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從醫生的辦公室出來時，隨手點了一根煙，我還是無法相信，白鹿就這么憑空消失了，就像這白煙一樣。
1.
三個多月前，我在成都錦里巷入口處發呆，七月晌午，人聲鼎沸。我打算去買個綠豆雪糕，然后邊吃邊發呆。低頭往回走的時候，我直接撞到了樹上，感覺腦袋里被灌了一鍋滾燙的四川火鍋，紅油炸裂，頭皮發麻。下次逛街一定不要跟這些猴急的游客擠，不然會有生命危險。
白鹿就在這時出現了，這個滿臉胡茬的男人一把搶走了我的綠豆雪糕，三塊錢的那種。我好像有點兒腦震蕩，語言功能暫時失靈，雙腿發軟站不起來，我能做的只有忍痛怒視他，這個混蛋居然在大口大口地咬我的雪糕，三塊錢的那種。
我已經放棄了“這混蛋會扶我起來”的美好愿望，于是我自己扶著那棵樹顫顫巍巍站了起來，它跟我有過命的交情，可惜我帶不走它，可我帶走了白鹿。
我對他一點兒興趣都沒有。
是白鹿死乞白賴要跟我走的，說什么“你在我最渴之時送我雪糕，我定要涌泉相報。”我快被他氣反胃了，他居然選擇性忘記了“搶劫我雪糕”的事實。
不過，白鹿報答我的是“瀑布”。他給我買了一輛山地車，3000塊錢那種。我雖然占了天大的便宜，但我不開心。
我之前是個出租車司機，每天拉活養家，對騎行沒有絲毫興趣，我倒是被山地車追尾過幾次。
買它干啥？
白鹿花起錢來不講理，為了買車差點兒跟我動手。山地車店老板數錢的時候手都哆嗦，他也受到了驚嚇。我腦子發懵干不過他，只能勉強收了這份大禮。
我真心需要這樣的朋友，為了給我花錢，打我的心都有，盡管我不知道白鹿怎么定義我。
白鹿果然是個活土匪，他堅持要跟我一起睡，我也很無奈，他借口給我送山地車進了我的標間，然后直接躺床上就睡。
我這人臉皮薄，畢竟白鹿給我花重金買了這么一個他所謂“有大用處”的禮物，我豁出去了，還蠻刺激的。
后來，山地車跟我去了拉薩。我當然是被白鹿強迫的，他手里攥著我的錢包，揚言“不到拉薩不算完”。
白鹿知道我的故事，這要怪我在前幾天那次酒后多嘴。所以他清楚錢包里面那張全家福才是我的心頭肉。他逼我騎行川藏線，也是好心，反正我再也不開出租了，成天無所事事，去就去吧。
他怕我死在路上，特意帶我騎行了成都周邊，耗時一個月，以此來磨練我的意志，增強我的體能。
沒想到真上了川藏線，白鹿一直落后，每次我急匆匆沖到山頂，接下來就是等他一個多小時，打電話給他，他的回答除了“吃干糧呢”，就是“吃完剛睡啊”。
白鹿一路都在吐槽我騎得太猛，搞得好像后面有輛出租車追殺似的。我感覺受到一記重拳，心生怒氣，于是一腳把車踢飛，身體里好像有臺絞肉機，馬力十足。
我狠一切有關“出租車”的事物，我的車早已經賣了。白鹿很清楚這點，而且毫不顧忌我的感受，接著他再一次刷新了他無恥的形象。
他扎爆了我的車胎！兩個！當著我的面！
然后他拍拍我的肩膀說，咱倆都認識一個半月了，是時候教你補車胎了。
我心里突然五味雜陳。我開了十年出租車，修車補胎不在話下，而自補自行車胎現在對我而言如噩夢一般。我很感謝白鹿的舉動，可是一切都太晚了。
白鹿熟練地把車內胎扒了出來，好像一條新鮮的臘腸。他獨自埋頭鼓搗了半個小時，我站在一旁出神。
我不會補。
白鹿抬頭看著我，一臉自豪。
你扎車胎的技術怎么那么給你爹媽長臉啊？
幸好一位經過的女騎友幫我補好了車胎，不然我倆就要在半山腰過夜。我們互留了手機號，約飯拉薩。
她沒有穿胸罩。
白鹿在我耳邊說的這句話，像所有的悄悄話一樣，他用手擋住自己的嘴和我的耳朵，聲音微弱，節奏明快。等到白鹿說完，我看到女騎友乳房堅挺，表情復雜，轉身就上車玩命猛蹬，有種逃命的感覺。
她好像全部聽到了。
白鹿說他有點想老婆孩子。白鹿的老婆是他的救命恩人，兩人都是罕見的熊貓血（RH陰性B型血）。白鹿曾經因追尾了一輛渣土車而導致大出血，血庫缺血，情況緊急，當時白鹿的老婆正在安慰手術后的朋友，得知有人急需熊貓血救命，于是毫不猶豫挽起袖子就獻血。
白鹿康復后對救命恩人窮追不舍，一直追到成都錦里巷，救命恩人才答應嫁給他。那個夏夜，兩人抱在一起，吃著同一根綠豆雪糕，白鹿對著涼風吹了一夜牛逼，她斜著腦袋一直聽著。
現在他們家寶貝女兒都已經3歲了。白鹿打算再要一個孩子，孩子多熱鬧，關鍵是大娃點頭了。
白鹿這次出游得到了全家的支持，至少他是這么說的，我選擇相信他，不然我也不會陪他這么久。而我是偷跑出來的，親戚朋友現在估計都亂套了。
35天后我和白鹿到達拉薩，2200多公里，14座山，我黑如阿三，狂瘦20斤，白鹿一點兒沒變，混蛋模樣，白白胖胖。白鹿成功拖慢了我的節奏，白白在路上浪費了7天多時間，又是逛景點又是吃特產。白鹿甚至還試圖偷騎藏民的牦牛玩兒，我沒有攔他，有些人你習慣就好了，我掏出手機在旁邊錄視頻，視頻的結局是，白鹿摔在了一大坨散發紫光的黑色牛糞，牛群緩緩離去。
到達拉薩第2天，我給大波女騎友打電話，無人接聽，白鹿害人不淺啊。第4天，我們打算離開，白鹿覺得拉薩不安靜。
關于回家的方式，我們一致決定騎行青藏線，然后再由青海騎回西安。旅行讓我們漸漸學會了妥協。
我們回到西安已經是十月份，夏天的余溫還沒散盡，長安暮色，白鹿和我在鐘樓飯店門口悠悠地抽著煙，馬路上車流不息，鐘樓五彩斑斕。
第三根煙還沒抽完，接我的妹妹才趕到。我要把煩人的白鹿介紹給我難纏的妹妹，接著就是看熱鬧。
白鹿，這是我妹妹黃鸝。
黃鸝，這是我哥們兒白鹿。
黃鸝當時的表情跟那個女騎友一模一樣，但她沒有逃跑，而是一把抓住了我。
哥，你別嚇我！這里就你和我兩個人！
2.
黃鸝小姐，你好。為了更好的治療效果，我需要把事情再梳理一遍。
1.事發當天嚴重霧霾，能見度不足兩米。
2.你嫂子朱鹮女士是騎自行車送女兒去幼兒園。
3.警方在監控中觀察到，朱鹮女士途中突然停車，并俯身在尋找什么。由于霧霾天氣，警察也看不清楚她的具體動作。
4.朱鹮女士將女兒放下車，接著你的小侄女偷偷跑到了遠處的綠化帶。
4.那輛出租車在朱鹮女士停車20秒后出現在監控里。
5.出租車肇事逃逸。
6.黃朝先生得知消息后，一路超速闖紅燈趕到醫院。
7.朱鹮女士血型特殊，跟黃朝先生一樣擁有熊貓血。你之前說過，他們也是因為熊貓血結緣。
8.黃朝先生趕到醫院時堅持要獻血，而且大鬧輸血科，不過已經太晚。
9.你的小侄女當時遠離事發地點，躲過一劫，安然無恙。
10.警方的事故調查結果顯示，事發當天，朱鹮女士的停車原因為“車胎漏氣”。
11.黃朝先生當時回憶說，朱鹮女士對他說過車胎好像漏氣，他著急出車就沒在意。
12.之后，黃朝先生由于過于自責，一直萎靡不振恍恍惚惚。
13.如你所說，黃朝先生的旅行一直都是孤身一人，“白鹿”的手機號其實是朱鹮女士的，我們也查看了黃朝先生手機里“白鹿騎牦牛”的視頻，里面的確只有牦牛。同時，很多目擊者也證明，黃朝先生總是在自言自語。
14.造成這種幻想的原因，主要跟黃朝先生巨大的精神壓力有關，而一定的外力刺激會增加病發概率。
15.這次旅行是黃朝先生與過去的搏斗，我們都希望裁判最終用力舉起的是黃朝先生的胳膊。可以說，“白鹿”就是黃朝先生自己，就像一面鏡子，只不過鏡子里是幸福美滿，緩慢平淡的過去，鏡子外卻永遠少了一個人。
總之，我們會盡力讓黃朝先生跟“白鹿”友好告別，勇敢面對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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