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街的風景如畫,海街的煙花迷人,但是,真正迷人的、令人發自肺腑陶醉的,不是風景,不是煙花,而是香田幸那顆金子般的心。
這是我看的第一部是枝裕和電影。我的朋友黑島鴉白介紹給我的,我看完之后,從此得了一種病,這種病的名字叫:“是枝裕和重度影像癥患者”。
黑島鴉白,他是個極度狂熱的是枝裕和迷,可鮮為人知。因為他在生活中從來不談論電影,除了極少數人。這個極少數人,很榮幸,包括我在內。?
他說他很喜歡他的《步履不?!贰?戳撕芏嗪芏啾椤:芏嗪芏啾榫烤故嵌嗌俦??他說,就是多到他怎么數也數不過來,多到他不愿意跟別人說他看了那么多遍。???如果說出去,他不是被人笑話,就是被人當作神經病。怎么可能呢?!
他說,有一次,他跟一位學鋼琴的朋友說,他這一輩子練習肖斯塔科維奇的《第五交響曲》不低于九百次。怎么可能呢?你以為練琴是布萊恩特練習三分球呀。他說,對他來說,練琴和NBA球員練習投球又有什么區別??
我相信他看了一百遍,甚至更多。但我最初看是枝裕和的電影,并不是《步履不?!?,而是《海街日記》。?
這里面有個很特別的原因。
我那會兒迷戀上了青山七惠的小說。坐地鐵,去咖啡館,外出旅行的時候,都在看她的東西。所有青山七惠的作品,我最喜歡她那本《燈之湖畔》。
《燈之湖畔》是個很簡單的故事。
在日本偏遠的溫泉度假區,有家很小很小的民宿店叫“風弓亭”,老板源三有三個女兒,大姐叫燈子,二姐叫阿悠,小妹叫花映。不知什么原因,源三好像厭倦了小店 的生意,幾年前將它交給女兒燈子打理。三姐妹有個姑姑叫芳子,母親卻不知去向。有一天,從東京來了一位橋本辰生的青年,引起了燈子的注意。
故事就這樣開始了。
看完小說后,一直念念不忘:燈子呀,阿悠呀,花映呀。心想:如果有人能將這三姐妹的故事搬上大銀幕,肯定有不少像我這樣的小說迷喜歡吧。一次飯局上,我無意中將這種想法告訴了黑島鴉白先生。
他啊,不以為然。這個一輩子只看譜,不看小說的家伙說,哦,姐妹花,三個女人一臺戲?你看看是枝裕和那部《海街日記》,它有可能就是你想看的。
哪是可能?準確地說,它應該是我夢寐以求的。
如果有人把《燈之湖畔》拍成電影,它應該就是《海街日記》這個樣子。沒看過這部電影的朋友或許會問:
《海街日記》究竟是什么樣子呢?
一句話恐怕不好形容。畢竟我前前后后看了三遍,如果可以用一句話形容它,我也用不著花那么多時間去琢磨它了。
第一遍,我是以二姐佳乃的視角看的,第二遍一門心思放在淺野綾身上,直到第三遍的時候,我才心滿意足的將自己想象成香田幸,電影里活得最辛苦,恐怕也是世界上活得最辛苦的大姐身上。
二姐佳乃不停戀愛,不停失戀,不停被騙,不停喝啤酒,嘖嘖,女人喝啤酒,能喝出她那副悠然自得的樣子,才配得上是真女神呀。還有啦,長澤雅美那副大長腿,讓 人羨慕忌妒恨,居然還有男人敢劈她的腿,哈哈,只能說天底下不懂愛,不懂美,不會憐香惜玉,有眼無珠的陳世美還真不少。?
小妹淺野綾身上的一股子狠勁。這股狠勁,給人感覺到,跟她對戲的那個男孩,有些發育不良。失去父親,離開母親,投奔同父棄母的姐姐,從最初的不適,各種各樣的不適,到加入校足球隊,結識對自己有好感的男孩,到與姐們一起摘青梅、喝梅子酒、看煙花、海邊漫步,真是一點一滴地,一寸一步地,看著淺野綾走出從前那個家 庭給她烙下的陰影,坦然而然地站在陽光底下。
尤其是,她跟班上的男孩騎著自行車,穿越櫻花隧道那一段,美得讓人窒息,美得讓人回想自己的十六歲,也想這樣來一次。
很多人將這部電影納入療傷治愈系片單當中,他們感慨,看完這部電影之后,從淺野綾身上收獲了神奇的治愈力量。
如果我還像十年前那樣,無憂無慮地享受著初戀,享受著對愛和美的追求,享受著擁有和被擁有的幸福,那我也只會將目光重點放在二姐佳乃和小妹野綾身上。但這是屬于香田幸的電影,就像《燈之湖畔》是講述燈子的故事一模一樣。
當我真正從香田幸的視角重新審視這部片子的時候,才知道這部電影的底色是如此灰暗,又如此沉重。
十幾歲的時候,父親另結新歡,母親遠走高飛,扔給兩個年幼的妹妹,還有一位年邁的奶奶。她無怨無悔地接過家庭的重擔,以孱弱的肩膀挑起,讓兩個妹妹在無父無母的環境下,依然不缺愛地,勇敢長大。
父親去世了,留下一個跟當年兩個妹妹同樣處境的淺野綾,她心有介蒂,但終究是放下介蒂,鼓足勇氣,接納她,給她新的人生。
更讓她怒氣沖天的是,遠走高飛的母親回來參加親人的葬禮,居然想把外婆留下的老屋賣掉,對相依為命的四姐妹來說,那是她們唯一的家!可她們的母親,所謂的母親,居然一門心思想著將它賤賣掉。?
更讓人左右為難的是,她愛上了一位已有妻室的老男人,這個老男人曾經給他允諾,給他期望,給他溫柔的寬慰,現在居然要讓她拋棄姐妹跟隨他去美國。?
她的人生,從頭到尾,好像就是為了替代她那放棄責任的父母,努力安頓好自己,又努力安頓好三位小妹。
人之責任,在香田幸身上,散發如珍珠剔透的光澤。
夜深人靜的時候,我一邊看一邊哭,一邊哭一邊看,手心捏著的紙,換了一張又一張。身邊的妻兒,早已沉睡,窗外的世界,依然燈火闌珊,喧嘩如昨。
那些懷過孩子,養育孩子,照顧過家庭的女人,當然會明白香田幸,那既是母親的天職使然,那也是對愛與美的追求使然。
捫心自問:有哪位青春期的女孩,在她年輕的時候,在香田幸這個年際,愿意像她那樣,過她那種日子——像一位母親,真正的母親,那樣去愛,那樣去承擔,那樣去努力安頓自己的妹妹。
捫心自問:我們站在相同位置,面臨相同的處境,真的可以像香田幸那樣不遺余力地貢獻出自己嗎?
海街的風景如畫,海街的煙花迷人,但是,真正迷人的、令人發自肺腑陶醉的,不是風景,不是煙花,而是香田幸那顆金子般的心。
拍過《上海花》的導演侯孝賢,曾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示,他想拍一部這樣子的電影,一屋子女人,一屋子溫柔如水,一屋子月光滿地。?
在他看完金安平的《合肥四姊妹》之后,更堅定了這種想法。
他說,只要找到合適的演員,他就可以將它拍出來,將他心目中的元和、允和、兆和、充和四姐妹的傳奇故事,變成我們這代人的集體記憶。
但等了這么多年,侯導的想法還只是個想法,至于電影,連影子都沒見著。
倒是是枝裕和先生讓我們看到了他的《海街日記》,看到溫柔如水,看到月光滿地,看到滿屋子女人的電影。
可是啊,香田幸這樣的女人,從大銀幕中走進生活,走到我們的身邊,她就不一定,還會那樣氣定神閑,那樣知性美麗。
我的表妹就是個這樣的例子。?
我的三姑媽,一位典型的舊時代的女子,一生最會干的事,就是生娃,一個接一個,一共生了八個娃,前六個是女娃,后兩個是男娃,前半輩子她跟隨姑父在外頭東躲西逃,后半輩子她為養兒育女東苦西愁。?
表妹小花只比我小一歲,是姑媽的三女兒,現在已經是三個孩子的母親。如果拿小花的命運,跟香田幸比,那是一個在天,一個在地。?
在地的當然是我的表妹小花。
她十二三歲的時候,就開始輟學,不是因為成績不好,而是因為她要她把自己的位置讓出來,讓給下面的小妹。?
輟學在家的小花,一刻都沒有閑著,斬豬草,喂豬食,掃地洗碗拆菜,洗衣服晾衣服收衣服,哄弟弟睡覺幫妹妹檢查作業,屋里屋外,屋前屋后,她就像是姑媽的影子,一天到晚默不做聲地,侍候著弟妹一個一個長大。?
弟妹一個一個走出那家庭,一個一個像候鳥一樣飛出去,又飛回來,而小花呢,姑父姑母不同意她嫁去遠地方,而是在最近的村子里,給她找了個婆家。?
姑媽說呀,她那些弟呀,妹呀,一個一個在外地打工,一年也就回一兩次家,恐怕是指望不上了,小花離娘家近,也算是有個照應,等我們兩個老頭走不動的時候,身邊也有個幫手。
她嫁的男人牛高馬大,但好賭,好面子,愛吃好酒好煙,愛動手打人。她在娘家低聲下氣過日子的習慣,去了婆家,變得更加低聲下氣。她為那個牛高馬大的男人生了三個娃,又一個一個將他們拉扯大。?
她這一輩子是怎么捱過來的????
去年過年的時候,我去姑媽家拜年??吹搅怂睦洗?,是個姑娘,已經上初中了,長得跟她小時候很像。?
而我那表妹小花呢??
當她從廚房里端著碗筷走出來的時候,像是那棟剛蓋好的新式三層農家大院里,一朵移動的烏云,一朵跌落到大地上的烏云。
她微笑著,看著我,叫了聲哥,然后轉身,去吆喝她那兩只不聽話的猴子,吆喝他們別只顧低頭玩手機了,該吃飯啦。?
小說里的燈子,電影里的香田幸,生活里的小花,不同的女人,相同的處境;不同的時空,相同的悲苦。
【Written? by :? 唐? 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