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迷蝴莊生
【壹】
在黯淡的白月光下,老李照例坐在中山公園的長椅上。有年頭的香樟樹投下的陰影,濃得像墨一樣化不開,老李一動不動,像一尊黑暗中的雕塑。
這是七月中旬的一個夜晚。黑暗籠罩的公園里,燥熱依舊,卻沒了白天的熱鬧,靜得只剩下永不停歇的蟬鳴。月光下的樹木、花草、雕塑,也脫去了白天和善的形跡,露出森然的爪牙,隨時準備擇人而噬。
然而,就在不遠處,在公園外那燈火通明的街道上,卻是另一個世界。夜幕無法籠罩的世界里,人們早已分不清白天黑夜,來來往往依舊是數不清的車流人流。若你足夠仔細,你就能清晰地看見每個人眼中,都藏著急切與迷茫。
老李此刻心事重重,但他早已習慣了享受這一個人獨處的“美好時光”。這樣美好的夜晚,在他看來,是每個飽嘗孤獨者的臨時解藥。費盡心機卻依舊孤獨生存的男男女女,在這種朦朧又晦暗的夜色里,大都可以享受一會兒平時深惡痛絕的孤獨。
不必假裝合群,也不必委屈迎合,把強顏歡笑丟在一邊,獨自面對內心深處的孤獨。黑夜是最好的掩護,他們可以把白天隱藏起來的一切,在月光底下攤開來晾晾,透透氣。只有在黑暗里,他們才可以看見真正的自己。
【貳】
老李承受著思緒的折磨,他在長椅上舒展了一下緊繃的身體,似乎想讓自己輕松一些。從他的神態里,可以看出他在腦海里很做了一番斗爭,長舒一口氣,是他在為自己尚未取得的勝利虛張聲勢。
在這一片白色的月光下,老李永遠都輕松不起來。蟬鳴聲依舊,老李的思緒卻更加清醒了,在腦海里縱橫奔突,趕走了零星的睡意。
老李心有不甘地伸了個懶腰,一陣微風拂過,帶來了一聲微弱的呼喊。
錯覺?老李心里安慰著自己。三十幾年過去,這座城市的治安早不是當年那個樣子了,絕對出不了大亂子,近些年連小偷小摸都銷聲匿跡了,肯定是錯覺。
不行,還是得去瞧瞧,這種事情,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腦海里閃過一些依舊清晰的畫面,老李受不了良心的一次次警告,只得站起身,再吁了一口氣,捶捶腿,向著聲音的方向,慢慢摸了過去。
【叁】
“······你敢再弄出一點兒響,老子捅死他!”
一句明顯壓低了嗓音的話,傳入了老李的耳朵。老李的心瞬間一緊,大氣都不敢再往外出。他小心翼翼地往前挪動,每一步都極輕微,踏在柔軟的草地上,不發出一點聲響。
數十年來,老李在這公園里度過了無數個傍晚,這一小方天地對他來說,已沒有任何秘密。聲音的方位有一張十分隱蔽的長椅,掩映在兩大叢茂盛的灌木中。那地方十分隱蔽,離貫穿公園的主路有一點距離,所以相對幽靜,在晚上不仔細尋找的話,很難被人發現。
曾經老李很喜歡去那里,幽靜又隱蔽,少有人打擾,正是約會的好地方。后來他獨自一個人來,就再也沒有去霸占這好地方了。
老李貓在草地上,瞧了一眼延伸進黑暗里的模糊小路,略一思索,轉身沿著主路繼續前行,繞向長椅背后的方位。老李靜悄悄地摸過主路、小橋、草地、小灌木叢,不一會兒就摸到了目標地點——那張隱蔽的長椅背后十米左右的一片樹林。
他借著微弱的月光向長椅的方位望去,椅子上有兩個人影,椅子前不遠處,也有一個模糊的身影。三個人影都沒什么動靜,老李也分不出誰是誰,他只好耐心等待機會。
【肆】
“噗咚”!膝蓋與泥土撞出一聲悶響,椅子前站著的那個身影一下跪在了地上。
“大哥,求求你!”那身影緩緩伸出雙手,舉起一個黑黑的物件,“這是我所有的錢了,求求你放了我女朋友吧!”
“哼!”長椅左邊的身影微微轉了一下頭,“放了她?你以為老子大半夜跑這鳥不拉屎的地方,是為了你口袋里的那點錢?”
“老實跟你說了吧,從你倆牽手進公園的時候,老子就盯上你們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男孩的聲音在顫抖。
“干什么?乖乖跪著別動,睜大眼睛看著。你女朋友很漂亮啊,哈哈!”
猥瑣一笑之后,那黑影站起身來,看體型是個身材壯碩的漢子。他手臂伸出,手里握著一把刀,在朦朧的白月光下,微微閃爍著幽光。他對著長椅上的另一個黑影說道:“把你外面的衣服給我脫了。”
“不可以!”跪著的少年想站起來阻止。那壯漢搶上一步,一腳踹在他胸口,少年倒飛出去兩米,倒在兩叢灌木天然形成的“大門”口。
“乖乖待著,最好別動,”那漢子轉身又坐到了椅子上,“否則,老子可不介意完事了在這小妞臉上劃兩刀!”
地上的男孩身體一顫,停止了嘗試爬起來的掙扎,趴在地上喘著粗氣。
“深更半夜把人姑娘騙到這鬼地方來,不就是想脫人家衣服么!你小子扭扭捏捏,半天沒動靜,把老子的火都撩上來了······”
“你放屁!”少年怒急,終于罵了一句臟話,卻極力克制著自己身體。這句話似乎牽動了被踹傷的心肺,他立刻又咳嗽起來。
“你再吼一個試試?”那漢子晃了晃架在女孩脖子上的刀,“最瞧不上的就是你這種人,滿肚子TMD男盜女娼,表面上還裝得人模狗樣的。滿腦子都是怎么把人姑娘弄上床,就別裝啥好人,演技跟電視里那些婊子似得。”
男孩氣得身體直發抖,梗著脖子上的青筋,說不出一句話來。
“看你小子嘰嘰歪歪不干脆的樣子,跟個娘們似的,老子就知道你丫成不了事。好好瞧著吧,老子完事就歸你了。不謀財不害命,還能幫你小子一把,老子收點利息爽一把,多公道的買賣。”
“脫衣服!”
那漢子聲音變得渾厚而短促。他用刀挑了挑女孩的下巴,臉上卻依舊帶著挑釁的神色,看著地上的男孩。
那男孩的身體繃得像一張弓,兩手死死地抓緊地上的雜草,腦海里正上演著激烈的斗爭。他幾次想要逼自己站起來,最后卻低下了頭。
女孩的身體也同樣瑟瑟發抖,卻努力控制著自己的害怕,并沒有動手脫衣服。那漢子把頭轉來轉去,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倆的表現,仿佛其中擁有極大的趣味。
“脫!”
他看了一小會,再次恢復冷漠。他把刀向前遞了一寸,刀鋒在女孩的下巴上劃出一道分明的血跡。
這炎熱的晚上,女孩只在內衣外套了一件寬松的襯衣,此刻她卻不得不對一個想侵犯她的人解開衣服的扣子,在她心愛的男孩面前。她的眼里閃過一絲決絕。
女孩緩緩解開胸前第二顆扣子,她的腳向后收了收,腿上的肌肉繃緊,伸直脖子用力向刀刃上撞了過去!
而那漢子,他的眼神早已陷入了女孩襯衣下的旖旎風光里,并沒有發現女孩的動作,也忘記了架在女孩脖子前的刀。
【伍】
突然,一個黑影沖了出來,是老李!他像一頭野獸從椅子背后的黑暗中撲上來,一只手推開正把脖子送向刀刃的女孩,另一只手緊緊抓住那漢子握刀的手腕。
三人都被他嚇了一跳,首先反應過來的是那拿刀的漢子。他沒空去管逃脫掌控的女孩,全力與想要奪刀的老李拉扯了起來。
從突然的驚嚇中恢復之后,他輕松了解了老李的底細。
“死老頭,你這是在找死!”他反身而起,一下擺脫了背對老李使不上勁的尷尬局面,與老李隔著長椅相對而立。他扭轉刀頭,使勁向著老李刺去!
老李拼命躲開了這一刺,卻被那漢子反手收刀時用力斜插進了小腹。小腹吃痛,老李原本老衰的氣力進一步開始流失,他死死地抱住那漢子的手臂,對著不遠處呆滯的男孩,用盡全身力氣大吼道,“還不來幫忙!”
被推到一邊的女孩立刻沖了上來,揮舞著雙手,拼命向著那漢子的臉上抓去!
“臭丫頭找死!”那漢子一手使勁奪刀,另一只手一把抓住女孩的頭發,一用勁就把女孩摁在了長椅上。
那個少年終于動了,他雙目血紅,憋屈地迸發出一聲怒吼,沖上前拼命勒住那漢子的脖子。
那漢子不得不松開女孩,想要掰開少年的胳膊。女孩重獲自由,抄起一塊板磚,對著他的腦袋砸了下去。
啪的一聲,壞人應聲而倒。
【陸】
拋開板磚、男孩和壞人漢子,女孩立刻跑到椅子后邊,扶住了快要倒下的老李。她迅速掏出紙巾按在老李的傷口上,同時拿出手機,撥打了110和120。
老李躺在女孩的腿上,嘴里抽著冷氣,他感覺到自己的生命,正隨著肚子滲出的血液,一點一點流逝。
“你為什么救我?你明知道你很可能會死的,你甚至都還不認識我······我叫夏雪。”女孩急得直掉淚,聲音漸漸哽咽。
“也許是為了我自己吧,”老李看了一眼女孩,轉頭望向愈發低矮的白色彎月,苦澀地笑了笑,“因為,這里也是我曾經站不起來的地方啊······”
老李轉頭瞧了一眼站在一邊不知所措的男孩,用盡全力招了招手。男孩躲躲閃閃地抬眼望了一眼女孩,慢慢挪了過來。
“你小子,不太行啊!”老李咬字十分艱難,“人都有恐懼的時候,但作為一個爺們,你得學會面對它!”
“因為,你要守護的,是愛啊!這種時候,不拼命,你真的會,后悔,一輩子的······”
“原諒我,原諒我······原諒,我······”
老李瞪圓了眼睛,再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斷斷續續的呢喃,一點點消失在深沉的夜色里。
朦朧的白色月光,融進遙遠的悔恨記憶里,凝結成鋼筋鐵骨,構筑了這牢不可破的生命囚牢。阿若,我在這牢里鎖了三十多年了啊!
老李的眼神一點一點飄散在這朦朧又深邃的天空里,他仿佛又看見了,三十多年前妻子年輕的音容笑貌。阿若,我終于可以解脫了啊,你懦弱的男人終于要來尋你了。他在深深的疲倦中睡去,嘴角彎出了幸福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