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申明:本文參加【“423”簡書故事節】,本人承諾文章內容為原創。
事情是在汽車出站第四十分鐘發生的。那時候車子駛出云煙鎮不過七十里路,青年司機剛換上低位檔,汽車緩慢攀爬似乎沒有盡頭的坡度。在這遠離人煙的峰林之間,渾渾噩噩的汽車轟鳴作為幫兇,兩個劫匪理所應當地動手了。
“看見刀子了?”一個劫匪說,“這是要命的玩意兒!”
“我們為什么選在這地方下手?!”另一個說,“這兒的山最深,這兒的崖不見底兒!鎮上那些吃公家飯的警察?他們一輩子也找不見你們其中任何一個的尸首!沒有尸體就不能立案——你么知道么?那只能叫失蹤。
不過捅刀子還真是件體力活,所以大家都不愿這么干。”他走到駕駛座的位置,“小伙子只管抓住你的方向盤就成,俗話說‘手上握著生命關,腳下踩著鬼門關’,那手上說的是方向盤;腳下說的是剎車——
開車就是看這兩手!但凡有這門兒手藝,兄弟也不至于玩兒刀子不是?!姑娘,你只管把懷里的包給我就好,你不用心疼,那都是公家的錢,我知道票價是七塊,這兒統共二十二個家伙……”
看過后視鏡,青年司機知道兩個劫匪堵在售票姑娘面前。他絲毫不清楚這兩個家伙是怎么上車的,他只知道在此之前,他們只是第三排的6號、7號兩個老實巴交的乘客:一身僵硬的帆布工作服上沾滿水泥漿——
青年司機滿以為他們像幾千幾萬往鎮子上蓋樓房拿工錢的農民一樣!他們總在某個下午掏一張鈔票,就是這班車。他們不遠百十公里回村子里,為了吃一頓家里婆娘燒的飯……
青年司機看到售票姑娘的臉上顯出難看的顏色,她溫順地交出卡其布的包,整個車廂音色單純,只剩汽車引擎還在吃力嚎叫。
這當兒,兩個劫匪按座位號依次收刮錢財。懾于刀子的威脅,從第一排第一個乘客開始,大家有條不紊地上交鈔票。且讓前排的乘客手忙腳亂吧,暫時免于收刮的乘客自有他們的一套算盤:
比如16號靠走廊坐著的老頭,他把自己腳上的名牌皮鞋也脫下來,或許憑借這個能夠博得來自匪徒的優待呢?而車尾的22號另有一番籌劃,他慌忙摘下腕表,扔出車窗,以他精明的頭腦,他確信自己會在下次路過此地時取回這份兒資產!
18號是一位母親,她什么表情也沒有,她全副身心只在乎懷里的嬰兒,那小家伙不滿三個月,嘴巴里剛能夠發出幾個嗶嗶剝剝的音符,如果讓它瞧見你它肯定會迫不及待用這套聲音和你聊天——
“就沒個爺們兒?!”
唯一的聲音來自17號乘客。盡管旁邊的16號老頭試圖打圓場,這個家伙還是吃了刀把的苦頭!碎裂的眼鏡片刺進鼻梁和顴骨,他旋即嘗到一口腥紅色的鐵銹味道,逐漸他的視野也變成紅色——
在這樣一個濕漉漉路的雨后,紅色總能帶來一種舒適的溫度——眼鏡兒吃完苦頭,仰頭倚靠椅背,呻吟之中他冒出一個更富創意的點子:
“干嘛不把車直接開到公安局去呢,青年司機?!”
他表示這個點子足以成就一個英雄,那就是司機!他說司機肯定會上電視的。他繼續把這個想法引申了一下,便扭過頭朝正在車尾收錢的劫匪說:
“當然如果你們就此跳車,摔死在這兒!他們也沒法立案的。”
坡度漸緩,青年司機恰到好處地換上高速檔位,發動機消停下來,于是眼鏡兒的這句話后面出現一個尷尬的令人窒息的安靜。得有五分鐘!
“哈哈哈哈哈哈哈——”16號的老頭總是很聰明地打圓場,“小伙子電影兒看多啦!咱鎮上人厚道,不干那種缺德事!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收錢的劫匪收起脾氣。
“哈哈哈哈哈哈哈——”玩兒刀子的劫匪也樂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
大家都笑起來。
除了售票姑娘。
出于一個劫匪的尊嚴,兩人理所應當要處理這件事情。他們仰仗著刀子的淫威再次堵在姑娘跟前:
先是一股堅硬的寒冷!她知道這時是刀腹貼在脖子上。她陡然緊張并迅速戰栗起來,倒不是對刀子和血的恐懼,而是青蛙皮——脖頸上的觸感令她清晰地想起那種綠色的小玩意兒!它們皮膚潮潤,相貌猥褻,這是她無法忍受的!
在這之上,另有一陣粗糙而臃腫的摩挲占據她整個皮膚,她馬上知道這只胖手要干什么,她感到渾身僵硬,骨骼正在蜷曲斷裂!就在自己將要起身的時候,一個強大的力量把她抵在座位上不得動彈。那是青年司機狠狠的一腳油門!車屁股迸發出黑色濃煙,伴隨整個車廂的戰栗,兩個劫匪結結實實撞在地上。
“待會兒我肯定要捅死你的!”
顯然,青年司機脖頸上兩條紅色的劃痕并不能滿足刀子對血的渴望。盡管已經踏踏實實坐回第三排,玩兒刀子的那個還是喋喋不休。他的眼睛從未離開青年司機的脖子,像一個屠戶那樣——
在一個屠戶眼中,老母豬自打被綁在門板上的時候就已經死掉了,因為他早已憑借那雙狠毒老道的眼睛拿準了刀口的位置和深度,放血只是時間問題——玩兒刀子的想的就是這檔子事兒,他正在考慮待會兒下刀的位置。
“你不用捅死他!待會兒我們就都玩兒完啦!”收錢的掩飾不住沮喪的神色。
“這玩意兒沒有用啦!”他疲憊地拖著剛剛裝滿的錢袋子,把它扔給第一排乘客。
“都拿回去吧!拿回去。”他說。
玩兒刀子的干脆把刀子也扔在發動機蓋子上,“這會兒我本來已經從工地上下了班!我本來馬上就可以回家的!那時候我家的婆娘已經把酒菜熱熱乎乎擺在桌上啦!你知道嗎?你個狗娘養的還說我家酒菜香你記得嗎?這會兒本來是你我兩個王八蛋喝酒吃菜的時候你知道嗎?”
現在二十二個乘客都把錢拿了回去,收錢的看見手中的麻布袋子又癟下去。他仔細疊好它,揣在兜里。
“刀子終歸不是樣好玩意兒!現在我們都腫著臉啦!”
聽到眼鏡兒的話,玩兒刀子的又坐不住了,他很想過去再給眼鏡兒一頓揍,但馬上他就意思到再沒必要了。他任由眼鏡兒說他的話:
“那么倒不如聽聽司機怎么講,畢竟做劫匪強盜的也不想稀里糊涂去死。”
“事情很簡單!”青年司機從后視鏡看到大家都抻直了脖子。他們急于從這兒知道各自的死法——想到這個青年司機悲哀起來,他瞥見售票姑娘望著車窗外面,打玻璃縫兒漏進來的風把這位姑娘的眼神整個兒晾干了。她安靜得沒有顫抖,她整個兒正在滑向渾渾噩噩的睡眠!青年司機就提高了語氣說:
“事情很簡單,你們看見這個了?這兒亮著一個括號,里面偏是一個嘆號!如果括號里面亮著的是字母‘P’,那只不過手剎出了問題;可這會兒亮著的是個嘆號!那就是整個兒剎車出了問題——你們明白啦!誰都知道這前面得是八十里的下坡路,可是我沒有剎車啦!那些王八蛋把坡度挖得陡,把彎道修得急,誰知道這剎車是在哪個當口兒壞掉的?
實話告訴你們,我的車現在就是脫了韁的馬,發了情的豬,我也拿它沒辦法——要么撞上山崖,要么滾進云水河。這兒的山上全是石頭,這兒的水深過大船也沒問題。所以你們明白了?我們就只有兩條道!”
青年司機幾乎一口氣完成這番講解,他感到大腦缺氧,兩眼發黑。車廂里面靜悄悄的,他的耳朵聽到一種類似電磁波的嗡嗡聲響——
一種前所未有的愉悅產生了!青年司機從后視鏡里看到所有人翹首期待著他能帶來一個好消息。即便那兩個劫匪,現在也顯得有氣無力,他們癱坐一團,四只手在衣擺上反復磨搓,就像一個班級里犯錯的兩個壞孩子。在這可怕的安靜之中,13號座位的乘客站了起來,他是一個瘦削的男人,看樣子他再也無法忍受現在這樣坐以待斃的姿勢:
“我們為什么不打開車門跳下去呢?”他說。
整個車廂的腦袋轉向了這個男人!
這對青年司機來說是無法忍受的。在他看來,這個家伙似乎覬覦著某個本屬于他的某個王位!然而在這輛汽車上,毫無疑問只有自己才是操縱者。現在青年司機從后視鏡里看到這個競爭者開始行動了!
13號在眾人的注視下踱到車門附近。“路上他享盡榮耀,”青年司機想,“他更加確信自己提出了一個偉大的創見!”
“跳車當然是一種選擇,”司機做出了回應,他看一眼儀表盤說,“現在的速度是八十碼!外面的風就夠把你撕碎了……骨頭肯定要碎掉的,”他的喉嚨與此同時模擬出惟妙惟肖的聲響,“咔!咔!咔!——哈哈哈……”
顯然這個笑話并不逗人喜歡,還是靜悄悄的。13號倚著扶手拽開車門。
“所以我覺得你們兩個也可以試試!”這是戴眼鏡的17號乘客,這會兒他臉上的血已經凝固。青年司機對此表示同意:
“當然,如果有誰跳下去的話……”他就此打住,他繼續通過那只巴掌大小的后視鏡控制整個車廂。仿佛是一次起義的失敗,現在所有人的目光又都回到司機這兒來了,那幾乎是一種乞憐的神采——
除了售票姑娘依然表情凝固,望向窗外——
青年司機很享受這種感覺,幾分鐘前,正是他恰到好處地在轉彎處給了一腳油門,這個突如其來地加速度徹底擊碎了13號的勇氣。這個試圖“篡權”的家伙差點沒被甩出車去,
他看見車廂外銳利的峭石如魚鱗劃過,他完全是拖著雙腿回到座位的。那時候青年司機熟稔地通過下一個彎道,現在他知道自己的地位穩固牢靠,他壓抑著滿心傲慢繼續說:
“如果有誰跳下去,減輕我們整個的重量,這會降低我通過彎道的難度!”
看見玩兒刀子的滿臉憋得通紅,收錢的堆起一副笑容說:“咱們現在是一伙啦!”他指指自己的臉,“你瞧,也腫著吶!”他指指玩兒刀子的,“他也一樣。”
“是開車的小兔崽子故意干的!”玩兒刀子的對于自己被當成例子拿來說事憤憤不平,“我早晚要捅死他的!”
“捅死他你就見不著婆娘和娃啦!”
“我他媽本來應該在家喝酒吃菜的……”
“不不不,我想你們根本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兒,”青年司機說這話的時候神氣極了,甚至有那么一秒,他的雙手脫離了方向盤,只為揮舞著配合自己的語氣,“你們當然不知道汽車有兩種制動方式,制動?也就是剎車的意思!那么剎車壞掉的時候你應該怎么辦呢?”
他看看后視鏡,他希望這么說能夠引起售票姑娘的注意,“那就得用發動機制動,你們當然也更不知道發動機怎么制動,不過我想售票員可以告訴你們。”
姑娘置若罔聞。
“當然了,你們也沒必要知道,”他沮喪極了,“你們只需要知道,我可以——也只有我可以——把車子順利開下山去!”
“那么你的把握有多大?!”
“你們有誰跳下去的話我的把握就會更大!”他惡狠狠的說。
他似乎感受到某種權力在自己手中躁動不安。
眼鏡兒對玩兒刀子的說:“聽到司機的話了?你覺得呢。”
玩兒刀子的對司機說:“我早晚要拿刀子捅死你們的!”
收錢的對玩兒刀子的說:“別再提刀子啦!這東西就是個錯誤。不過我覺得你可以試試。”
玩兒刀子對收錢的說:“我們他媽的可是一伙的。”
收錢的對玩兒刀子的說:“我說過別再提這檔子事兒啦!”
眼鏡兒對他們說:“你們抹不掉的,這算是搶劫未遂。”
老頭對眼鏡兒說:“小伙計,咱不能不厚道,他們把錢還給我們啦。”
這個當口,1號乘客開口了:“我覺得咱們還是想想咱們樣才能安全到站吧。”
2號乘客說:“這種討論有用嗎?很明顯你我的命現在都攥在這個司機手上。這小子只要一是興起就可以把車子撞向峭石,或者翻到河里也說不定。那么我們能做點什么呢?我們沒得選,我們得順著司機的意思來。”
3號乘客打斷了她:“我可不這樣認為,一車老少難道就得聽這小子的招呼?就得忍氣吞聲不成?說真的,我并不相信這小子的技術,他的右腳踩著油門兒呢!一切全憑他的愿意……況且這里還有兩個劫匪!”
“不不不,他們已經不是劫匪了,”4號乘客發表了意見,“我們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們,你沒見他們把刀都扔了嗎?我并不贊成孤立這兩個家伙,為什么不湊到一起想法子呢?”
5號乘客迫不及待:“幫忙?是的,他們的確可以幫大忙,那就是讓玩兒刀子的跳下去!司機說過這樣更有勝算。總之你們已經背上搶劫的惡名,這注定是你們的罵名!”
接下來是6號和7號兩個劫匪,現在他倆無話可說。
8號反駁他:“咱們可別中了司機的圈套。我倒不在乎這個玩兒刀子的家伙是死是活。我完全只關心自己能不能活下去。但諸位有誰不是和我一樣呢?諸位聰明人為什么不像我這樣考慮?我發誓,這個年青人所以慫恿玩兒刀子的跳下去,完全是出于私心!你們別忘了那家伙脖子上還掛著兩條血痕!”
9號乘客繼續了這句話:“那么我們不應該徹底相信這個司機,盡管他控制這個車,但作為乘客,我們有權利要求他撞向一個緩坡。至少,這樣做或許有一撮人能夠活下來!”
10號帶著平靜的表情,他說:“那你希望哪些人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