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是在大學校園里度過的。
校門旁的報刊亭老板認識也有好長時間了,從我上初中起,他就在那兒。如今大學快畢業,他和他老婆還是安分地守在那間撐死了也就5平米的綠皮小屋里。
和這老板并沒有太多的交集,初中有段時間每個月都要買一本當時很迷戀的雜志,那個時候經常照顧他的生意。高中后空閑時間少了自然也沒了看閑書的心情,只是每次上學放學路過,不經意間總要瞥到那張熟悉的面孔:
遮掉大半邊臉發紫扭曲的胎記,松針似的短發,淡定而堅毅的神情,永遠穿黑色。
個頭大,應當是北方人,約摸還是東北的。不過相對于他的大塊頭,出賣他出生地的還是那口地道的北方口音,以及北方人特有的憨厚與熱情。
每當客人路過,拿起一包檳榔或是一包紙巾,亦或是來打臨時電話,掏出零錢吆喝一句 “ 老板!” 他那若有所思的神情則立刻變得柔和,滿臉堆笑地應和到 “哎!來了,來了!”
剽悍的身形下仿佛總是隱藏著細膩,如同形狀雜亂無章、看似扭曲變形的蛋白質大分子,卻在內核里包含著大自然一早就編好了的井井有條的密碼。
去年六月的一個傍晚,暑假在家休息的我整日為了畢業的去向和繁瑣的論文煩躁不已。晚飯后為了散心,準備去報刊亭附近找個小攤小販給新買的手機貼膜。
走到門口,不巧其它的小攤都散了,只剩一張小方桌擺在他報刊亭旁。上面幾個四四方方的大字,“手機貼膜”,好一副不肯認輸,定要在這手機貼膜生意的一片紅海中贏得一方天地的模樣。
我猶豫著走過去,詢問老板價錢,心里想著會不會不及那些個專門貼膜的小攤手藝好。他卻頗為自豪地回答:“你這個呀,20給你!今兒個我貼了好幾個了呢!”
老板在這待了將近十年,還是沒有要學會長沙話的意思。
我隨手把手機遞給他,開始翻看擺在報刊亭窗口的雜志。青年文摘和讀者一類,封面精選出幾篇吸引眼球的文章標題,并標好了對應的頁碼,用來消磨時間最好不過。
他低著頭一邊忙一邊對我說:“對,先看看書,這活得慢慢弄,慢工出細活嘛。” 我點點頭表示贊同,繼續津津有味地看。
老板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仿佛他手中正在雕刻一件不菲的藝術品。屏氣凝神,生怕一絲呼吸一顆灰塵都會破壞了這件瑰寶,那專注和一絲不茍的神情真是另我無地自容。
期間來買報、問價、打電話的人亦絡繹不絕,而老板卻還能應對自如: “5元找給你。” “對啊,六月份下的那期還沒出來呢,您過兩天再來看看!” “好咧,兩個電話,一共打了3元”。
那場面,三頭六臂的哪吒也要為之折服。
過了半小時,他終于拿起那件“藝術品”,在燈光下細細端詳了一陣,又剪下一塊膠紙,慢慢地把細縫里的灰塵一一粘去,然后才鄭重其事地交回我手里,一臉的幸福和滿足。
我生來就是不太有耐心的人,又是在家長和親戚的萬般庇護和寵愛下長大的,再加上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給電子用品貼膜這種需要極大耐心去反反復復操作的活計,我向來是碰都不碰的。
不止是貼膜,一些對我來說應該算是正經事的,比如仔細翻閱文獻,工工整整把要用的citation準確無誤地用恰當的格式記錄下來,亦或是在實驗室里一絲不茍地調配各種試劑,管理復雜的基因庫檔案,零零總總,我總是鮮有耐心和毅力去做好。
看到他那專注于做好那么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的神情,我的自以為是都像是遇見了巨噬細胞的病原體,被這強大而安靜的敵人深深地震懾,甘愿開始卸下防備,分解后溶解。
他又搭腔到: "前幾天看你從高鐵車站的專車下來,那車可快了吧?"
“是啊,從廣州回來只要2小時左右。”
“那票得挺貴的啊?”
“還行,300多,和機票差不多了。”
“嘿喲,那咱這過年回一趟家可得勒緊褲腰帶嘍!”
話畢,又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我羞愧地接過找回的錢,低下頭,三步并作兩步,逃也似地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