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有那么一瞬間,人們曾勸慰我,少回憶過去,多想想未來。因為過去的已經過去,而未來才是主旋律。
我無法否認。于是躺在床上想象天明后的朝陽,想象迎著朝陽開放的花兒,想象花兒結出的果實,想象果實長出的嫩芽。既然有那么多美好,我怎么舍得睡去,所以默默地等待天明,也等待著未來。
其實,等待的時候,我還想到美國人。想到我睡著了美國人卻在醒著,想到我還醒著美國人卻睡著了。所以,可惡的美國人老是跟我作對。我從醒到睡,他們就從睡到醒;我從睡到醒,他們又從醒到睡。
想著想著,我又想到,和美國人一樣的,還有我的父親。
我無法想象,他是從何時學著美國人的。直到后來,他生病了。盡管他從未生過病,但他還是生病了。其實相隔兩千多里,即使他生過病,我也未曾探到過消息。然而,這一次,他真地生病了,而且很嚴重。他一病,我才只好和他聚在一起。就這樣,我發現他和美國人一樣。我想不通,相隔區區兩千多里,他為何要學遙遠的地球另一端。
每當深夜,他躺在病床上,我們就開始捉迷藏。他像個調皮的小孩兒。看他閉著眼,我就理所當然認為他已睡著,所以我也去睡著。我醒來,他早已醒來。時間長了,才聽鄰床說:“你一睡,他就睜開了眼,每天如此!”為什么?我問他為什么,他就老實作答:“睡不著。”我問他是否哪里不舒服,他又斷然否認。我只好說:“那還是睡一會兒吧。”但他卻繼續捉迷藏。
聽母親說,已經很長時間,他夜里都睡不著覺。她陪他的時候,他總害怕她睡著;她一睡著,他就把她叫醒。她說他折磨人,他就說他害怕。曾經多少個夜晚,他那樣害怕過。可我哪里明白他害怕什么,是害怕過去,還是害怕未來?難道他不知道天明太陽會升起、花兒會開放、果實會成熟、嫩芽會長出嗎?
從此,“爸爸,你睡一會兒吧!” “睡一會兒吧!”就成為暗夜里最嘹亮的景致。然而,只有他真正睡著那么幾分鐘,才是我們心里最美的風景。
再后來,他一點兒也睡不著了。幾天幾夜,一直睜著眼,甚至眨都不眨一下。雖然希望他能睡上那么一會兒,但我更希望他能看到朝陽在升起,看到花兒要開放,看到果實正熟透,看到嫩芽快長出。所以,我開始知道,原來他是在等待,在等待著天明,等待著未來,等待著那擬要消逝的不再消逝。
無奈他已選定向美國人學習,就決意要作對到底。就在那個寒夜里,雪花從美國飄來,試圖照亮整個世界。當我們不再希望他睡著的時候,他卻安靜地睡著了。任憑我們怎么呼喚:“醒醒!”“爸爸,醒醒!”“……”他卻再也不愿醒來。
于是,我難免在夜里想著從睡到醒又從醒到睡的問題。有時我想,他或許就在地球另一端的美國,所以當我睡著的時候,他正醒著,而當我醒著的時候,他卻在酣睡。
? ? ? ? ? ? ? ? ? ? ? ? 二〇一八年五月二十九日 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