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一個消息,它到底意味著什么?
一個消息
晚上9點,志遠盯著電腦頻幕,時不時敲打著鍵盤。夜晚的寧靜總能讓他陷入內心的平靜。
明天就是公司年會的日子,他必須得在今晚將文案做好最后的修訂。每次會議的前一晚,他都會弄到很晚,這些創作就像他的孩子,他注意著每個細節??山裉斓乃?,好像并不在意這些,總是改改停停。
熟悉的鈴聲響起,志遠迅速拿起桌上的手機,卻遲疑了幾秒。他似乎一直在等待這電話,又似乎想去逃避。
掛了電話,他翻動著通訊錄,撥通了上司的號碼。
“喂,Rachel,不好意思這么晚還打擾你。蒽,那個事,發生了?!彼詭敢?,語氣平靜,聲音細微得只能自己聽到。
“你爺爺的事?”電話那頭傳來遲疑。
“是,我才接到的消息?!彼A送?,語氣中多了一分篤定,“抱歉,我必須得連夜趕回去,代表我的家庭?!?/p>
“好,我幫你請假。明天的會別擔心,安心處理好家里的事?!?/p>
Rachel是個很好的上司。白天上班的時候,志遠告訴TA關于爺爺的事,TA詢問過志遠是否需要立即回去??芍具h總是這樣,不知如何面對這些事情的來臨,關于那個家庭。他似乎總是在逃避,等著時間去推移。
從刺眼的日光,到夜幕降臨,亮起無數色彩紛雜的街燈。
它到底意味著什么?
本來一大早就有長輩告訴志遠這個消息:“爺爺可能還剩最后一口氣”。遠在外地的父母也打來電話催促,讓他最遲明天就得動身。電話那頭,父親的聲音急促而又疲憊。他知道,父親是在極力克制著情緒。
他明白自己應該盡早回去,兩個小時的車程原本就不是距離。只是這突如其來的消息讓他惶恐。他在腦海里努力思索著,回去之后,自己該如何望向老人那奄奄一息的表情?又怎么面對那群惡毒而又骯臟的眼神?
他一直都是這么奇怪,面對那個家庭,心懷懦弱,卻又不讓自己表現出絲毫的怯意。
幾個月前,志遠看見過老人躺在床上的模樣,原本一百五六的身軀,被病痛折磨得像個孩子般瘦小。他就靜靜地躺在張大床上,像是個枕套被塞進了被窩里。他用全身唯一能挪動的眼珠迎向志明的目光。那目光早已沒了光芒,卻讓志遠感覺被洞穿了自己所有的防御和偽裝,生生想要逃離。他一遍遍詢問著自己,為何結果會是這樣?
而那群惡毒而又骯臟的眼神,卻總是對他如影隨形,隨時都可能出現,讓他厭倦,讓他恐懼。
他理應回去,卻又害怕回去。
可不管他怎么害怕,該來的還是不期而遇。
爺爺已經去世,他得立馬回去。簡易地收拾上行囊,關上沉重的門。他站在吵雜的街頭,思索著大晚上該怎么回去。
志遠坐在擁擠的面包車里,腦子里總是充斥著這個消息。街上的霓虹讓他有點眩暈,紅色、黃色、藍色,混雜在一起。路上的車輛來回穿梭著,駛向未知的目的地。他懷抱著雙臂,側靠著車窗玻璃,告訴自己必須得先睡一覺。這是他需要的,也是他想要的。
他閉上眼,聽著車聲呼嘯,卻遲遲無法睡去,總是浮現出這個消息。
這個消息,它到底意味著什么?
two.這兩個小時的路程
夜晚的道路十分通暢,車子很快就駛出了A市。志遠望著窗外的燈火飛速退去,遠處的夜空逐漸形成一片淡紅色的光暈。
他踏上了這段旅途,從A市到B縣,兩個小時的路程。
面包車在漆黑的高速路上飛快地疾馳,夜晚的路途沒有絲毫的風景。那影影綽綽的樹影伴著“嗚~呼”的風聲一閃而過,讓志遠生出一種錯覺——路在移動著迎他而去。
封閉的車里充斥著壓抑的汽油味道,讓他生出一絲倦意。整個路程都格外安靜,志遠少有的沒去在意車里的其他乘客,以往的他,早會好奇地去注意每個人的動作和表情。
他掏出手機,無聊地點開微信,翻動著大家在朋友圈里新發的狀態。今晚正好是平安夜,動態進行著無休止地更新。他想到了那人山人海的街頭,想到了放飛的氣球。不知道從哪里突然冒出一句念頭:“平安夜,不平安”,沒有絲毫發送出去的興趣,草草關閉了程序,又放進兜里。
車內游蕩著若有若無的熱氣,他戴上衛衣的帽子,棉質的布料貼著頭皮和脖頸,多了一些暖意。志遠閉上眼睛,對面偶爾出現的強光透過了眼皮,讓他感覺勞累。他拉低了帽檐,放松下身心,陷入了冥想。
游離的思緒飄了很遠,他感覺自己的靈魂已經脫離了軀體。
他想起了自己最早的記憶,只剩幾個零碎的片段,有行駛的汽車,有夜空下的街燈。
應該是父母離他外出的場景。不知是奶奶還是外婆牽著他的手,站在一大片空地上,望著大巴緩緩駛出站臺。他邁著尚不穩健的步子,一搖一晃地追了出去。他很想那輛車能夠停下,卻只是看見大巴車在十字路口轉向離去。
他記得當時的他嚎啕大哭著,當時遠處的街燈泛著昏黃的光,映亮了頂上的夜空。他不記得母親是否把頭探出了車窗,甚至不記得父母的模樣。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時候的記憶,只是根據推算,判斷事情應該發生在兩三歲的樣子。
小時候還沒有高速公路,從B縣到A市,需要坐一個晚上的大巴。
志遠記得自己坐過一次,是8歲去A市動手術的時候。車內是上下兩層的臥鋪,上車后便睡著了。他不記得睡了多久,只是迷迷糊糊地從母親懷里睜開了雙眼,母親凝望著他,父親在一旁取著行李。
前面的路塌了,得步行過去搭另一輛車。他隨著人群向前走著,地上是凹凸不平的泥地。他盯著腳下的路,翻過一道深深的溝。
他們在城區搭了輛出租去醫院,司機作為一個本地人,在車上自信滿滿地推薦著另一家醫院。那時候的他,對此完全沒有概念,直到后來在這里讀大學,才知曉了兩家醫院的區別。
當時醫院里有個規定,讓他到現在都覺得有些莫名其妙——病人需在一樓住院觀察20天,中途未患小病則升至二樓繼續觀察10天;中途若不小心感染風寒,則得重新觀察。一個月的時間,很可能被拉長成幾個月的日子。
每天上午,他就在病房里讀著帶來的課本,看著其他孩子因風寒打著吊瓶,心里暗自竊喜。以致到現在,記憶中的病房總是嵌入陽光的場景。他會默默數著日子,期盼著升至二樓,因為對于那個年齡的他而言,能比其他孩子早上去是件值得驕傲的事兒。
有天父母不在身旁,他隨意翻看著地圖,用鉛筆對比著畫在了墻上。他記住了A市有條“河溝”,還有座“橋”的名字。當他還沉浸在這件作品帶來的喜悅時,護士卻嚴厲地要求父親盡快擦掉。整個病房都在笑著他的天真,而父親,也只是對著他笑了笑。
他總是喜歡去找一個小他兩歲的女孩玩耍,可后來她卻卻突然不見了蹤影。他很疑惑,不知道女孩去了哪里。臨近手術前幾天,母親突然從醫生那里跑回病房,哭著拉著病床上的他,鬧著要回家。她告訴志遠,那女孩早就死了。
醫生告訴他,這手術成功了就可以和正常人一樣,失敗的話,也就面臨著女孩同樣的命運。他不懂得死的含義,所以在父親問他是否愿意那命去賭的時候,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愿意。他賭贏了,以至現在的他,仍深藏著賭徒的心理。
手術那天,外公和奶奶專程從B縣趕來看望他。奶奶抱怨著外公,路上讓兩人上了騙子的當。母親哭著不肯在免責書上簽下自己的名字,外公和奶奶都在一旁沉默,他幫著父親安慰母親,卻完全不懂簽字所代表的意義。
打完麻醉后,志遠沉沉得睡了一覺,醒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身上插滿了指頭粗細的管子。他望著正在監護病房外探著頭看來的母親,露出淺淺的笑容。多年之后,志遠已經忘記那幾個在監護病房的日子,他很想知道自己當時腦海里劃過了哪些場景。
他和母親在醫院散步,走過一條泛紅的河。他好奇問著河水為何是紅色的,母親回答說:“是因為病人體內排出的污血都流進了河里。”
多年來,志遠每次觸碰到胸前因插完管子留下的疤痕,都會想起那條紅色的河。
手術之后,父親帶著他們母子先坐船到C縣,然后再搭車回去。
在去碼頭的公交車上,志遠坐在最后一排的中間位子。他看著陽光透過樹葉射進車里,留下一點點光斑,聽著身旁父親的囑咐:“這次治病花了兩萬的樣子,但回去一定要說是三萬?!蹦菚r候的志遠,不懂得這一萬元的區別,直到后來才明白父親說這話的目的??粗劐X的不是他父親,而是某些詢問的親戚。
母親拉過志遠的身子,盯著他的眼睛,冷冷地說著:“你一定要記住,手術那天是你爺爺生日,全家吃著酒席,卻沒有一個人關心過你的死活!”
他永遠記得母親那泛紅的眼睛,也永遠記得她的話語,冷得徹骨,透著深深的恨意。
旁邊手機亮起的光,拉回了志遠的思緒。他感覺到疲憊,重新閉上眼,睡了過去。
過收費站的時候,司機停車的舉動把他驚醒。他望著不遠處的天空泛著一片紅暈,放下衛衣的帽子。
從車上下來的瞬間,冰冷的細雨觸碰著裸露在外的脖頸,他感受到12月份天氣里徹骨的寒意。他重新戴上帽子,招手上了輛出租,報了目的地。
他回到了這里
出租車穿過一條條老路,街上還遺留著十多年前的痕跡。
十多年前,也是在一個冬天的晚上。父親遠道歸來,想接上寄養在鄉下外公家的志遠,回爺爺那里團年。志遠記得那是除夕夜,他不想離開外公家,慈愛的外婆執意留他。為此,倔犟的父親和外婆爭執起來,后來甚至和外公動了手。一向疼愛志遠的外公,發誓再也不愿撫養他。
父親帶著哭哭啼啼的志遠,坐在人力三輪上,穿過冷清的縣城街道。到了爺爺那里,一家人早早吃過了團年飯,坐在客廳閑聊。
志遠和父親坐在飯廳,桌上的飯菜散發著余溫。
他下了車,給父親打了個電話,電話那頭傳來父親的叮囑:“回去之后,什么也別說,一定要忍?!彼麙炝穗娫?,看了看時間,終于走完了這兩個小時的路程。
志遠低著頭,慢慢地走著,走向那扇還敞著的房門。
three.那扇敞開的房門
房門是敞開的,屋內亮著燈。志遠知道,這是為了迎接爺爺歸來的魂。他生前受了太多的苦,不該在死后繼續讓靈魂遭罪。
志遠走上臺階,屋內的燈光印刻出他的身影,朝著來的方向。每一位游子都得回家,可踏進的這扇門卻讓他有些害怕。
嬸嬸念了句:“志遠回來了”,在桌上拿了套孝服迎上前來為他穿戴。志遠想對她表示感謝,又覺得太過拘謹。大伯在一旁望了他一眼,叫他磕頭。他走到老人遺體跟前,規規矩矩完成了拜祭。
這未嘗不是一種解脫,不管是對老人,還是志遠,抑或其他那些跟著遭罪的家人。
志遠磕完頭,在離門最近的沙發上坐下,跟房間里的其他人一樣,保持著平靜。在外人眼里,這一切都會顯得自然。
這個家庭,有著它特有的關系。
爺爺的結發妻子早已去世,他一個人撫養著志遠的父親和叔伯。奶奶帶著四個孩子進的這個家,以致這個組合家庭就有了七個子女。誰也料想不到,這個沒有血緣的組合家庭,卻在多年之后形成了某種特別的關系。
志遠從小很喜歡兩個姑姑,不懂親昵的他,喜歡拿她們的身材開著無傷大雅的玩笑。而她們疼愛著志遠,所以總是容忍他這份小孩子氣。她們站在門檻上,志遠會故意跑去擠開她們,一邊撫摸著那挺著的大肚子,一邊嘮叨著擋住了門口。她們則總是輕輕地捏著他的小臉蛋,跟他一起笑著。
小時候,她們會夸贊志遠聰明,對自己孩子的不爭氣而惱恨不已。長大后,又總是在他耳邊念叨著父母的辛苦,要他記得父母的好,懂得知恩圖報。
奶奶那邊的兩家叔叔嬸嬸因為不常見面,總是少了話語。可每次見到志遠,他們都會微笑著呼喚他的名字。他喜歡那笑容,那里面有著他喜歡的干凈,讓他感覺真誠而又愜意。
他感覺得到他們的疼愛,也感受得到那份沒有血緣關系的親情。
而志遠所在的這邊家庭,卻隨著時間的推移,最終走向了分離。那些發生的過去,一直埋在志遠心底,生了根,無法除盡。
每當腦海閃過那些回憶,他總會發笑。
志遠拉了拉衣服的鏈子,把手揣在兜里,在這寒冬的夜里抵御著屋內的冷意。嬸嬸叫他坐到火爐邊去,告訴他別凍壞了身子。他走了過去,嬸嬸給他騰出個位子。志遠走過去坐了下來,刻意和旁邊的大娘保持著距離。從很久開始,他們之間就沒有一句話語。
他們之間藏著一個秘密,所有人都知曉,卻無人愿意提起。
五年前,志遠和大娘爭執得不可開交。他想起了那些她留下的過去,那些他從未容忍的過去。他狠狠地踹出了那腳,帶著所有的憤怒,感覺酣暢淋漓。
她所有的辱罵與克制,就是為等待那一刻,迅速迎向前來拼命。年邁的爺爺擋在了中間,把頭埋在志遠懷里,抱著他哭喊,以免年少氣盛的他闖出大禍。志遠有了約束,也就不敢再有動作。兩個人的戰爭也就變成了一個人的反擊,她掐著他的脖子,臉色認真地猙獰。一旁的大伯分開了兩人,數落著他的過錯,一副氣急敗壞地表情。
志遠望著眼前的兩人,心里有說不出的厭惡。他所有的憤恨,都藏在了這些臉嘴里,牢記著一輩子。
她怒吼著,恣意地宣泄著情緒,生怕誰不知曉她主動挨了志遠一腳的事實。她辱罵老人在“偏袒”,羞恥志遠“沒良心”。他聽著她的喋喋不休,似乎在聽著這輩子最好笑的故事。她繼續歇斯底里,告訴她自己受到的屈辱。志遠緊握著拳頭,一直微笑不語。
她最終還是離開了,暫時性的。
那一晚,遠在外地的父母要求志遠躲去朋友家里。他在黑暗的房間里,撫摸著自己的脖子,感受著那份疼痛,啞然失笑。
她謾罵志遠父親生了這樣的兒子,威脅著要把他弄進監獄。父親當然好言相勸,而她家借的錢也就成了理所應當的補償。之后的幾年里,志遠的出手也就成了他和父親之間的陰影,所有的爭執都會把它扯進關系。
聽著父親在電話里傳來的結果,志遠苦笑不已。
一年前大伯家突然對他大獻殷勤,當時的他怎會料想后續,把它當作難得的疼愛。沒過多久,大伯就找父親借錢做生意,父親無奈答應。因為流動資金根本不夠,志遠的父親就在外借錢給他。志遠得知這個消息后,跟父親大吵一架。他永遠無法接受父親的舉動,把錢借給兄弟,而自己借錢維持家庭生計。
后來志遠家需錢急用,跟大娘談起這件事情,得到的答案卻是——因為父親借錢,害得她家賠了本。用她的話講,這錢就是掃把星。
每每想起,志遠總是忍不住發笑,他不知該如何去評價當時的答案,也不知該如何去看待此時的結果。
那句話記在了心上,從此害怕踏足那個地方。
志遠微微抬了抬頭,望向平躺著的老人,遺體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白布,擋住了所以的視線。
生前,他不愿見志遠的面;死后,志遠看不到他的臉。
三年前,老人生病了,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因為當初勸架時不小心撞傷了腰。他不愿去醫治,脊椎慢慢變形,壓迫著神經,再難根治。
志遠寒假回家,住在老人家里幫忙照料。有一天,奶奶回家,發著脾氣告訴他,老人心存責怪,說再也不想見到他。倔犟的老人不愿住在醫院,堅持每晚回家。于是他每晚在外游蕩,凌晨才敢回去。早上睡在客廳沙發,蒙著頭假裝熟睡,傾聽著房間的動靜,直到老人出去關上了那扇門。他掀開被子,躺著發呆。
他把這句話記在了心上,害怕踏足那個地方。
那段時間正好是春節,每天中午在家吃著蛋炒飯,讓他看著作嘔??纱竽瓿酰膫€飯館又會開門營業?他就這樣有一頓沒一頓的,落下了胃痛的病根。
他清楚當初腦子里出現的東西,不知道為何得到的卻是這樣的答案。
他同父親一樣,站在街頭凝望。
開學回到學校,他的生活也迎來了短暫的平靜,除了伴隨清晨而來的胃痛之外。他得知消息,老人的肺氣腫也犯了,幾十年工作留下的后遺癥。父親打來電話,告之家里把所有的過錯都歸咎于他,正準備起訴他。父親一遍又一遍地問著志遠:“如果出庭,對畢業是否影響?”他只是簡單地回答句:“沒事”,把更多的話留在了心里。
如果,他說自己當初的怒氣,更多是因為老人,又有誰會相信?
父親一個人回到家里,被所有人逼著簽下了責任協議。那份協議,規定了內容,卻沒規定時長,它就這樣沉重地壓在了志遠一家三口身上。父親打來電話,講述著那份協議的無理與羞恥。聽著電話的志遠,莫名地想起《不平等條約》,腦子里縈繞著那些凌厲的眼神,盯著低著頭簽字的父親。父親的聲音從未如此無力,他仿佛聽到的,只是父親心碎的聲音。
他知道,父親也受了同樣的傷。掛斷電話,志遠想著此時的父親,也許正站在老家街頭凝望,發覺它原來如此陌生。
這個屋子藏著太多的秘密,志遠忍不住站起了身,慢慢走出了房門。他站在臺階上,點燃了煙,長吁了口氣。他凝望著這條街,一如當初的父親。
屋內的燈光透過敞開的房門,斜照在他背上,拉長了他的身影。
four . 關于這間屋子的記憶
凌晨1點,屋外的世界顯得格外安靜,沒有光,沒有聲音。在這個時間點上,連熬夜看電視的鄰居,也早已睡去。志遠深吸一口煙氣,煙絲像有了生命,隨著他的呼吸明亮又黯淡。他望著樹葉在模糊的陰影里輕柔地飄動,自己好像聽到了風的聲音。
志遠長吁一口濁氣,轉身走進屋里。
努力克制的笑容
一堆人圍在火爐旁,抵御著夜里的寒氣。每個人都保持著慣有的沉默,每到這種時候,大家都會變得少言寡語。志遠記著父親的叮嚀,盡量不出聲音。在他心里,也期盼著這樣的安靜,因為他一直不知如何去應對大伯和小叔兩家人的言語。大家心知肚明,只是在老人面前,都努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無形中維持著這微妙的關系。
嬸嬸(奶奶那邊的)不懂得這層關系,也許是想緩解氣氛的尷尬,詢問小叔那正在A市念書的孩子何時歸來?小叔回答說,最近考試復習,沒做歸來打算。志遠聽著這消息,突然有想笑的沖動,他挪了挪視線,盯著腳底,繼續顯露出茫然的表情,似乎根本沒聽到這個消息。只是在他眼神里,那大家都注意不到的地方,深深地透著一絲鄙夷。
老人去世,作為晚輩,居然不打算回來。讀再多書又有何意義,更別說只是一個小小的二本。志遠早已習慣了這樣的答案,可腦子里一直縈繞著“復習”這一詞語,讓他不得不繼續努力克制自己想笑的心情。
那個養尊處優的弟弟,在志遠心里,一直是個笑話。他不負眾望,絲毫沒有愧對這對父母從小對他的養育,盡情地顯露著這份獨有的寵愛。從很久以前開始,志遠就一直在等待著,等待時間帶著這個弟弟走向未來的歲月。
墻上的獎狀
長時間的彎著身子,讓志遠漸漸感覺到背部和脖頸傳來的酸痛。他支手撐著后腰,用力向后壓了一陣,整個身子靠在了沙發上,仰著頭望著對面的白墻。墻壁因為年代的久遠,泛著一層慘舊的昏黃,上面布滿了小孩子用鉛筆作的涂鴉。墻壁的高處并排緊貼著嬸嬸小孩的幼稚園獎狀。
志遠無聊地掃視著獎狀上的文字,想到曾經自己的獎狀也是這樣被貼在爺爺的老屋里。
他記得是小學三年級的家長會,那段時間父親正好在家可以參加。那也成了志遠唯一的一次由父母參加的家長會。應了數學老師的一句:“你孩子只要用心學,前三不是問題”,父親從此便要求他得成績優異。
在父親眼中,最好的激勵便是物質的獎勵。就像當初做手術和他打賭一樣,學習成績成了他們父子間長久的賭約。志遠為了每個寒暑假的快樂,每學期都會爭取拿到幾張獎狀。墻上貼滿的獎狀,記下了他小學成績的優異。他用這些獎狀,從父親那里換來稍貴的玩具,換來悠閑的假期。還是小孩子的他,把這當作了純粹的交易,用成績換取他渴望的東西。
后來上了中學,沒了獎狀,就只單單看排名上的數字。他越發討厭這些數字,討厭父親約定的交易。他總是詢問自己,為什么父親會把成績變成交易?努力讀書又有什么意義?他一直懷著這些疑問,手中的書本,自然而然成了他最反感的東西。
他看著這些獎狀,早已淡忘了那些過去。當時對此癡迷不已,而現在卻成了莫名的厭倦。他用手托著腦袋,打著哈欠,索性閉上了眼,不想繼續看下去。
他想睡卻無法睡去
歸來旅途上的小憩根本不足以支撐整夜的清醒,他又犯起了困意。首次見面的姐夫早已倒在沙發上睡去,坐在一旁的小叔伸直了脖子,仰頭朝上,正張大了嘴打著鼾聲。里屋也傳來了奶奶斷斷續續附和的響聲。其他人也都早已沒了精神,閉著眼休息。
旁邊的鼾聲,清晰地刺激著他的耳膜,讓他遲遲無法睡去。他突然覺得有些唏噓,往常總在老人家沙發上睡覺的他,現在反而保持著清醒。
他最早的印象之一,也就是爺爺家的沙發了。每晚老人都會將那兩張并排的單沙發挪動成面對的,中間架兩塊木板補上空隙,再在上面鋪層棉被,這就拼湊出了他的床。他就在那個封閉的小床上,度過每一個夜。
后來長大了,每次回到老人家,他都會每晚拖動折疊沙發,鋪上被子躺在上面安穩地睡去。老人再怎么勸他進房睡,他總回答已經養成了習慣。這些習慣聯系著他小時候的記憶,他怕丟掉后,那些自己銘記的事情也會在腦子里一點點散去。關于父母,關于老人,關于大伯,關于小叔……
志遠就是這樣,總是倔強地堅持著那些怪毛病,生怕自己遺忘那些痛苦的過去。
最激烈的爭吵
他輕緩地站起了身子,為老人重新換上香燭。望了一眼墻上掛著的鐘,距離忙碌的開始還有兩個小時。他轉過身子,一邊掏著褲兜里的煙盒,一邊走出了房門。他低著頭打著打火機,看著煙草一絲絲燃起,升起一縷細不可查的煙氣。他抬起頭,靜靜地吞吐著煙霧,突然想找個人聊天。
每當他想跟人聊聊這些事情,都不知道該找誰,只好放棄。他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個女孩,在他生命中出現了又離開。因為她的離開,志遠和父親曾在這個房間爆發過最激烈的爭吵。父親根本不理會他的心情,而志遠面對著父親,也絲毫不作妥協。他們之間總是這樣,再小的事情,也可能瞬間燃起彼此深埋的火氣。他那尚不成熟的愛情問題,早已轉化成了關于這個家庭長久遺留的鬧劇。
他狠狠地挨著父親扇來的巴掌,打著派出所的電話要脫離關系。父親堵在門口,喘息著,整個身體都在隨著呼吸劇烈顫抖。他像一頭發狂的獅子,被志遠觸傷了靈魂的深處。志遠咬著牙,一把推開窗子,躍上了窗沿,打算從二樓跳下去逃離。一旁的老人見狀只能死命摟住他的腰。
志遠忘了最終的結局,同往常一樣,所有事的來去,都迅速而猛烈。這些事被每個人埋在心底,會時不時記起,翻出來放在陽光下曝曬,放在烈火上炙烤。
志遠伸出纖細的手指,撫摸著屋外門口的石壁,觸碰著冬夜留下的水汽,感受著那份冰冷。他加了幾分力氣,讓指掌深深陷了下去,直到過了會兒,那冰冷的手指傳來一股火辣辣的熱氣。
他把手重新揣回兜里,面無表情走了進去,又坐了下來,架著手斜托著腦袋,露出呆滯的表情。仿佛什么也沒注視,又感覺正看著什么,那躺著的老人,那沉睡的旁人;那昏黃的墻壁,那無妄的虛空。
five . 冬日的清晨
時間是最惱人的東西,期望它走慢點時,它會去得迅速,期望它走快些時,它又來得漫長。志遠迷迷糊糊感覺睡了過去,又恍惚地聽到墻上的時鐘滴滴答答地走過每一分、每一秒。他有一種錯覺,似乎自己的心跳也在隨著指針跳動,滴答,滴答……
老人去世后,做法事的先生說后天宜出殯。這后事辦理起來,難免會稍顯倉促。早日入土為安,于老人,于家人,都算一件幸事。他有自己全新的路途要走,其他人則有其他人的生活。
5點一過,這個家就開始了這一天的忙活。小叔出門購置饅頭,嬸嬸則早早熬好了米粥。奔喪期間是得吃齋的,一家人就簡單地填飽著肚子。志遠似乎并沒什么胃口,身體的疲倦讓他感受不到餓意。他喝了小碗清粥,溫熱的液體經過食道,緩緩流進胃壁,一股熱氣從他腹中升起,讓他整個人都清醒了不少。
冬日的清晨過于漫長,天空遲遲未能迎來黎明。幾個送殯的幫夫依約前來,進了屋,摘下絨帽,接了煙,點算著物品的準備。駕輕就熟的他們,早對這些感到淡然。志遠靜靜地望著他們,這群平凡人身上藏著特有的神圣。平時各自忙著自己的事情,時不時會聚在一起,陪伴著每一位亡人離去。
生、老、病、死,不過一口氣的事情。
誰在走進房門的時候,料想到自己會被抬著出去?
法師端好器具,揮灑著紙錢,指引著老人的靈魂上路。幫夫兩前兩后,曲腰架起木板,應和著法師的吟唱,發出輕微的呢喃。他們整齊劃一,一步一步走出房門,走下臺階。老人躺在木板上,白布下的他,保持著那份永久的平靜。多年前走進這扇房門,那時候的他會否料想過自己被人抬出去的這天?
大伯托著遺像,小叔端著牌位,一家人緊隨其后。家中晚輩上了靈車,陪伴老人去往靈堂。志遠坐在副座,透過車前玻璃,凝望著遠處模糊的街道。他轉過頭,望向房門,奶奶佇立在那兒,半張著嘴,注視著老人所在的后箱。
鞭炮響起,靈車啟動。志遠聽到身后傳來低聲的吟唱,透過后視鏡,看見法師手中散飛的紙錢,鞭炮燃盡的硝煙在車尾升騰。
靈車駛過路口,行駛往靈堂的方向。
昏暗的天空漸漸泛出白色,前方的道路透著灰蒙。對向車輛的燈光迎面打來,又迅速從左側劃過。志遠支手托著下巴,眼神游離于路旁的街道。很多店面都尚未營業,只剩下一些正賣著早點,鍋里冒騰起滾滾的熱氣。
靈車駛過街角的十字路口,沿著桂溪河一道北行,路過志遠小時候讀書的小學,穿過校外的天橋。經過縣醫院前面的路口時,他遠遠望見那棟新建的住院樓,大門口有人不停地進出,兩旁的食店早早忙活起一天的張羅。有段時間,他也每天拎上打包盒,匆匆走進醫院門口。
路口過去,靈車途經農貿市場門前。小時候志遠總會陪著老人來這里賣菜,為徒節省,他們會步行很久來到這個地方。他跟著老人穿過一個個檔口,等著老人用顫抖的雙手挑選完材料。臨走時,他總會期待著老人給他稱點鹵味回家。老人提著大包小包的塑料袋,喘著粗氣,沒力氣了,爺倆兒就找個陰涼地方,坐在河岸的石階上休息。志遠上了中學后,老人很少會再去那里,而他對那地方的印象,也就停在了十幾年前的模樣。
靈車繞過環城路口的轉盤,駛出縣城。志遠很少來到這片郊區,車子從某個岔路拐進小道。叔伯昨晚提起過這附近,那是他第一次聽說有這樣一個地方。清晨的鄉村仍沉浸在寧靜中,靈車駛在鄉間小路上,鳴放的鞭炮聲更顯響亮。
喧鬧前的靈堂,顯得格外空曠。
轉過幾個彎后,車子停在了一間靈堂屋前。志遠下了車,看見幫夫抬起木板挪步走入靈堂深處,在冰棺前停下,安置著老人的軀體。整座房屋顯得破舊而又空曠,前堂的屋頂并未遮擋,冷風直直吹向正堂。老板自覺地播放起哀樂,擴音器突然發出的聲響,帶著一股股力量,擊打向志遠的身體,讓他感覺到一股無形的壓抑。
叔伯布置好案臺,和法師圍在靈堂中央,商量著后續的事情。志遠走出屋子,打電話給正在候機廳的父親報了下情況。他點燃根煙,和著煙味呼吸著清晨泥土的氣息。身后鞭炮的震響,激起了遠處村屋里雞群的鳴叫。他吸著煙味,嗅到身后飄來的硫磺氣息。
天色已經大亮,他抬起頭,遙望著遠處的云層。他喜歡做著這個動作,總感覺那里藏著人的命運。讓他清楚記得那些過去,卻不知曉屬于自己的未來。
過不了多久,這個靈堂就會變得沉重而喧鬧。那些前來祭拜的親戚,那些正在路上的游子,都會陸續趕來見老人最后一面。志遠擦了擦沾滿水汽的木椅,靜靜地坐在冰棺前,往火盆里扔著零散的紙錢。
叔伯出去購置棺材,法師也離開辦事。清晨尚沒客人到訪,偌大的靈堂只剩下大娘、幺嬸(小叔妻子)和志遠,還有那一直躺下的老人。
大娘和幺嬸準備妥當后坐下閑聊,志遠則在一邊燒著紙錢。兩左一右,分列正堂兩旁。他和她倆的距離,一直存在于某個地方。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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