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浩明評點曾國藩家書之稟父(2)【1035】2024-9-4(2)
評點:由侍郎變為湘軍統帥
此時的曾氏已不再是一個在籍守制的前禮部侍郎,而是駐扎在湖南省城的團練大臣了。由文而武,由政事而軍事,曾氏的身份,幾乎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因此,很有必要將這個轉變的過程說一說。
咸豐二年1852十二月底,太平軍在圍攻長沙八十余天不能下之后,半夜渡湘江,取道寧鄉、岳州北去。湖南巡撫張亮基擔心太平軍隨時殺回馬槍,遂留下江忠源的楚勇二千人駐扎長沙,又命羅澤南與他的弟子王錱在湘鄉招募湘勇千人進入省垣防守。
江忠源三次會試未中后,被大挑(清乾隆十七年(1752)定制,三科(原為四科,嘉慶五年改三科)不中的舉人,由吏部據其形貌應對挑選,一等以知縣用,二等以教職用。每六年舉行一次,意在使舉人出身的士人有較寬的出路,名曰大挑。)至浙江秀水縣去做知縣。咸豐元年,丁內憂回新寧原籍,恰遇太平軍由廣西進軍湖南。江忠源帶著他所招募的楚勇在湘桂交界處的全州蓑衣渡suoyidu(湘江上的一個重要渡口,在廣西全州城東北10里,系楚粵往來通衢。這里大樹參天,灌木錯落,兩岸重巒疊嶂,十分險要。過蓑衣渡50里,即可經黃沙河水路進入湖南。1852年的蓑衣渡之戰中,太平天國南王馮云山即在此中炮斃亡)打了一場勝仗,南王馮云山便死于此役。這是太平軍起事來遇到的一個大挫折,也是清朝廷軍隊對太平軍所取得的第一場勝仗,雖然沒能阻止太平軍的進入湖南,但江忠源及其楚軍卻因此仗獲得了“善戰”的稱譽,并因此受到朝廷的重視。
勇,是清代對地方上臨時招募的兵卒的稱呼。它的主要職責是維護地方秩序,故又稱為鄉勇。鄉勇平日皆為農民,遇到緊急事態才拿起刀槍出來組團成軍。事態平息后又回家種田。嘉慶初,傅鼐(1758年-1811年,字重庵,順天宛平(今北京市)人,原籍山陰(今浙江紹興)。傅鼐在苗疆十余年,修碉堡千余座,屯田十二萬余畝,練兵八千,收繳苗民兵器四萬余件。嘉慶十四年(1809年),擢湖南按察使。嘉慶十五年(1810年),兼署布政使。嘉慶十六年(1811年),傅鼐卒于官(死于任上))在湘西做同知(明清時期的官名。同知為知府的副職,正五品,因事而設,每府設一二人,無定員。同知負責分掌地方鹽、糧、捕盜、江防、海疆、河工、水利以及清理軍籍、撫綏民夷等事務,同知辦事衙署稱“廳”。另有知州的副職稱為州同知,從六品,無定員,分掌本州內諸事務。)時便利用這種鄉勇平定苗民起義。傅鼐的做法得到朝廷嘉獎,并將它推行到全國各地。同時,湖南也因此而在民間培植了一股尚武的風氣,此風代代相傳,造成了湖南鄉勇的廣泛群眾基礎。在上封信里,曾氏說“曾家人人皆習武藝,外姓亦多善打”,說的正是這種風尚。為什么后來唯獨湖南湘軍能夠成事而別的省的勇丁大多沒有戰斗力,其原因就在于此。
江忠源在新寧招募的勇丁號為楚勇,在其他縣,也有地方上的頭目人物出面做這種事的。在湘鄉縣,由學界名流羅澤南牽頭,也拉起了一支隊伍。這些勇丁都是湘鄉人,故社會上稱之為湘勇。羅澤南手下有兩個能干的學生,一個名叫李續賓,另一個就是信中所說的王錱,字璞山。湖南招募湘勇防守地方對抗太平軍的做法,引起朝廷的重視,朝廷決定在江南各省立即予以推廣。從咸豐二年十一月起,短短的兩三月內,朝廷在這些省內委派了四十三個幫辦團練大臣,命令他們協助所在省的行政官員組織鄉勇,維持社會治安。欽命團練大臣的第一道諭旨,便是發到湖南巡撫衙門,欽命的對象便是在籍禮部侍郎曾國藩,命曾國藩“幫助辦理本省團練鄉民搜查土匪諸事務”。(咸豐二年1852年底,曾國藩墨绖出山,出任湖南團練大臣,自此拉開了湘軍轟轟烈烈的百年近代輝煌史)
這年十二月十三日,曾國藩在老家收到巡撫張亮基轉來的上諭。但曾氏未奉旨,他擬了一道《懇請在家終制折》,請張代為奏報。前面已說過,只有二品以上的大員才有向皇帝上折子的權力,在地方上,文職只有總督、巡撫、布政使才屬于此列。曾國藩在籍守制,就不再是二品官了,他已沒有上折的資格,他的折子只能請督、撫、藩代遞。
曾國藩不奉旨,除開他所打出的公開理由--在籍終制外,也還有其他的一些緣故。據筆者猜測,不外乎這樣幾條:身為文人,不習軍旅;太平軍勢力強大,省內土匪強盜眾多,難以對付;社會秩序業已混亂,維持起來很困難。除開這些原因外,湖南官場風氣敗壞,在這種環境中難以成就大事,可能也是曾氏不愿出山的一個重要原因。咸豐登基這一兩年來,多次嚴厲批評湖南的吏治惡劣,貪污營私舞弊等等都比其他省嚴重,巡撫、布政使等一批高官都因此撤職查辦。人雖換了幾個,但風氣已成,扭轉就難了。
曾國藩擬出奏稿,反復修改,又將它以小楷謄正。正欲派專人送到長沙時,恰好張亮基又打發人送到親筆函。張兩基信上說,近日武漢三鎮失守,巡撫常大淳殉難,省城人心惶惶,請早日奉旨來長商辦大事。次日,好友郭嵩燾又特地從湘陰老家趕來。郭嵩燾道光二十七年中翰林,與他同科的還有曾氏的及門(正式登門拜師受業的學生)弟子李鴻章。在京時,郭就住在曾家附近,每日三餐在曾家吃飯,與曾氏關系甚是密切。郭嵩燾勸曾氏以桑梓(家鄉)安全為重,丟開一切顧慮,又說古往今來墨绖辦公事的人多得很,不必過于拘泥。郭又說動了曾氏的父親。曾父也以大義規勸兒子,要兒子移孝作忠。于是,在咸豐二年十二月十七日這天,曾氏在母親的墓前焚燒已謄好的奏折,帶著最小的弟弟曾國煲離開湘鄉富托老家;二十一日抵達長沙,將行轅(舊時高級官吏的行館,亦指在暫駐之地所設的辦事處所)設在巡撫衙門旁邊的一個名叫魚塘口的街上,正式做起湖南省幫辦團練大臣來。
第二天,曾氏就上奏,請求批準在長沙立一大團,將各縣曾經訓練之鄉勇招募來省,扎實訓練,一可防守省城,二可隨時派遣到各縣剿捕土匪。朝廷即刻批準。這時羅澤南所招的三營共一千人的湘鄉勇丁已在長沙,于是曾氏以此為基礎建立大團,以明代名將戚繼光(1528年11月12日-1588年1月5日明朝抗倭名將,字元敬,號南塘,晚號孟諸,卒謚武毅。漢族,山東煙臺人(一說祖籍安徽定遠,生于山東濟寧微山縣魯橋鎮)。杰出的軍事家、書法家、詩人、民族英雄)的束伍成法(治兵成功之法)編練,又親手制定訓練章程。這三營人馬便是湘軍的基本隊伍。
不久,張亮基赴武昌署理湖廣總督,江忠源升湖北按察使,其留在長沙的楚勇交其弟江忠濟及劉長佑統領。楚勇、湘勇及由辰州來省的辰勇等,均歸曾氏節制。時各地土匪活動頻繁,曾氏常調遣這批勇丁分赴出事地點予以彈壓。
咸豐三年三月,江忠源將留在湖南的楚勇全部帶赴江南,又奏請再招楚勇三千,朝廷允準。這時湖南巡撫一職由駱秉章(1793年-1867年12月12日),原名駱俊,字吁門,號儒齋,與洪秀全同為廣東花縣人,駱秉章不惑之年入仕,為官清廉,一絲不茍,曾為道光帝侍講學士。太平軍起義后,駱秉章募集資金修復城墻,令長沙得以保存。后追擊太平軍,屢立戰功,地位如日中天,與曾國藩相當。他因征戰而致眼疾加劇,卻只能短暫休假。駱秉章是清代嶺南具有爭議性的人物,終其一生為滿清殫精竭力,因殺戮同胞而染紅頂戴,飛黃騰達。1867年,駱秉章卒于任上。謚號文忠)擔任。駱秉章老于仕宦,既支持曾氏以重典治匪,從嚴治軍,又對湖南官場及綠營采取姑息容忍態度。曾氏參劾玩忽職守的長沙副將德清,又破格保舉參將塔齊布等人,因此而埋下了與湖南綠營的仇隙(仇恨)。綠營兵常常伺機欺負湘勇,塔齊布險些被綠營兵戕殺qiangsha(殘殺)。為避免內訌,曾氏不得不退讓,八月下旬由長沙移防衡州府。
上個月,支援江西的一支湘勇在南昌與太平軍作戰大敗,營官謝邦翰(曾國藩在《湘鄉昭忠祠記》紀念其等人“營官謝邦翰、易良干等殉難”)等四人及勇丁八十余人死于戰場。王錱欲借此機會擴大自己的實力,乃以報仇為名回湘鄉招募三千人。曾氏訓練湘勇,是為了給江忠源提供兵源,與王錱(1825年-1857年),一名珍,家譜名開作,字璞山,字家賓,早年號四愿居士,后又號養拙子、返璞山人。湘鄉縣(今湖南省湘鄉市)人,跟隨理學大師老師羅澤南練鄉勇起家,)自招自將的做法不同。兩人因此有了分歧。王錱雖是書生出身,卻善于用兵,打仗勇猛直前,有“老虎”之稱,但私心較重,急于自立山頭,與曾氏不協。曾氏一直不重用王錱。第二年,王錱自率一軍赴廣西單獨發展;咸豐七年率部援江西,不久死在江西戰場上。
曾氏與王錱不和的消息傳到湘鄉,曾麟書去信詢問兒子。曾氏此信講的即是這樁事。曾氏的話雖說得委婉,但對王錱的不滿情緒仍可看得出來。他說王錱招募的人馬“器械未齊,訓練未精”,背后的隱語顯然是:如此急欲出兵,必不可奏效。
信里說:“現在專思辦水戰之法”,講的是他道衡州府所辦的另一件大事:籌建湘勇水師。
太平軍在攻下岳州后,俘獲大批船只及船民,由此組建了太平軍的水師。仗著這支水師,太平軍順利渡過洞庭湖,打下武漢三鎮。在武漢又將這支水師擴大,然后百萬雄師盡皆乘船,浮江東下,暢通無阻,以至順利奪取江寧城。曾氏敏銳地看到了這一點,知道今后要與太平軍角逐,水師是決不可少的。
衡州府地處蒸水與湘水交匯處,歷來水運發達,更有為數不少的船民。他們世代以此為業,積累了豐富的水上技藝。水師招兵旗一樹,便有數千人從東南西北四鄉奔來。這支隊伍很快便聚集起來了。曾氏慧眼識人,為水師選拔了兩位營官。一個是楊載福。楊為善化人,排工出身,此時只是湘勇中的低級軍官。一個是彭玉麟。彭為衡陽秀才,此時正潦倒家居。曾氏從微末中將他們識拔,委以營官重任。楊、彭二人感激曾氏的知遇之恩,以后一直對他忠心耿耿。水師在楊、彭的統率下,日漸壯大,為湘軍的成功立下了汗馬功勞。關于這些,以后在相關書信中再來評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