西奧下達的第一道也是最后一道的命令,誰來做指揮官根本沒有所謂,這艦隊上的每一個人,都絕不愿意活在被敵人控制之下,淪為二等公民,他們寧可把自己的鮮血鍛造成勛章。
第一合縱艦隊,上至指揮航母,下至輕型驅逐艦,共計四千三百八十六艘艦艇,以驅逐艦為先鋒,開啟最大航速向敵人撞了過去。
這不是古地球時代的海盜戰爭,海盜們互相用撞角攻擊別人的戰艦。在宇宙時代,這群瘋子,用著每秒幾十上百公里的速度,去和敵人以命換命,當這速度化為攻擊,化為能量的時候,沒有什么能阻攔的了他們。
那已經不是一支艦隊了,至少在凱爾特艦隊之中,沒有一個人敢相信這世界上竟然還有這么不要命的方法,這支艦隊化為流星,直撲凱爾特艦隊指揮艦所在。
不得不說奧克西奧對情報的卓越判斷力,對方的八艘【宙斯】航母中,只有一艘是指揮旗艦,實際上奧克西奧唯一的判斷依據是那艘航母比別的航母多那么一絲的信號量。
那些肆無忌憚撞上凱爾特艦隊的將士們,齊聲唱著歡快的軍歌,與敵人一同化作宇宙的煙花,綻放出不亞于超新星爆炸的耀眼光輝,甚至他們的歌聲在那光輝散去之后,還能在宇宙中徘徊游蕩。
柯恩想明白了奧克西奧所說的“要讓全國同胞見證:這句話的時候,為時已晚。在廣袤的宇宙中,為了傳遞信號而布設的無數信號中繼器,有很大一些高級貨,是具備攝像功能的,它們監視自己周遭的宇宙,甚至能夠成為預先發現敵人的瞭望塔。但在這一刻,這些小東西就十分令人不快了,他們會把這些”英勇“將士們以命相搏的記錄傳回國內,每一位國民都將與他們同在。
這大概,就是柯恩的敗局了。
第八節
當柯恩的艦隊駛至戰場的時候,慘烈的殉爆還在繼續,但這支艦隊的數量相較于對方,已經顯得太過稀疏了。這絢爛的爆炸,告訴敵軍,在死亡面前,一切平等,無論你的艦艇是否強大,無論你的軍隊是否干練,在那瘋狂的撞擊之下,無人得以存活。
“勒令他們立即回航。”柯恩幾乎要把牙根咬碎,連額頭都暴起青筋。
“可是他們不會...”一旁的副官有些摸不著頭腦,這個命令毫無疑問會被無視,他們不僅不會撤退,更不可能,也沒有機會退卻。
“我說,勒令他們立即回航!”柯恩的聲音低沉的像是自地獄中發出,那名副官頓時嚇得都要尿褲子一般,忙不迭的便趕去傳訊室發送命令。
柯恩閉上了眼睛,既然這一切無可阻止,那不如想想接下來,是否還回天有術?
他睜眼又看了看那張星際圖,屬于第一艦隊的一艘戰列艦忽然脫離隊伍,開始向凱爾特艦隊側翼行駛過去。柯恩只用一秒就意思到那艘戰艦的身份,那肯定是克萊蒙多所指揮的戰列艦!
柯恩簡直想把這個,導致今天一切混亂的罪魁禍首的肉一塊一快的割下來,但是此時此刻,遠在數萬公里之外的柯恩沒法做到任何事情,他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趁著混亂,逃回屬于他的國度。
他目眥欲裂,周圍的每一個人都可以看到他那張寬大的臉龐上,已經被擠滿了紅色,似乎在那皮層之下的,不是鮮血而是紅色染料。柯恩忽然感到一陣目眩,那艘駛離的戰艦,還用通用碼打信號,連閃四下后,停頓兩秒,再急促的閃爍五下,這是在祝這里的所有戰艦【武運昌隆】。
柯恩的腦袋充血的更加厲害了,目眩感也沒有消退,在看到那信號后,他厚重的身軀終于倒了下來,他甚至沒能看到奧克西奧戰死的那一幕,那深邃的暈眩感已經把他吸入黑洞,他所看到的最后一個場景,是和他一同倒在地上的杯子,潔白的茶杯之中,紅的甚至有些發黑的茶水,宛如他的鮮血...
路雅亮看著窗內,那個躺在病床上的身影,輕輕嘆了一口氣。
當他在看視頻轉播的時候,并沒有意識到,他的兩個最好的朋友,都在這片宇宙中游蕩。他更不知道,那艘最后被擊毀的航母里,奧克西奧正面帶微笑的,看著這片宇宙,他還命令管制室,打開輔助推進器,那艘指揮航母已經近在咫尺了。
可那艘航母甚至沒來得及撞上任何一艘戰艦,就在圍攏的炮火里,成為宇宙的塵埃。
路雅亮現在看著自己的另一位摯友——一位腦溢血的總統,白色的墻壁將兩人隔開,路雅亮只能通過這唯一的窗子看到他。柯恩的狀態非常平靜,恢復了血色的臉上甚至看不出他在三天前差點就魂歸天外。
當路雅亮聽說這個消息的時候,急吼吼的想要沖到醫院去,不過在醫院大門口就被攔了下來,直到今天。就在一小時前,他算是恢復了意識,但卻很快又陷入昏迷。
這個國家已經經歷了太多的風雨飄搖,就在三天前,他們的總統腦溢血,他們的將軍戰死沙場,他們的前總指揮官——叛了國。
那個曾經在銀幕上出現了一次又一次的老人,曾經將他的青春獻給過這個國家,曾經帶領著埃斯梅利的軍隊浴血奮戰,曾經以最堅定的站姿向那位不可戰勝的敵人宣戰,他本是一位年邁而值得尊敬的將軍,然而,他用背叛為他人生的最后一段染上污跡,聽說,他的家人全都轉移到了凱爾特帝國,聽說,他在那個星球留學時,便被發展成了間諜。
大規模的請戰活動此起彼伏,群龍無首之下,副總統米勒被迫宣布進入緊急狀態,禁止一切大規模集會游行,任何意圖鼓動戰爭的言論將全部以叛國罪論處。
“他走了嗎?”柯恩抬頭看了幾眼銀幕上正在播放的游行畫面,向身旁的副總統問道。
“已經走了。”副總統矗立與病房的陰影中,卻巧妙地與陰影融為了一體。
病房里靜悄悄的,如果路雅亮真的走進來,就會發現柯恩只是躺在那病床上,身旁的一大片精細儀器,沒有一根插在他的身上。那銀幕也不曾發出聲音,并不是那些游行的年輕人正以靜坐示威的方式抗議,而是這銀幕被關上了聲音,以至于連那些人的怒吼都化作了無形。但即使隔著這么遙遠的空間,即使是隔著這銀幕,都能感覺到他們臉上由人性凝結的龐大情緒。
“已經按照您的意思鎮壓了,也留下了最弱小的一股。之前最早報導戰況的那幾家媒體也已經徹查,確實發現了凱爾特帝國的人。”在柯恩“沉睡不醒”的三天里,并非無所事事,而是一切都以副總統的方式出面。
“米勒,等我下臺了,你去給里昂當副總統怎么樣?”柯恩忽然抬頭對著副總統說道。
副總統手一哆嗦,險些把手上的報告丟了一地。
柯恩卻沒有停下來,他從病床上坐起身,開始換衣服,嘴上卻還不肯放過可憐的米勒。
“我是認真的,你和我這個將死之人不一樣,你還有未來,你還有活下去的理由和資格,你的能力,對于這個國家來說,必不可少。”
“我其實想,如果能不打仗了,做個副總統的還真不錯,可是,現在的年月,再做下去,我怕是要死在這個位置上了。”米勒笑了笑,從黑暗中顯露出身形。
外界的一切流言蜚語,都以柯恩拖著疲憊的身軀走上廣場演講臺為結束,這又是一個值得被銘記的日子,在這一天,這一切形成了雙重意義上的結束。
“前幾天,我們的前總指揮官,以及前將軍,叛國了。”
沒有一絲隱瞞,或許這個時候任何試圖隱瞞的行為都是徒勞的。
這天的天色有幾分陰沉,那或許是要下雨的前兆。
廣場上,已經聚集的人群在這一句話之中沉默,哪怕這是一個完全室外的廣場,空氣卻也為之凝結,站在演講臺上,整個廣場一覽無遺,那一雙雙眼睛里的,全是站在這廣場最頂端的男人,那個龐大的身體已經在人民的心中烙下印記,是他給了所有人停止戰爭的希望,卻又在他的任期之中和凱爾特帝國進行了一場大戰,不,應該說是,被屠殺才對。
這場演講被實況轉播至埃斯梅利的每一個角落,幾乎整個國家的人都停下了手頭邊的工作,聚精會神的注視著量子信號屏。
這甚至包括了已經進入埃斯梅利境內的凱爾特帝國軍隊。
“今天,我不想阻止你們用仇恨的眼光去注視那些聯合軍的人,因為我的摯友也在那場慘烈的殉爆中犧牲了自己,我們國家的幾十萬將士也都化作了宇宙塵埃,你們之中,有這些人的母親,妻子,女兒,兄弟,你們有資格去憎恨那些奪走你們親人性命的人。”
“但戰爭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柯恩需要放慢一些節奏,讓他的聲音變得更加富有魔力。“我們的親人依然會死去,敵國的人會和我們一樣,因為親人的死去而群情激奮,然后就是無止境的戰爭,直到有一方徹底倒下,戰爭才能被劃上句號。”
“這一切難道是我們想看到的嗎...”
演講進行當中,一個身著灰白色外套的少年悄然擠進人群之中,如同游魚般在人海中游動。
“我們想要的,應當是...”
那個少年愈發的靠近了。
“對于一個國家來說,最重要的...”
那個少年終于走到了人群中最靠前的一個位置,他看著臺上那個名為總統的男人,空洞的眼睛里泛起狂熱的焰火,抬起了手中的能量槍,不多費一絲力氣,埃斯梅列共和國的總統被一槍射死。
柯恩只感受到他的時間接近凝滯,只有腹部的痛楚才能提醒他,就在剛剛那一瞬間,他的性命已經被取走了。那是一個拳頭大小的創口,能量槍最為可怕之處便在于他的高溫直接把傷口的周遭重新凝結起來,看上去這個洞似乎渾然天成,沒有一絲一毫的不自然。
柯恩抬起頭,眼前的一切都失去了色彩,每一個人的嘴都緩慢的張開,想要驚聲尖叫。柯恩卻在人群中看到了路雅亮的身影,他沒有坐輪椅,而是用拐杖和機械腿互相支撐著站著,他的臉上更多的是茫然,似乎還不能理解到底發生了什么。
“對不起。”柯恩在心中道了個歉,路雅亮注定要連續見證他兩個好友的去世。
柯恩忽然間意識到,這個少年的出現有多奇怪,這個廣場不是沒有安檢,這個廣場也不是沒有保鏢,甚至他的身邊就有兩個彪形大漢,會在必要之時充當人肉護盾,但這一切還是發生了。
柯恩不想去看身邊那兩個人或者外面門衛的眼睛,僅存的直覺告訴他,這沒有必要。
柯恩轉頭,或者只是稍稍轉移目光,看向那個少年,他眼睛里的狂熱還沒有來得及消退,洋溢在他臉上的,是喜悅的笑容。
柯恩忽然想起曾經引發了第一次世界大戰的,也是這樣的一個少年,打響了世界戰爭的第一槍。而今天,又何嘗不是呢?歷史的車輪滾滾轉動,這個世界卻再無新鮮之事。
好嘛,你們想要戰爭,那就去戰吧,我會在地獄里等著你們的。柯恩的嘴角泛起了笑意,整個世界終于再度恢復了色彩,柯恩的身體失去了重心向前傾倒,最后自高臺上落下,猛地撞在地面上,四周還濺起了塵土。
紅黑色的血液,終于還是蔓延到了這個國家的每一個角落。
第九節
【筆比劍強,但是劍比筆快】
里昂在出獄那天的早上收到了這樣一封信,僅有這短短一句話的原始信筏,卻是以宇宙快遞的形式發來的,落款是克萊蒙多,雖然沒有寫名,但是能以這個落款,寄來這樣一封信的,應該沒有別人了。
里昂·克魯什維格走出監獄的大門,迎著門外的陽光,伸了個懶腰。一輛黑色飛行車已經等了他很久了。
“比我想象的要快很多呢。”他有些遺憾,恐怕這并不是他所期望的吧。
這或許是個送禮物的好季節。
石田純一也收到了一份禮物,那是新任總統里昂送給每一位聯合軍所屬國家大使的,一份特別的禮物。
石田純一在妻子的呼喊聲中將她的腦袋開了一個大洞,而在那片血液邊上的,是他女兒的尸首。
里昂的禮物是一把源自于古地球的短刀,這把短刀的出處也是石田純一的民族——切腹刀。石田純一不明白這究竟是要他自殺還是逼他回國。
大使一個個自殺而死,沒有選擇接受禮物的大使都神秘的消失了,石田純一試過帶著全家人離開,卻在邊境被攔了下來。
他不知道有什么比現在死去更好的方式,這把刀就是里昂給他寫的死刑通知單。看到妻子腦袋上的大洞,忽然感到了一絲凄涼,柯恩胸腹上的洞也和它一般大小。他曾經有機會帶著她們離開,卻相信了這個已經死去的總統。
于是,石田純一躺在床上,拿起切腹刀用力切開了他的腹部,又橫著切了一刀,他的內臟爆開來,血液浸透了床單,石田純一大口的喘氣,劇烈的疼痛感導致他的眼前一片空白,他真的嗅到了死之芳香,在那片白影之間他似乎看到了柯恩的臉。
這場無人知曉的剖腹,更沒有人為石田純一介錯,為他解除痛苦,但他在看到柯恩的影子的時候不知從哪又獲得了力量,舉起到往他的脖子上抹去。
他終于獲得了解脫,或許是不愿意與那片白影中的柯恩一起去往天堂,或許是想要比那個男人更有勇氣,石田純一在殺害了他的妻子女兒之后,在月色下閉上了雙眼。
在那間沉寂的畫廊里,一位坐著輪椅的男人正畫著畫,明明是在創作,他的眼睛卻空泛的毫無神采,似乎只是在機械的揮舞著畫筆。
那副畫和天頂上那副壁畫很相像,唯有不同的是,原本壁畫上三位談笑著的偉人,換做了一個身材碩大的胖子,一個冷著臉穿著制服的軍官,還有一個半身不遂的畫家。
歷史的車輪滾滾而來,世間卻再無新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