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我老公的奶奶,我也叫奶奶,可她不是我奶奶。我一共見過她6次,我們結婚5年的時間里。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我想不起她的長相,看遺照的時候才想起來。我卻知道她平凡又普通的一生,幾件重要的事實,以寫下來的方式,紀念她。
? ? ? ? ?奶奶出生于1932年。家里有兄妹四個,她排行第三。家在皖北農村,方方正正的平原,灰撲撲厚厚的土地養育了她。她吃苦能干,她堅韌柔軟,就像那一方土地上生活的任何女人一樣。
? ? ? ? 奶奶結婚于1953年。她年輕的時候極美,看她的孫子孫女就可以看出。我老公是高富帥,我老公的姐姐更是大美女。她有兩個孩子,一兒一女,在新中國成立之后,擁有了自己的房子和土地,吃得飽,睡的踏實。我老公的爺爺是一個老和尚帶大的孤兒,可是卻是個有才干的人。她本可以幸福的生活下去。
? ? ? ? 命運的轉折在1967年。她離婚了,帶著兩個孩子,給她的丈夫一個自由之身。離婚的原因是因為小三的出現,那是一個很年輕的富家小姐的黑五類的護士。對方懷著7個月的身孕哀求她離開他,如果她不同意離婚,那么,這個孩子就不能出生,她的丈夫也會被削掉官職,甚至入獄。因為那個年代,一切不道德的個人追求都是犯罪。
? ? ? ? ?她同意了,她很倔強,又很慈悲。她對自己倔強,對別人慈悲。
? ? ? ? 我猜測她可能是這樣想的:我離開你也可以過得很好,既然你不要我了,那我也要好好的帶著孩子們生活。我也不愿意讓你坐牢,讓你的孩子不能生下來。
? ? ? ? ?奶奶就是這樣的奶奶,她一生的悲劇就是這次離婚,后來的種種苦難也都來自于離婚,甚至到后來,她的一兒一女長大成人之后,性格和命運都受到這次離婚的影響。
? ? ? ? ? 奶奶的兒媳婦,就是我的婆婆,總是耿耿于懷她年輕的時候的遭遇。
? ? ? ? ? 因為生了三個女兒,奶奶就經常打婆婆,罵她,羞辱她,甚至讓她兒子打她,罵她,羞辱她。
? ? ? ? ?奶奶特別疼愛自己的女兒,我老公的姑姑。
? ? ? ? ? 這個唯一的女兒,漂亮又聰明,可是考上的大學因為是寡婦家的孩子,無可依傍而被頂替了。這是另外一個悲劇。姑姑就高中畢業嫁人了。我婆婆經常描述姑姑那場盛大的,無可媲美的,把家底都花掉的婚禮。可惜,姑姑嫁人之后就無法顧及她的娘了。姑父是個大孝子,又很有才干,官也做得不小,人也超級帥氣,可是,就是看不上姑姑,也看不上姑姑娘家的任何一個人。所以,姑姑幾乎十幾年都不回家看看了。我不知道是誰的錯,但是,一家人,搞成這樣,肯定有什么地方是錯了。我想,姑姑和公公的內心,被父母的離婚傷害到了。
? ? ? ? ? 奶奶雖然疼女兒,打罵兒媳婦,但是,她帶大了我老公兄妹5個人。
? ? ? ? ? 她的孫子孫女都非常的愛她,因為小時候,父母忙碌,為生奔波勞苦,是奶奶用她的小腳和溫暖的懷抱,喂大了他們幾個。
? ? ? ? ? 奶奶在60歲以后的日子都不好過。
? ? ? ? ? 兒子兒媳婦完全當家做主了,孫子孫女也都紛紛離開了家,讀書看世界去了,老伴沒有,最最疼愛的女兒又不經常回家。
? ? ? ? ? 我不知道奶奶怎么忍受的度過了20多年,而且一直保持著健康的身體。
? ? ? ? ? ?她干活,勞作,吃的簡單,睡的踏實。
? ? ? ? ? 直到今年的6月16日。
? ? ? ? ?這是一個炎熱的中午,84歲的奶奶坐在一條鄉村小道旁。小路的一邊是她的桃園,沉甸甸的果實散發著香甜的味道,小路的另一邊,是一條臭水溝,正在腐爛的西瓜和西瓜藤被太陽曬出了臭味。陽光真的很濃烈,桃樹的葉子都蜷曲起它們的邊,把紅紅的桃子露了出來。奶奶迷迷糊糊的,聽見她的兒媳婦招呼她吃午飯。她吃了很多,饅頭,肉和湯。
? ? ? ? 兒媳婦走了之后,奶奶想找個地方乘涼,可是,桃樹太矮了,不透風,小路是水泥路,反射的陽光能把人蒸熟。那邊有一棵小楊樹,樹下有一小片干凈的麥茬地,有一小片黑黑的濃蔭,唯一的缺點是,麥茬地下面就是臭水溝,有一個陡峭的一米多高的坡……
? ? ? ? ? 我婆婆下午6點去接她回來的時候,找不到了她……
? ? ? ? ?一直找一直找,找到了第二天早上,家里、路上、村莊附近,哪兒都看不見這個老太太。最后,在臭水溝里看見她后背鼓起的衣裳……
? ? ? ? ? ?我老公是17號早上5點半接到的噩耗。我和他,以及我們的兒子,匆匆忙忙的趕了一天的車,終于在當天晚上8點鐘趕到了家。關于奶奶如何去世的細節,在那個炎熱又昏暗的晚上,斷斷續續的被講述著。
? ? ? ? ? ?奶奶的冰棺停放在客廳里,她穿好了大紅色的壽衣,白底黑面的壽鞋,臉上蓋著黃草紙,兩只胳膊抱在胸前,安安靜靜的躺著。
? ? ? ? ? 冰棺的蓋是玻璃的,但上面印了花草,在玻璃的下面,還裝飾著塑料的花和塑料的草,遮擋著她。我和兒子附在冰棺的蓋子上,努力也看不奶奶的表情。
? ? ? ? ? 奶奶在水溝里面發現了之后,婆婆和公公把她撈了出來,給她清理和沖洗,她的口鼻里面全是黑黑的臭泥。我們到家之前,姐姐和哥哥已經買好了壽衣,花圈,紙錢,孝布,麻繩,搭好了靈堂,擺好了靈位,把奶奶裝進了冰棺。
? ? ? ? ? 我老公只能扶著冰棺哭了一場,然后,聽大家回憶奶奶在的各種細節,每個人最后一次看見奶奶的情景,每個人心里對奶奶的追思和愛,以及,對奶奶去世的疑問……
? ? ? ? ? ? ?奶奶是在水溝里面發現的。有三種最大的可能是她死亡的原因。
? ? ? ? ? ? ?首先是她自己吃飽飯,在樹下乘涼,不下心滾落,沒有力氣爬上來了。
? ? ? ? ? ? 然后有可能是那條小路上有車來車往,一個灰撲撲的老奶奶被撞到,然后掉進了溝里。
? ? ? ? ? ? 第三,有可能有人把她推進了水溝,或許是偷桃子的人起了爭執,或許是打游戲或者吸毒的孩子要搶劫她,或許是仇人趁她不備,或許是……
? ? ? ? ? 我們說來說去,我們去看那個桃園和水溝,我們去找算命先生看,我們去詢問哪些附近出現的人……
? ? ? ? ? ?我們難以解開這個謎團,那個下午,到底發生了什么,真的有人能夠知道嗎?
? ? ? ? ? ?我們最后認同了第一種可能。然后,招待來送奶奶的親戚朋友,迎接爺爺早去的靈位,活化奶奶的遺體,埋葬奶奶的骨灰,我們披麻戴孝,我們哭靈送葬,我們焚燒了奶奶的遺物和扎的車馬牛羊,電視手機,金童玉女,我們忙亂又哀傷,我們憤怒又無力……
? ? ? ? ? 奶奶下葬第二天,下了一場超級大的暴雨,一切的痕跡似乎都被沖走了。
? ? ? ? ? ?奶奶居住的小屋被打掃的干凈,奶奶的衣服被燒掉了,奶奶的碗筷箱籠都葬下了,回憶奶奶的人也都各奔東西,過起自己日子。唯一多的,是奶奶微笑的照片,掛在客廳的上方,慈祥又精神的看著我們。
? ? ? ? ? ? 人,難免有一死,如何死,何時死,為什么死,死了能留下什么,都是值得我們每一個活著的人思考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