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過三十六歲時與黃藥師談論掌法,兩位巨俠一邊喝酒一邊對掌,黃藥師心道:“這少年的掌力一掌強似一掌,確是武林中的奇才。”以黃藥師的年紀和輩分,在他眼里,中年楊過只是個孩子而已,不過我覺得在作者金庸的心里,楊過縱使已經三十六歲,也是個永遠的少年。
金書中最著名的永遠長不大的人物是周伯通,這廝天賦異稟,一輩子都是個頑童,其實楊過跟這位前輩的路子也差不多,只不過他的心理年齡比周伯通要再大上那么幾歲而已。
楊過從小就沒有爹,甚至他爹都不知道世上有他這么個兒子,但是他卻在心中給自己創造了一個偉岸的父親。就像許多小孩子一樣,認為自己的父親是世界上最最厲害最最偉大的人物,是不容褻瀆不可冒犯的天神。在他的想象中,自己是一個大英雄的遺腹子,他的父親被人害死,使得他流落江湖飽受欺凌,所以他要報仇雪恨、出人頭地。這就是他的人生基調,也是他面對世界的底氣,他始終相信自己是正義的,所作所為是正確的。
很多人少年時代都有過這樣那樣的想象,以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背負巨大的使命,終有一天要征服宇宙。不過普通人稍稍長大一些就認清現實了,想到小時候的幻想不過莞爾一笑,但是楊過卻不一樣,他一直保持著少年時的想象,到中年都沒更改過。
剛出場時的楊過與韋小寶年近接近,行事風格也相仿,油嘴滑舌,詭計多端,逢人就要占點兒便宜,不思是非善惡,只講義氣交情。初見郭靖黃蓉時,正逢夫婦二人與歐陽鋒相斗,他們給他治傷,照顧他生活,無論如何都不是壞人,楊過卻偏要幫歐陽鋒。柯鎮惡在路上也對他頗為照顧,只身去鐵槍廟與歐陽鋒決斗時,楊過在暗中出手相幫,差點兒要了柯鎮惡的老命。這樣的搗蛋孩子,估計任誰收了都會頭疼。日后桃花島無法容他,雖有歐陽鋒、楊康早年種下的嫌隙,卻也少不了他自己作妖的原因,若不是他當面大罵柯鎮惡“老瞎子”,郭靖也不會送他去終南山。
他的原則是:我可以邋遢、寒酸、狡詐、輕佻,但是你一定要扒開這重重表象看到聰明善良、風華絕代、腿長兩米八的真我,然后愛我、信我、膜拜我,那么我就收你做我的粉絲。否則,我一定用各種奇巧高難的姿勢震懾你、征服你、感動你、點化你,讓你服我為止。不管是在桃花島還是全真教,雖是寄人籬下、一粥一飯受惠于人,他的內心里卻清高孤傲到了極點,非但不肯看人臉色,反而滿腔激憤,像個二踢腳一樣一點就著。郭芙是個女娃,年紀又比他小,耍性子踩死了他的小蟋蟀,他便大耳刮子扇上去。趙志敬是他明公正道拜的師父,有半分對他不尊重,他便敢拼死對打。他從來都不妥協,你辱他一分,他要還你十分,誰要憑身份、輩分、武功、名望壓得他一頭,那是萬萬不能。
他天生一副錚錚傲骨,也遺傳了他爹楊康的狡詐奸滑和他娘穆念慈的多愁善感。他經常自憐自苦,動不動就傷心委屈號啕大哭。丘處機嚴厲訓斥幾句,他就委屈得大哭;孫婆婆溫言寬慰幾句,他也感動得大哭;他出門尋小龍女,得見“白衣美貌女子”竟是陸無雙而不是他的姑姑,失望之際又是哇的一場大哭;華山上遇著洪七公,七公問他:“大風大雪半夜三更鬼鬼祟祟在這里干什么?”他便想起一生不幸受人輕賤,突然間就放聲大哭,“哭到傷心處,真是愁腸百結,畢生的怨憤屈辱盡數涌上心頭”。日后思念姑姑更是隨時隨地大哭,淚水之豐沛足以擔綱瓊瑤戲主角。雖然書中前幾章一再寫明他是個孩子,可是十四歲的他即使放在今天也是個大男孩了,在兩宋時期十五歲都可以去當兵了,到他下終南山的時候已經是十八歲左右了,大勝關上與全真諸道對峙,憤然道:“你們都是武林中大有來頭的人物,何必使詭計損我一個沒爹沒娘的孩子?”他要是活在現代,每天“嚇死寶寶了”“寶寶生氣了”掛在嘴邊倒無傷大雅,只不過在那個年代,以他的年紀還總拿自己當“孩子”只能讓人起雞皮疙瘩。
楊過覺得他命苦,我卻覺得不然。
《射雕英雄傳》里,郭靖、黃蓉與穆念慈最后一次見面時,贈了穆念慈不少銀兩,作為母子度日之資,雖然沒有明言錢數,但是既然是“作為母子度日之資”,又兼郭、黃二人與穆念慈的交情,想來是不少的。穆念慈自幼便隨楊鐵心行走江湖,見識、閱歷皆豐,又有一身武藝,孤兒寡母的日子不敢說十分豐足,比起那些在蒙古鐵蹄下艱難偷生的尋常百姓絕不會差。
穆念慈過世時楊過十一歲,自此他成為孤兒,以他的機警狡猾,也許偶有挨餓受凍,卻也不至于十分凄慘。出場時他雖然衣衫襤褸,但是提著一只公雞,口中唱著俚曲,跳跳躍躍而來,見了李莫愁等人,沒有害怕畏縮,而是笑嘻嘻地迎上去滿口“大美人”“小美人”地耍起嘴皮子來,從這精神狀態來看,小家伙的日子過得挺逍遙。此后郭靖、黃蓉便將他帶回了桃花島,后來又送往終南山,最終入了古墓派,他真正漂泊吃苦的日子并沒有持續多久。
其時趙宋氣數已盡,連年戰敗,眾生皆苦,像他這樣的年輕人,不愁吃穿,還能由名師授業,其實算是很好運了?!拔褰^”之一歐陽鋒是他義父,名震天下的郭靖大俠是他伯父,直接找關系進了全真教這樣的名門正宗。不過他跟全真諸子八字不合,繼而轉投古墓派享受一對一的貼身教學,雖然不及郭靖當年江南七怪加全真馬鈺的豪華陣容,但是他的師父是個超級大美女哎,管他吃管他穿,全心全意愛著他,把他看得比自己性命還重要百倍,多么春光燦爛的幸福生活!
他所吃的真正苦頭乃是斷臂與情花毒,那卻也說不得了,喪父喪母、受傷、中毒這些挫折幾乎是每個武俠小說主角必經的歷程,然后大難不死,學成驚天武藝揚名江湖,張無忌、令狐沖、郭靖等都是如此,這幫人就像同班同學,入學有先后,所念的功課、所考的試題都大同小異,大家都一樣的倒霉,也一樣的幸運。只不過楊過的個性最為激烈,在他的少年心性里,他的遭遇總是特別不平凡,待他好的人好到掏心掏肺,待他壞的人又都十惡不赦,其實只不過是境由心生,他如何待人,人如何待他而已。
主角們人人都有奇遇,其中又以楊過最為幸運,名師、秘籍、寶劍悉數囊括,東邪黃藥師的“玉簫劍法”和“彈指神通”,西毒歐陽鋒的“蛤蟆功”,北丐洪七公的“打狗棒法”,王重陽的全真派武功和“九陰真經”,林朝英的古墓派武功和“玉女心經”,還有武功高到空前絕后的隔代祖師獨孤求敗和神雕大大,內力、拳腳、劍法、棍棒、指法等等,諸子百家任由其學,哪里不會點哪里。他像只幸福的蜜蜂一樣,開得最好最美的花把最精彩的部分集中供他來采。雖然金庸小說的男主角中公認張無忌的武功最高,但是要說習武路上運氣最佳者非楊過莫屬。
要論相貌,楊過也是男主角中的佼佼者,小黑炭袁承志和濃眉大眼呆頭呆腦的靖哥哥自不必說,“長方臉蛋,劍眉薄唇”的令狐沖也頗有不如,張無忌只是身材高大而已,喬峰以威猛見長,陳家洛勝在氣質儒雅,要論外形綜合得分,還得看神雕大俠,人家因為實在太帥,怕勾起少女們的相思,所以長年戴著面具。小郭襄見到楊過時他已經是個三十六歲的大叔,還是被電到臉紅心跳,悄悄在心里說“想不到你生得這般俊”,楊過之帥可見一斑。
如此美貌傍身,小楊過自然有恃無恐,加上一流的撩妹技巧,簡直就是個美女收割機。他從終南山下來以后,親過洪凌波的臉頰和完顏萍的眼睛,摸過陸無雙的酥胸,抱過程英,言語挑逗過郭芙和公孫綠萼,最后戴著面具就把郭家二小姐的芳心也給俘獲了。他在絕情谷中情挑公孫綠萼時想到小龍女,心中十分懊悔,既然已經決定與姑姑廝守終生,卻又何以見個小姑娘就跟孔雀開屏似的?可是過不了三分鐘,他又忍不住對著小姑娘調笑了。殊不知他這般風流多情,四處撩撥,害得小姑娘們意亂情迷,正是他貪多的本性。
他對女孩子的態度終其一生都是花花少年的行徑,當他認識郭襄的時候都三十五六大叔一枚了,可是年紀癡長,作風不改。在郭二小姐生辰之時費了老鼻子勁好一番折騰,又是各種牛鬼蛇神組團拜壽,又是各種奇珍異寶輪番獻禮,還有三件震人心魄的禮物,又放煙花又唱戲,關鍵時刻他和特邀嘉賓黃藥師從天而降,露出德藝雙馨的老藝術家式微笑。待臺下““過橋米線”們歡聲雷動,音樂響起來,熒光棒搖起來,你當我是浮夸吧,夸張只因我很怕,似木頭似石頭的話,得到注意嗎……這邊的朋友你們好嗎?那邊的朋友我想死你們了……這番耍寶簡直就是鉚足了勁要給小妹子瞅瞅,你哥帥吧!你哥能耐吧!可是人家小郭襄都快哭了好嗎,人家只盼他親來見上一面,安安靜靜說上幾句話而已。他雖然嘴里說著“哎呀哥不能再惹上情債了”,卻總是不知不覺間就要化身為磁石把全世界的妹子們都吸過來以證明自己的魅力。歐陽鋒認他做兒子真是不錯的,在獵艷這件事上楊過的勤奮儼然歐陽克再世。
雖然對楊過“一見誤終生”的妹子們排成長隊,但是在他心中,沒有一個能及得上小龍女的零頭。因為小龍女與他識于微時,在他最困難的時候收容了他,給了他親人的包容和溫暖。程英、陸無雙、公孫綠萼、郭襄等女子愛上他的時候,他已經學藝有成,可以游刃有余地在她們面前扮酷耍帥,她們所認識的他,英俊瀟灑、武功高強、多情重義、幽默風趣,但是楊過自己知道,那只是他可對外開放參觀的一面,他還有自己都無法面對更不愿示人的另一面??墒?,在小龍女這里,他是什么都不用避忌的,他是小龍女生命中的唯一,即使是他母親穆念慈也做不到如此全心全意地愛他。他看似桀驁不馴,實則無比渴望別人的關懷。程英給他縫了一件袍子,他感激到雙手發抖;黃蓉對他一番溫言軟語,他便感動到號啕大哭。小龍女給他這般虔誠圣潔的愛,他當然要粉身以報。
楊過與小龍女一生中四次失散,看起來是誤會,實則在于兩人個性中的根本矛盾。
楊過從一開始便沒想過要一生一世留在古墓中,他到古墓之時雖然是個少年,卻已經紅塵中打過幾個滾,沾了一身的煙火氣了。他想念外面的花花世界燈紅酒綠,外面有他的仇人郝大通、趙志敬,還有害死他父親的兇手,他要有冤報冤有仇報仇;外面還有瞧不起他的郭芙和武家兄弟,他想要闖蕩一番揚名立萬給他們瞧瞧;外面有待他至誠的郭伯伯,他想要練成能以一人之力踏平全真教的高超武功去給他看看……外面有太多值得去做的事情。小龍女卻是從小就生長在古墓中,她的心性早已被訓練到與古墓渾然一體,她為了尋找楊過到外面走了一圈以后,唯一的感想就是外面的世界有這么多不講理的人,還是回古墓去吧。但是她一次比一次明白,楊過沒有辦法在古墓里陪她一世。
十六年后,二人在斷腸崖底重逢,楊過問道:“咱們便在這谷底終老呢,還是設法回去那花花世界?”小龍女當然是希望在谷底與他廝守,但她知道他雖然對自己情深義重,終是過不慣這種寂寞生活的,索性主動成全他,隨他去了襄陽。他們浮上寒潭看到黃蓉、周伯通等留給他的字跡,他十分高興地說“他們終是沒忘記我”,小龍女淡淡一句“誰也不會忘記你的”,既像嗔怨,又像安慰。她深深地知道這個老男孩終是沒有長大,他喜歡被人認可,需要被人記掛,要在人群中發光閃耀,無法在古墓中孤芳自賞。
待楊過救出郭襄,結果了金輪法王之后,他還覺得意興未盡,叫道:“巨奸雖斃,敵軍未敗,咱們再戰?!毙↓埮荒艿恍?,說道:“你說上,便上吧!”就在方才營救郭襄的戰斗中,楊過幾處受傷,險些斃命于斯,她在為他包扎的時候雙手顫抖,后怕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兩人一生歷盡坎坷波折,十六年后這次重逢已是多么偉大的僥幸,但是,重聚不過數日,她就差一點兒再次永遠地失去他,如何不令她恐懼心驚。但是她這番心事只能自己悄悄咽下,誰叫她愛上那么一個永遠的少年呢。
可是,如果不是那始終如一的少年心性,又怎會有十六年后那一跳呢?他們又怎能重逢呢?
小龍女之所以虛設十六年之期,乃是希望時日隔久了以后他能濃情轉淡,好好獨活下去,再者,就算他依舊深情,那時已近四十歲高齡,應當心境平和不至于輕生跳崖??墒菞钸^豈是尋常之輩,他即使老到六十、八十歲也依然是個血性少年,當年說好的同生共死,那么說到就要做到。如果不是楊過而是別人,只怕是人到中年身軀肥懶,肩頭又有千斤家國重擔,兩腿拴著富裕太平,如何能跳得動?所以,老男孩亦有他的獨門妙處,癡心情長終不負,柳暗花明又一村。
楊過這一生做下的轟動事跡著實不少,從“天下玄門正宗”全真教門下擅自叛出改投別派,挑戰禮教與自己的師父結為夫妻,戰場上擊斃蒙古皇帝,其風頭之勁、影響之大,連黃藥師也望塵莫及。老黃年輕的時候也是走憤青反叛搖滾路線的,可是被偶像包袱所累,從來不敢動真格的。楊過敢主動提出跟老黃拜把子,老黃卻不敢接這茬兒;楊過敢娶自己的女師父,老黃卻不敢戀自己的女徒弟。我甚至覺得楊過就是黃藥師不可及的理想模型,此子身負各種不世之奇遇,有身世有故事,從一個壞蛋的遺腹子頑強逆襲成一代名俠,敢娶一個已非完璧的女子為妻,那女子還是自己的授業恩師,并且還要光明正大地當眾拜堂成親,這家伙著實是個十足真金的狠角色。他的犟,他的成就,傲嬌如老黃也只能含淚45度角仰望。
著名的韓國電影《熔爐》里有一句十分經典的臺詞:我們一路奮戰,不是為了改變世界,而是為了不讓世界改變我們。改變這個世界當然是難如登天,做到不被這個世界改變也殊為不易,吾等凡人絕大多數都早早地被生活磨礪得失去了棱角,大俠們也不外如是,楊過卻大可以拍著胸膛說上一句“老子做到了!”他在江湖中歷練,幾番出生入死,即使在最艱難最絕望的時候也不曾放棄過自己的理想,他要做最叛逆的大俠,打破世俗禮教的樊籬,要讓不可能的成為現實,讓全世界都刮目相看,他真的做到了。
為了始終保持自我,他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卻也得到了豐厚的獎賞。華山頂上名列“五絕”,天下暫安,盛名在握,小龍女又回到身邊,花花世界、軟紅十丈終于不在楊過興趣中了。這個少年終于玩夠啦,從此不念山河遠,一心憐取眼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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