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安頓
直至申時,樓下寂靜無聲。我看了下母親,母親尚未蘇醒,我便先下了樓。
到了堂屋,我看到桌上擺著些農家小菜,可能姨母沒有喚醒我與母親,便留了菜肴又出門去了。我本想出門看看周遭環境,但門從外面被鎖住了,我只得坐在桌前休息。
母親原在赤家主要操持家務,照顧我與阿奶,得空做些刺繡在外頭賣。如今到了這鄉野,母親大概也不能像姨母那樣去耕地種田,但聽母親意思是不得不種地來養活自己了。而我自然不能再念學,也要找個生計來補貼家用,可我能做什么呢?
尚未多想,姨母回來了。姨母笑臉盈盈,“醒了?去叫你母親下來吃飯吧。”
我便上樓喚母親,發現母親已經醒來坐在床邊,閣樓里光線昏暗,但從后面的背影仍能發覺母親的無力,她似乎在拭淚。母親從不在我面前掉眼淚,盡管那些年她一直因為赤彼枝過得那么苦。
我故意把腳步聲放大,以提醒母親我來了,然后又裝作沒發現,“母親,姨母叫我們下樓吃飯。”
母親點點頭,裝作無事,“好,吃飯。”
姨母手藝不錯,菜肴雖然簡單,但是味道可口。
“我剛出去問了周家,周家說房子廢棄著也沒用,可以租給你。”
“須得多少錢?”
“一百文,帶了個大院子,你可以養雞種菜。房子和我這個差不多,足夠你們母女二人居住了。離我這里也近,可以互相照應。咱姊妹呢,也算可以作伴了。”
母親對這結果很滿意,問道,“你帶著樂平也不容易吧,一個人還種那么多地。”
這話說到了姨母心窩里,姨母一下眼眶濕潤,“自陳百勍過世后,所有地都是我在種,阿樂還小,讀書吃飯穿衣都要花錢,我不敢不種啊!陳百勍生前對我還好,家里有些地,日子過得還行,可他一走,我又當爹又當媽,還沒個人說說話。”說到這里,姨母嗚嗚大哭起來。
母親撫慰著姨母的背,“現在我們可以互相陪伴了,赤彼枝那個畜生,我倒希望他死了好,一個人帶著立兒,更舒心。”
“赤彼枝也不是個人,確實有這樣的丈夫還不如死了的好。如今立兒大了,你可要給她許配人家?如此花容月貌,嫁個好人家應該不難。立兒有了好夫家,你后半輩子也要安心許多。”
母親看了看我,我萬沒想到話題會到這個份上,有些發愣,母親這才說,“不急不急。”
姨母說:“女兒家早些嫁了,也省得人惦記。立兒若早些嫁了,也就沒有到李家的事了。”
這時表弟的回來,打斷了這個話題。
“娘,家里來客人了?”表弟小我幾歲的模樣,還未到長個的年紀,但神色卻透著穩重。
“這是你姨母和表姐。”
“姨母和表姐?”表弟聽了很開心,向我和母親拜禮,“見過姨母,見過表姐。”
母親起身扶起表弟,“樂平這么懂事了,采闌你也省心了。”
“樂平小時候還有些調皮,這幾年倒是穩重了不少,每日從先生那里念完書回來,便幫著我下地做事。年紀雖小,沒他,我還真干不了那么多活。”姨母看著表弟,甚是欣慰。
“樂平餓了吧,一起吃飯吧,你母親做了好多飯菜,我與你表姐都吃不完。”
表弟于是自行添了碗筷坐下。
“我們伊家今日算團聚了,二十年了,第一次坐在一起,兒女都大了。”姨母感慨道。
“可憐父母去世早,我剛結婚,立兒都還沒出生……故里的房子怕早已荒廢。”
“那房子已經被賣了。給你補貼了嫁妝后,父母把房子給了我。后來父母走了,我又出嫁,就把房子賣了換成自己的嫁妝。”
(7)買房
膳后,姨母要做腌菜,我與母親幫著打下手。我平日里沒做過這些,姨母笑道,“果真是富貴人家的孩子,這手指白嫩的,一看就是只能讀書寫字的。”
“富貴什么呀,也就早些年比較好,做生意賺了點錢,后來公公走了,那畜生越來越自大,又喜歡在外面花天酒地,家境一日不如一日,即使后來運氣好,賺了點錢也很快敗光了。”
“那你如今離了赤家,可怎么辦?種地嗎?你嫁入赤家就沒干過農活吧?”
“先種地吧,小時候可沒少跟父母干活,這么些年沒干了,但還知道怎么做。”
“姊姊若是樂意,我家地我一個人也種不過來,可以分你幾塊,你種了后,分我些糧,如此可行?”
母親想了想,“好,可以,分你一半。”
干完活,我與母親上了閣樓,白天睡了,晚上倒有些睡不著了。
母親問,“立兒,現在娘沒錢供你念學了,你只能自己掙了錢再去考學。你自己有什么打算嗎?”
其實我也不知道在這鄉野能做什么,按原來的路子我該考學了。
沒等我回答,母親又接著說,“你姨母說得也對,這時候你出嫁了,或許最好。”
“我不想嫁。”這我倒是立馬脫口而出,婚姻在我看來已經不是什么值得憧憬的事情,我也不相信婚姻能帶給人安定,我渴望有人愛我,但我并不渴望婚姻。
“姑娘家哪有不嫁的,你看你現在不嫁,連養活自己都是問題。”
從前母親盼著我考學再考女官,現在考學走不通,母親改變了想法。我突然意識到,我若不能養活自己,母親很可能還會再勸我出嫁。
“娘親,我跟你學刺繡吧。”我躺下來,姑且想到一條可嘗試的路子。
母親雖有些猶疑,還是應了聲好。
翌日天亮,我被姨母在灶房叮叮當當的聲音吵醒,然后發覺背上很癢,便起身抓撓起來。母親見了說,“大概是床上有跳蚤吧,我也被咬了。”
下了樓,我上灶房幫忙,怕姨母又說我金貴身軀,便強忍著瘙癢。沒一會,早膳就弄好了,表弟吃了去私塾了。我與母親則跟著姨母到周家看房子。
周家房子確實跟姨母家的差不多,只不過院子比姨母家的大些。屋里很雜亂,許久未開窗,潮濕陰暗,透著霉味。
正在窗戶口看屋內情況,身后傳來一男子的聲音,“陳家妹子,房子可滿意?”
“周當家的早,這是我姊姊伊采童。”姨母笑臉相迎。
母親也見勢打招呼,問,“價錢可還能少些?”
“住多久?”周當家問。
“我妹在這,我大約是不會走了。”
“二兩銀賣與你吧?如此我周家也不必費心,你也可以一直住下去了,房子是老舊些,好好打理住上幾十年還不成問題。”
母親猶豫了一會,答應了。我不知母親手頭還剩幾個錢,我估摸也就五兩左右。但凡她手上還多點銀兩,她還會繼續供我念學。
房子定下來,我與母親就開始打掃,表弟也過來幫忙,姨母去了地里。
(8)謀生
房屋整理了好幾日,才算清理干凈。我又跟著母親在鄰里買入一些舊的便宜家用物品,母親越發疲勞和沉重,時不時發脾氣。我晚上躺在床上,看著窗紙上樹影搖曳,感覺心口壓了石頭,沉重而壓抑。
翌日母親叫我起來,跟著她耕地。母親打算在院子里種些蔬菜,再扎一個雞圈。我也不會,就按母親說的做。上午弄完院子,下午又與母親去了姨媽分的幾塊地里忙活。晚上母親就開始教我刺繡。于是,我每日的生活就是成了白日農活,晚上刺繡。
在蔬菜長出來前,母親會去山里找野菜,姨母也會送一點蔬菜瓜果給我們。平日里事情不多時,母親還會去大戶人家幫忙做點雜事。實在沒事,母親就盯著我做刺繡,一邊教我一邊罵我蠢。一月下來,我刺繡雖有了長進,但根本沒法拿出去賣。母親罵,“你別繡了,照你這樣,繡到什么時候能賣回一文錢?”
我并不反駁母親,只是默默受著。不能念書,天天干農活、做刺繡,其實我心里亦無半分快樂可言。母親不讓做刺繡,便讓我去打掃雞圈,我聞著雞屎味一陣作嘔。母親罵我沒用,讓我去山里摘野菜,我不識得野菜,母親就帶著我去,我摘菜時,發現有許多綠色軟軟的蟲趴在葉面底下,嚇得我把菜甩在一邊,渾身直冒冷汗。“百無一用是書生,說的就是你這種。”母親見了,又是一頓破口大罵。這一兩月,母親罵我的話有很多種,而這句百無一用是書生,則狠狠地扎入我心里。
夜里我總不由自主地流淚,我很想一死百了,我實在找不到活著的樂趣了。母親一直以來是我非常依賴的人,在來到秀巒之前,母親管我吃穿,問我冷暖,她從來沒這樣罵過我,我也不知道有朝一日,我的母親會成為我害怕和想逃離的人。
如今母親稍有不順,不管我做錯與否,她逮著我就罵。我躺在床上,盼著黑白無常能帶走我。而真閉目盼望時,突然發覺自己身軀開始僵硬,一睜眼,像是烏鴉一樣的黑煙在我床上盤繞。我嚇得躲在床角,黑煙消失,原來是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