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來不承認自己有什么問題。孫小飛說這就是我最大的問題。
但我還是不承認自己有什么問題。
孫小飛是我女朋友。我向別人介紹她的時候說,這是我的女朋友。孫小飛在我們回去的路上問,你怎么承認我是你女朋友了?(她的表情活像剛剛贏得了一場輕而易舉的比賽。我的意思是說,她的表情在得意之余,還透露出幾分輕蔑。我敢說,這個世界上不會有第二個人會像孫小飛一樣對這種表情拿捏得如此充分。關鍵在于你能夠看得出她的輕蔑,但不會對她的輕蔑感到氣憤。)因為我以前對她說過她不是,無論如何都不是。她問那我是你的什么?我故意將目光放向遠方,不置一辭。其實我是不知該如何回答。或許就是女朋友,但我討厭“女朋友”這個稱謂。對于我討厭的,我會越來越討厭,以至于我根本不想再說出來。但我還是在面對旁人的時候將自己討厭的東西很自然地說出口。嗯,我善于偽裝。非常善于。我承認這一點。就像我在向別人介紹她時,我會很自然地說出他是我女朋友這樣的句子。
孫小飛面對我故作的深沉瞭望有時不會善罷甘休,非得逼著我說出她到底是我的什么。她的表情又讓我想到了歷史上那些不擇手段想要在帝王的后宮爭得名分的妻妾。情急之下,我脫口而出了兩個字:親人。
我說謊了。但孫小飛聽后很高興。我也很高興。不知道是她的原因,還是“親人”兩個字的力量,竟讓我在一瞬間變得如此高興。在我仔細思考之后我想應該是孫小飛的原因。因為她可以在一瞬間讓我變得悲傷。親人兩個字不具有這樣的力量,除非讓我回憶起親人中的某一個人。比如說,當我回憶起了我的爺爺,我會很悲傷,因為他已經死了。而當我看到親人這兩個字時,我不會一下子就想到我的爺爺。道理顯而易見。孫小飛的高興同樣是因為我,是我說出了親人兩個字。而不是別人。因為如果一個孫小飛討厭的人對她說親人兩個字,她并不會如此高興。道理同樣顯而易見。
但這都是出于我自己的臆斷,其中可能漏洞百出,而且有些臆斷會讓人反感。但我從來沒有把這些事情告訴過任何人。包括孫小飛在內。我猜一定有人比我懂得的要多得多。
孫小飛經常在回去的路上抱怨我說為什么不買輛自行車,因為每天這樣跑來跑去很累。如果我買了自行車,她就會坐在車子后面,這樣她就會輕松很多。盡管我找出走路有益于身體健康之類的話來敷衍。但她還是會在每次感到累的時候問,你為什么不買輛自行車?
我曾經有過一輛自行車。那時我上初中。爸爸給我買了一輛四百多塊錢的自行車,因為我考上了我們縣城最好的一所中學。我每天騎著它,把它當作寶貝,在上課的時候想著它,吃飯的時候想著它,甚至去廁所的路上經過車棚時恨不得多看它幾眼。有時上課突然想到車子似乎忘了鎖,便耿耿于懷,下課后飛快跑到車棚,發現原來已經鎖上了。當別人談論誰誰丟了自行車時,我會立馬擔心起來,好像同樣的事情會發生在我的身上。自行車搞得我心力交瘁,最明顯的后果是它使我的成績出了問題。直到有次我爸開完家長會回來質疑我是不是在學校談了戀愛。我說沒有。他不信,把和我不錯的朋友全都叫來詢問了一遍,最終一無所獲。我沒有告訴他是自行車的原因,因為我認定他是不會相信的。整個世界上都不會有人相信的。
我偷偷把自行車賣了,賣了三百塊錢,這是一個合理的價錢,因為我只騎了一年。我告訴他們說自行車丟了。從此以后我就改坐公交車,有時也走路。我把賣車的錢全買了書,各種系列的小說、故事集、雜志,加起來有整整兩大書包。我把它放在我的床底下,在夜深的時候偷偷開了燈拿出來看。
我又說謊了。其實錢并沒有全部用來買書,當時我還買了一臺小型游戲機,因為我在江磊家里體會到了打游戲的樂趣。否則,我會買到比兩大書包更多的書。
我不想再回憶自行車的事情了。因為這會讓我感到累贅。我看了看走在我身邊的孫小飛,她已經累的氣喘吁吁了。我在心里想你真對不起你自己的名字。我建議她說你該歇歇了。然后我們就在路邊隨便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她還在絮絮叨叨說買輛自行車的問題。我有些煩了。但又覺得她并沒什么不好,她只是想要輛自行車而已,并沒有要汽車或者別的。我的意思是說她已經在很大程度上考慮到了我的經濟能力,我們的經濟能力。所以,很快我就把厭煩收起來了。她是一個好女孩。我不得不承認這一點。
回憶點兒別的。我從來沒有想過我可以和孫小飛成為“親人”。這要從我小時候說起,或許應該從我出生時說起。但我不記得我出生時的事情,所以還是要從我小的時候說起。我是我們家的獨子,沒錯,從小我就是我們家唯一的孩子。我的意思是說我是我們家唯一出生的孩子,不像有些悲慘的家庭那樣有孩子夭折的事件發生。在孫小飛出現之前,我幾乎從來沒有得到過別人的關愛。而我的鄰居江磊卻有一個哥哥和兩個姐姐。當我們倆密謀在另一個鄰居的門前用鐵鍬挖了一個坑時,我覺得我們是兩個欠扁的小孩,事實上,事實就是如此。我們做這件事的后果可想而知:因為鄰居是一個體重二百七十斤的中年婦女。如果她一腳掉進了坑里,我想她一定不能讓自己再站起來。我們一邊惡毒地想著將要發生的后果一邊努力地挖著。但我同時又希望有什么人能夠闖入這幅畫面,給我們幾個巴掌,然后把坑填上,或讓我們填上。這樣就可以避免更加惡劣的后果發生。然而并沒有人這樣做,在失望之余我也感到慶幸。但我們的先前的設想還是落空了,真實情況是鄰居出門時發現了坑,她并沒有一腳踏進去。我們沒有想到她竟然還保留著能夠發現自己腳下東西的能力。她站起來連自己的腳都看不見,怎么會發現腳下的坑?
不出所料的是她真的就把這件事懷疑到了我們的頭上。她把我和江磊叫到她家門前,然后指著坑質問是不是我們挖的。幸好我們早有準備!于是我們把那天我們的行動路線和不可能出現在她家門口的證據提示給她。她不信。然后說出了一大堆唬小孩的說辭:什么這條街就我們兩個孩子啦,有人看到我們挖坑啦等等。你們還是承認了吧。她最后說,表現的很氣憤。盡管我對她說的話有所懷疑,比如說不會有人看到我們挖坑,我們在挖的時候很警惕地觀察過。但我們最后還是承認了,其根本原因是她在我家的鐵鍬上找到了土的痕跡,和她家門前的土一模一樣。她讓我們把坑填起來。就在這時,林宇翔的姐姐突然出現,說有急事要把他帶走,鄰居竟然同意了!這樣就剩下我一個人了!沒有人會突然出現也把我帶走,我爸媽還沒有下班回家,我也不想讓他們知道。所以只好由我一個人把坑填上。鄰居站在旁邊看著,口里對我喋喋不休。但我并不在意,那時我只是覺得自己一個人填坑很孤獨。我想如果我也有一個姐姐該多好。
但我沒有,所以我還是獨自一個人。我媽在向別人介紹我的時候說:他不會喜歡什么人,大概也不會有什么人喜歡他吧。我媽是個頂講道理的人,我也是個頂講道理的人,所以我認為她說的沒錯。但當我媽向孫小飛介紹我時說,他二十四了。我糾正了她的說法,二十三,其實就在幾天前,還只是二十二。從這一點上可以看出我非常啰嗦,我經常非常啰嗦。要么就是一句話都不說。但孫小飛笑了,她說她還沒見過一個男生這么在乎年齡。我說年齡是所有人都在乎的事情,怎么會有人不在乎年齡呢!最后她說你真有意思。我有意思嗎?我想她還不知道我一句話不說時有多么無聊。
或許事件就是從“有意思”開始的——孫小飛喜歡上了我。我終于有了一個可以隨時叫走我的人,雖然我已經不會再做挖坑之類的蠢事,但我不能保證我不會做其他什么依舊很蠢的事。而且,只要是她叫我,不管我在做什么我想我一定是會跟她走的。并且你可以看到我把它稱作事件,其實我曾經一度想要把它命名為“事變”,但孫小飛不同意。她說那樣的話寓意不好,有點淪陷的味道。我很吃驚她竟有這樣敏銳的嗅覺,從此便對她有些刮目相看了。
我對很多人都刮目相看過。幾年前的星期三我和江磊打游戲的時候,我認為他不會打過我,因為之前我都把他打到完敗,但那天他卻連連贏了我十多局,然后在我咒罵之時丟給我一包游戲卡,這些都是他的練習卡。從此我就對他刮目相看了。我想起了我的頂講道理的老媽說過的頂有道理的話,原話我已經忘記了,但大體意思是和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之類的話一樣有道理。雖然事變之后我媽的一些道理不攻自破,但我還是對她說過的其它有道理的話表示深信不疑,就比如說我現在仍然打不過江磊,因為我確實沒有練到“十年功”過。而江磊的技術更加出神入化,他現在已經在一家游戲廳當了五年的老板了。
這么想之后我覺得自己有些失落。好像丟失了很多東西。我對很多人刮目相看過,但唯獨不曾對自己刮目相看。我坐在椅子上思考這是為什么。我連同許多個為什么一起思考。連同我為什么我不喜歡“女朋友”三個字一起思考,連同為什么鄰居能夠發現腳下的陷阱一起思考,連同為什么我不買輛自行車一起思考,連同以前和現在說過的謊一起思考。結論是有些東西一旦確定便永遠無法改變。發生過的一切,就像曾經挖過的坑,不管結局怎樣,它在你的心里永遠都是填補不上的坑。最后我決定繼續說更大的、毫無破綻的謊。我決定從現在開始練習說謊。
孫小飛在我旁邊揉著她的細長的腿。或許是因為我沉默了太長時間,她也變得沉默了。走吧,我說。她不耐煩地站起來。你為什么不買輛自行車?她終于還是問了一句。我認真的思考了一下,然后回答她,因為我是世界上走的最快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