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十年夜雨
他研了墨,輕巧一點,手腕擺動幾下,鋪平的宣紙上顯出竹的骨節來。他看了看,又勾勒幾筆,一幅栩栩如生的竹石圖便映入視線。這時有風拂過,仿若能聽見畫中的竹葉沙沙作響。
“咚咚……”一陣叩門聲傳來。
鄭板橋擱下手中的筆,將畫卷起,內心涌上些許無奈。
打開門,妻子徐氏端著碗站于屋外。看見鄭板橋,徐氏露出一個略顯慘淡的笑容。
“飯要涼了,早些吃了罷……”
鄭板橋接過碗,低頭看了看白粥上浮動著的零星油花,又望向徐氏,驚覺尚且年輕的妻子竟已形容憔悴、狀若老嫗,難言的痛楚頃刻間占據了他的內心。
夜深,庭院涼風瑟瑟。鄭板橋倚桌而立,憂思難遣。他回想起父親去世后這幾年,為救貧苦,他不得不攜妻子暫居揚州,依靠賣畫為生。而今生活愈加困窘,自己雖有絕佳技藝,卻奈何默默無名,偶爾能賣出幾幅畫作,也只是杯水車薪。
一階月色,竹影斑駁。正值壯年的鄭板橋思索著,一個念頭在腦海中漸漸成形。
未過幾年,鄭板橋之子不幸病歿。他心中大慟,以詩哀之。此后,他四處游歷,與眾多文人志士交好,放言高論,臧否人物,亦手寫《四書》,作《道情十首》,因而小有聲名。
時光荏苒,十幾載歲月仿若彈指一瞬。即將踏入不惑之年的鄭板橋,又遭遇了人生中的一大痛:陪伴自己數十載的妻子徐氏猝然逝去,當他察覺時,這個半生辛勞的女子已永久地闔上了雙眸。
徐氏走后,早年潛伏在鄭板橋心中的念頭被無限放大。他忍著哀痛,赴南京參加鄉試,踏上求取功名之路。中舉之后,他為求深造,于鎮江焦山潛心研讀。苦心人天不負,四十四歲那年,鄭板橋中進士,他壯志滿懷,欲大展宏圖。然世事難順意,滯留北京一年多,他并未封官進爵,仍是身無長物。不得已,鄭板橋南歸揚州。
行走在揚城街頭,柳絮紛飛、桃紅滿目,初春的景致一如當年柔美動人。鄭板橋茫然地踱著步,天地浩大,晃晃悠悠竟又回到了原地,可這風景猶在,故人已是永訣。
他停下來,看楊柳拂過粼粼春波,粉白相間的桃花落在水面上,順流而下。好一派生機盎然的景象啊!鄭板橋在心底默默感嘆。然而行至不遠處,只見湖心小島上綠竹猗猗,不喧不躁,堅韌挺直。一瞬,鄭板橋心波流轉。
這些年來他最喜畫竹,寥寥幾筆,便能勾勒出竹的神韻。竹的高雅、堅貞、正直,恰是他一路行來恪守的準則。他欲踏入仕途施展抱負,又不屑與奴顏媚骨之人同流合污,才陷入如今這般落魄而歸的境地。鄭板橋細細想著,抬頭又見桃花明艷,可不遠處那叢綠竹,卻是多了份自在從容的美。
三年復三年,五十歲的鄭板橋終是得乾隆之叔允禧賞識,受其推舉,赴山東范縣任七品縣令。官職雖小,卻不妨礙鄭板橋施展才能。在任期間,他重視農桑、體察民情,于細微處給予百姓種種照料,使得人人安居樂業,一片祥和。清閑時,他就作些詩詞,而那《道情十首》,幾易其稿,至此方定。范縣風物入他雙眸,他便提筆成畫。生活看似平靜無波,倒也能品出幾分趣味。
四年之后,鄭板橋調署濰縣。時山東大饑,民不聊生。一路走來,他親眼目睹了活人相食的慘烈場景,每天都有瘦骨嶙峋的饑民在絕望中死去,災情無時無刻牽動著鄭板橋的心。
夜深之時,他輾轉難寐,“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待到天明,他不顧阻撓開倉賑濟,同時大興工役,招收饑民做工就食,還令城內大戶開廠煮粥,這種種舉動,挽救了許多人的生命。可沉浸在喜悅之中的鄭板橋不知,自己的行為早已觸怒了官吏豪紳,當朝廷將莫須有的罪名扣在頭上時,他才算是真真正正懂得了官場的詭譎。
既然罷免已成定數,鄭板橋便不作掙扎。只是可憐了濰縣百姓,執意相送,淚流不止。
古道斜陽,西風瘦馬,鄭板橋攜著單薄的行囊,煢煢孑立。臨行前,他意氣難平,作梅蘭竹圖贈與豪紳,題竹的詩句里,他將內心憤懣展現得淋漓盡致。一句“烏紗擲去不為官”,便把對官場的厭惡悉數傾吐,在任的這些年來,他早已滿心疲憊。
正值深秋,瑟瑟風起,竟讓鄭板橋感受到一絲快意,“寫取一枝清瘦竹,秋風江上作魚竿”,這偌大天地,尚且有那許多令人愉悅的事情,即便泛舟江面作一漁翁,也好過在宦海之中苦苦沉浮!這樣想著,鄭板橋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
罷官之后,他往來于揚州、興化兩地,仍是賣畫營生。此時的鄭板橋已是聲名赫赫,每日求其字畫之人絡繹不絕。數年仕宦生涯,未曾磨平他的棱角、打消他的銳氣,已為一介布衣的鄭板橋更是將真性情表露無疑。
他痛恨貪官污吏和豪紳商賈,每當這些人慕名而來欲購畫作時,鄭板橋總是斥其離去。他雙目圓睜,厭惡之情寫滿面頰。而他作畫也講求心情,高興時即刻提筆,惱怒時便會大發脾氣,久而久之,人們都道他性情古怪。
其實世人難懂鄭板橋的壓抑,早年的貧窮生活、為官時所見的種種暗黑均讓他如鯁在喉,他是高風亮節的竹,理應迎風搖曳恣意伸展,而這一天的到來實在太遲。
一位文士評價鄭板橋,稱他“三絕詩書畫,一官歸去來”,恰到好處地概括了他的一生。
鄭板橋擅畫梅蘭竹,其梅婉約而有風骨,其蘭清麗而顯貞潔,其竹峻直而現剛毅;擅作工楷隸,如亂石鋪街,浪里插蒿,或剛勁,或飄逸,形成世間無二的“板橋體”;擅題詩于畫,畫中有詩,兩者相輔相成,便浮現出種種意趣來。
真氣、真趣、真意,是鄭板橋的書畫特色,也是他做人的格調。無論窮困潦倒還是意氣風發,他始終是那個堅守志節的男兒。他畫了一輩子的梅蘭竹石,應是融進了自己的風骨,才使那畫作栩栩如生。
又是人間三月,揚城花飛如雪。瘦西湖中清碧的流水汩汩而去,桃花瓣兒落了,碧色上浮動著點點粉紅。
鄭板橋拄杖緩行,和煦的春風掠過發白的鬢角,送來一絲暖意。有人截住他,欲求得一幅畫作,被他婉拒。他只是靜靜地向前走著,滿是褶皺的面頰上浮現出一抹恬淡的笑容。他忽然想起離開濰縣時內心的期許:愿余生踏遍世間山水,吟詩作畫,盡享生活之樂。而今,他已了無遺憾。
這樣想著,鄭板橋拄著拐杖往回走去。未見水盡之處,一片竹林生機盎然。風過,竹葉沙沙作響,而無論風有多烈,那蒼勁的骨節始終未被催折,傲然挺立,笑對云天。
星移物換,多少人與事終將飄散在歷史長河里。
然而百年后,揚城的綠竹仍猗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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