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

去年父母來蓉小住的某天,晚飯后我陪他們在小區(qū)附近散步。走在路上,抬頭看見天上一輪細細的彎月,瘦削卻不失皎潔。成都能見到月亮的夜晚不多,而我近幾年也沒有了晚上散步的時間和習慣。父母過來的幾日里,生活節(jié)奏變慢,心思也跟著閑散,見到一彎明月,內(nèi)心竟久違地感動起來。

明知手機拍不出清朗月色的效果,但我還是仰起頭對著月亮拍了兩張照片。老媽在旁邊開啟了她一貫的“否定式”點評:“這有啥子拍頭嘛?圓都不圓。”

老年人的審美,當然喜“圓滿”甚于“殘缺”。我呵呵地笑了兩聲,無意解釋。在霧霾厚重的現(xiàn)代都市,能有一個晚上被月光眷顧已是難得;內(nèi)心浮躁疲于奔命的現(xiàn)代人,能有一瞬間被月色吸引已然是種確幸。如果我再和老媽探討這些,恐怕會限入“月亮與六便士”式的爭論當中,被她一句“看月亮就能看飽了嗎?”嗆得啞口無言。

我當然不是只追求月亮不稀罕六便士的高雅異趣之士,高更敢于拋棄優(yōu)越穩(wěn)定的事業(yè)和美滿的家庭去追求自己的理想,有他極高的繪畫天分和獨特得近乎古怪的價值觀作為基礎。而我只是一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俗人,正奔波于追逐穩(wěn)定與財富的道路上,偶爾彷徨失落,卻從未有過出世的念頭。

從古至今,追求圓滿可算是中國人的傳統(tǒng)式集體化目標。但到底什么才算圓滿呢?事業(yè)有成、身體健康、家庭合美,已經(jīng)集齊這三福于一身的人們,內(nèi)心是否就真的滿足安寧了呢?

恐怕很難吧。現(xiàn)代人只要踏上了對成功、完美的追求之路,便很難止步。生命不息,奮斗不止。我們都是抵擋不了紅舞鞋誘惑的少女,一旦穿上那雙漂亮的鞋子,就會永無休止地跳下去,直到耗盡全部精力。

在剛開始上班的年月,心里想著,只要在工作的城市有一間屬于自己的蝸居,有輛小車代步便心滿意足幸福無比。很多年過去了,房子越買越多,但在家里呆的時間卻越來越少;車子越換越高檔,但擁堵等待的時間卻越來越長。盡管這樣,還得拼命買更多的房、換更貴的車,因為內(nèi)心的需求和欲望一直在向我們呼喊:“不夠不夠!不滿不滿!”

女人要求男人是有房有車、工作好、個頭高、肌肉厚實、脾氣溫和、幽默健談,非常時期能主動端熱水買姨媽巾的二十四孝全方位Mr Right。而男人則希望女人膚美貌端溫柔孝順,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生得了兒子買得起洋房。但結果往往是,向對方要求、索取得越多,心里的失望和雙方的矛盾卻越來越深。

已經(jīng)有了票子房子妻子兒子,事業(yè)順利家庭美滿的成功男性,仍然會覺得自己的生活欠缺了某種色彩。于是,在外面邂逅紅顏知己,甚至再筑溫柔之鄉(xiāng),以此來填補自己的空虛、證明自身的魅力。但是,激情總有褪去的一天,當決定抽身回歸之際,卻不一定有實力和精力HOLD住全場,到最后弄得雞飛蛋打身敗名裂的案例比比皆是。

已經(jīng)長了一副天生麗質秒殺眾人的女神面孔,但還是覺得自己眼睛不夠大、鼻子不夠挺,下巴不夠尖。于是,整容、瘦身、打針,直到變成千篇一律符合大眾審美的蛇精臉,心里才算是對自己感到滿意。結果,看似完美無缺的一張臉,卻因失去辨識度和生動的個性而顯得空洞無感。

除了對自己的不滿足不滿意之外,大人們還把焦慮轉移嫁接到孩子身上。從幼兒園開始,孩子們的生活就被安排得滿當嚴密:奧數(shù)、英語、國學、鋼琴、繪畫、書法、舞蹈、武術、演講......各種各樣的課外班興趣班填滿了孩子們的周末和假期。只要感覺到孩子某一方面稍微落后了一點點,家長便如坐針氈夜不思寐,唯恐被擠出了人滿為患的起跑線。

我們的欲望太多,似乎總也填不滿。適度的欲望可以帶給我們前進的動力,但過度的欲望卻會給我們帶來無盡的痛苦。古人云:弱水三江,取一瓢足飲。貪婪的現(xiàn)代人,卻在啜足五湖四海的雄心壯志里忘卻了暫停的必須,和最初最單純的美好。

所以,當我某天聽到汪峰的歌曲《滿》時,心里感慨萬分。城市的垃圾滿了、天空的霧霾滿了,高端的會所滿了,移民的指標滿了;每天的日程滿了、手機的信息滿了、名校的教室滿了、醫(yī)院的床位也滿了......什么都滿了,但該滿的又沒有滿。

這么多人的渴望,那么遼闊的空虛,該如何填滿?

所幸的是,現(xiàn)在有一部分人已經(jīng)在嘗試“斷舍離”的生活方式。“斷”的意思是對自己不需要的東西不買、不收;“舍”就是處理丟掉家里沒有用的東西;“離”是指遠離物質的誘惑,放棄對物品的執(zhí)著,讓自己處于寬敞舒適、自由自在的空間。

斷舍離是一種新興的生活方式,是一種勇于走出“不舍”、“執(zhí)著”的態(tài)度和理念。當我們所持有的物品越少,內(nèi)心會越寧靜,就越容易做出選擇,會更容易發(fā)現(xiàn)最重要的東西到底是什么,也會更加珍惜現(xiàn)在擁有的一切。

除了讓物質生活變得輕松簡單,更重要的是,我們需要對自己、家庭、事業(yè)及名譽保持一顆平常和包容之心,接受我們是有缺點、有不足、不可能事事盡美的普通人,允許我們的生活有遺憾、有殘缺、有低落、有失敗。

不過度追求絢麗完美、光芒萬丈的外象,正視并接納平淡無奇甚至千瘡百孔的原形。

再回到月亮。九百多年前的中秋之夜,在山東諸城做太守的蘇軾面對皓月當空,一邊飲酒一邊賞月,心中抑制不住地思念遠在千里、已經(jīng)六七年未見的弟弟子由,寫下了《水調歌頭》這首千古名句。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詞人雖然對明月極其贊美和向往,但心里深知“瓊樓玉宇”之高寒難耐,不可久居。蘇東坡不逾越現(xiàn)實的理想主義情懷,在這句詞里得到了簡潔利落又淋漓盡致的展現(xiàn)。

“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此事古難全”。這句詞并沒有帶給我們消極和無奈,而是一種洞穿世事人情的曠達和高遠。除了喻情于景之外,蘇軾這首詞的偉大之處,還在于他對自然界和人生的哲學認知:無常才是人生之常態(tài);圓滿與缺失,是理想與現(xiàn)實既矛盾又精彩的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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