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梅姨是個可憐人。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丈夫李俊出軌后跟她離婚。那個年代的離婚很少有，出軌更是驚世駭俗，兩點都沾的話，能被唾沫星子淹死。

開始的時候，所有人在聽到梅姨哭訴“陳世美拋棄糟糠之妻”后，都舉起道德的大棒，對李俊猛敲猛打，那種輿論壓力幾乎能把人逼死。

但李俊在被逼得奄奄一息后，還是很堅決地說：“過不下去，一定要離婚”。

梅姨向全世界咬牙切齒地宣誓，“要整死那忘恩負義的狗東西。”

那時候我8歲，跟梅姨的兒子李波同班，還看不懂大人間的恩怨情仇，但小小年紀的我卻深刻地記住了，梅姨那張因憤怒而扭曲的臉，和她那些令人發指的“報復”行為：

梅姨在我們那座流言傳得比流感還快的小鎮里，像祥林嫂一樣，逢人就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著罵“陳世美拋妻棄子”；

天天跑到李俊單位大鬧天宮，堵在人家領導辦公室里，要求一定要嚴懲“陳世美”，不然，她就堵在門口不出來；

還拉上一雙兒女帶著“陳世美和狐貍精的合影”到法院里，要求法官一定要存檔起來，還讓法官在法庭上當著兒女的面，大聲念“他們那不要臉的爹”的罪證……

梅姨像著了魔的梅超風，在小鎮里360度無死角地追殺討伐李俊，她的一雙兒女，睜著驚恐的眼睛，被母親拽著踉踉蹌蹌地加入報復的戰爭。

李俊的“紅顏知己”被嚇得跑了八丈遠。

親戚們擔心再這樣下去，搞不好要出人命的，就讓李俊去跟梅姨認錯，動員他復婚。

李俊去認錯了，但打死也不肯跟梅姨復婚，他說：“約會別的姑娘確實是我錯了，但就算沒有別人，我也絕不跟她過一輩子。”

親戚們七嘴八舌地問他：“是不是外面的女人懷孕了？”

李俊粗著脖子大聲說：“人家還是個未婚姑娘，我們也就一起合影，結伴畫畫，僅此而已。”

那個年代結婚后還跟異性合影、游玩，就已經算道德敗壞出軌了。大家開始還不相信僅僅是這樣而已，但想想李俊當時也就是一普通工人，沒錢沒勢，姑娘不可能啥都不圖就二百五地向他獻身啊。

既然沒有什么實質性進展，李俊為啥一定要跟梅姨離婚呢？

雖說大家都感覺到了梅姨的性格為人確實也讓人難以忍受，但那個年代不興“性格合不來”這種說辭，很多夫妻打打殺殺過一輩子。

親戚們又苦口婆心地勸李俊：“都有兒有女了，你就不能閉著眼睛忍一忍嗎？”

但李俊揪著胸口滿臉痛苦地說：“我忍她十年了，再忍就被折磨死了。”

就這樣，沒錢沒勢的工人李俊，成了那個“拋棄糟糠”的“陳世美”，但他并不像梅姨四處胡說八道的那樣“拋妻棄子”。

李俊拋棄梅姨不假，但卻萬分疼愛一雙兒女，使出渾身解數爭奪孩子的撫養權。法院最后判兒子李波歸李俊，女兒李娜歸梅姨。

梅姨邊跺腳邊狠狠地指著李俊的鼻子罵：“你個陳世美活該孤老終生！兩個孩子我都要帶在我身邊，但你必須出錢！兒子以后是要給我養老的。”

梅姨把一兒一女帶到娘家，并成功給他們洗腦，讓他們跟著她一起仇恨李俊，一起遠離親爹。

李俊還算是個有良心的爹，自己孤身一人后，工資幾乎全拿去給梅姨養兒女了。

直到現在，我還清楚地記得，李俊經常拿著好吃好玩的到學校看他的兒女，但李波和李娜眼里全是仇恨。

李俊徹底成了孤家寡人，就連至親們都礙于輿論的壓力而遠離他。任何人都可以在他背后指指點點，甚至吐口水。在那個巴掌大的小鎮里，他真是生不如死。

2

痛苦煎熬了大半年后，李俊的畫畫作品在一次市級比賽中，被一個市領導看上了。

李俊本身就是個琴棋書畫樣樣俱佳的文藝青年，“出軌風波”后，又夾著尾巴做人，兢兢業業工作。

市領導覺得他整體不錯，就把他調到了自己身邊，幫他轉成干部身份，成為了公務員。李俊再接再厲，又參加了幾次比賽，次次獲獎。

離婚四年后，李俊跟市里的一個歌唱演員結婚了，不久后生了對雙胞胎女兒。李俊的仕途、名氣、錢財、家庭，都蒸蒸日上。

但他還是時時惦記著前面的一雙兒女，撫養費隨著工資水漲船高，還經常回到小鎮，到學校里看孩子。

而這時梅姨還是單身梅超風，天天給兩個孩子上政治課，讓他們對天發誓：一輩子仇恨李俊！一輩子不能認他！同時，梅姨理所當然地拿著李俊給的錢。

我印象中的李波和李娜，永遠是憂郁的，永遠是憤怒的；而梅姨，永遠是罵罵咧咧的，經常跟人發生沖突。現在想來，那時兩個孩子已經被梅姨捆綁得心理扭曲了。

李俊也意識到再讓孩子們跟著梅姨生活在仇恨中，遲早會毀了他們。所以，他竭盡全力，動用各種關系，好不容易在李波李娜初中畢業后，把他們相繼弄到了自己身邊，給他們找最好的學校。

孩子離開后，梅姨一個人生活在小鎮里，照舊像以前一樣，經常因一些小事跟大家發生沖突，比如：大家一起合買東西，拿回去后，她自己專挑好的，把壞的留給別人……

每當有人說梅姨不該這樣時，她就當眾撒潑，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指責別人不同情被拋棄的弱者，欺負她一個女人……

漸漸的，鎮里越來越多的人真的就不再同情梅姨了，輿論開始慢慢轉向，很多人都說，李俊確實該離開梅姨啊，他們一分開，李俊就開始飛黃騰達了。

也開始有人讓梅姨改改自己的性格，梅姨又哭又鬧，覺得自己絲毫沒有錯，老天也要讓著她這個可憐的女人。

大家被梅姨的性格為人擾得都不愿跟她接觸了，當年她引導眾人孤立李俊，而現在，眾人主動孤立她。

后來，我隨著父母的工作調動離開了小鎮，很少見到梅姨了。偶爾回小鎮過年，跟著母親去看梅姨，她一如既往地哭訴自己命苦，痛斥李俊把好端端的一個家毀了。

梅姨在每個人面前都把整個世界罵成一坨屎，發生任何事情都是別人的錯，自己絲毫沒有過錯……

我媽嘆了嘆口氣，什么都沒說，拉著我離開了。那時候，我確實也覺得梅姨是可憐人，但總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說不上來。

每個人都在忙自己的生活。很多年，我們都沒有再見到梅姨。

3

再次見到梅姨時，她坐在我父母家的客廳里，淚涕交加地痛斥著那些老生常談的話題，無非還是:“陳世美”把她一輩子毀了；鎮里誰又沒讓著她了……

總之，在梅姨嘴里，這個世界就是一坨屎，身邊的人也都是一坨屎。不過，這次，她還多了個新話題，痛罵她的兒媳婦。

她的兒子李波在三年前結婚了，現在媳婦都懷孕8個月了。在一般人看來，這是多么令人高興的喜事，但梅姨不是一般人。

梅姨一直住在小鎮里，也曾找過老伴，但都因她的性格無法跟人相處而黃了，眼瞅著老伴靠不住了，就投奔兒子來了。

這個時候兒媳婦都快生了，她不像一般婆婆那樣，給兒媳做頓飯或準備孫子的衣物，而是天天跑來跟我媽控訴這個世界。

她嘴里不干不凈地罵罵咧咧：“這兒媳婦是沒良心的狐貍精啊，她根本就不聽我的話。波波怎么跟這種騷貨在一起啊！”

我們都已經習慣了梅姨嘴巴不說人話，她一貫如此，也不是今天才這樣的。但對快要生產的兒媳都能罵得這么不堪入耳，我們都覺得太過了。

于是，我媽勸她說：“人家小兩口覺得好就行，你也別操心那么多了，去吃喝玩樂，過你的夕陽紅晚年生活不好嗎？”

“我能不管嗎？我這輩子命苦到現在一個人，波波是要給我養老的，那個騷貨要給波波吹枕邊風，我兒子還會啥都聽我的嗎？”梅姨激動得唾沫橫飛。

“你別想多了，兒子兒媳都是孝順你的。”我媽耐著性子安慰她。

“那個狐貍精根本不會孝順我，我天天都跟她說李俊是個陳世美，不允許認他！可她竟然和波波一起去看陳世美了！平時讓她尿尿不要浪費水沖了，她根本不聽，這種不尊重我的騷貨必須從波波身邊滾蛋！”梅姨開始嚎哭起來。

我們被梅姨歇斯底里的噪音弄得心煩意亂，她讓兒子兒媳都不去看李俊，是挺過分的。

作為親戚我們都知道，李波從讀書到工作到買房到買車到結婚都是李俊在大力贊助。

而梅姨除了出一張嘴使壞，還真沒給兒子出過什么力。但她還反過來阻止李波夫婦去看一直出大力的李俊。

“必須馬上休掉那個騷貨！不然我下半生都不好過。”梅姨面目猙獰地吼了起來。

我們都已經習慣了她仇恨每一個人，所以并不在意她這么說。

可她不只是說說而已，真的拿起手機撥通了林波的電話，“兒子，你不休了她就是不孝順我這個苦命的媽！給我打她！你不打就不是我兒子！照著肚子把胎兒打掉！”

嚇得我媽趕緊把她的手機奪走，她坐在地上哭天喊地，“你們胳膊肘往外拐！良心被狗吃了！”

我被她喊打兒媳的話嚇得后脊背一陣陣發涼，像是挨著一把鋒利的尖刀，兒媳現在可是懷著八個月的身孕！如果真的有什么閃失，那就是兩條人命！

我馬上撥通了李波的電話，聽到那邊傳來吵架的聲音，我的心竄到了嗓子眼，拼命地對著話筒喊：“李波，千萬不能動手！嫂子跟你過日子、給你生兒育女，非常不容易!你現在最愛的人應該是她！”

我還沒說完，梅姨就搶過我的電話， “你真是個不要臉的良心被狗吃了！”

我看著梅姨眼里如烈火般的仇恨和一張扭曲的臉，所有的親戚之情消失殆盡。

我想起了魯迅說的一句話：“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4

不久后，李波媳婦生了個漂亮千金，出乎所有人意料，梅姨滿世界宣布要伺候兒媳婦坐月子。

我們都以為她活了大半輩子，良心發現，學會付出了。

可梅姨竟這樣對我媽說：“生個孩子有啥了不起的，憑什么那騷貨坐月子要吃香喝辣的，還把她媽叫來帶孩子，多一張嘴吃飯，把我兒子吃窮了怎么辦？還想請保姆，我不管賬怎么行？”

我媽對這個遠房親戚實在忍無可忍了，“人家吃的是兩口子一起掙的錢，又沒讓你出一分一毫，你管著不合適。再說了，親家母幫帶孩子，給李波出大力、省大錢，你連吃飯都不想讓人家吃。遭雷劈的！”

梅姨哪會聽我媽的呢，她一直我行我素，不顧任何人的死活，習慣了以損害別人。

梅姨住進兒子李波的家后，從來沒給大肚子的兒媳做過一頓飯就算了，誰也沒指望她干活，但她不干活還把保姆趕走了；

李波的生活中從來不花她一分錢，人家兒媳婦坐月子更不會讓她出一毛錢，但她就是要管人家小夫妻的帳；

從兒媳婦懷孕開始，公公李俊就一直拿很多好吃的給兒媳補身子。梅姨螞蟻搬家似的偷偷往女兒李娜那里拿，李娜根本不吃這些東西，梅姨藏得發霉了，又拿著發霉的東西“送”給兒媳做人情！

梅姨在李波家里啥活都不愿干，但兒媳坐月子時，她堅決要買菜和做飯，我們都以為她良心未泯，誰知，是我們太太天真了。

梅姨買菜的時候，分兩個批次，她和兒子買上等好的，然后特意去挑一些打折的、過夜的、甚至腐壞給兒媳和親家母！回到家后，先把壓壞的水果給兒媳和親家母吃！把好的留給自己和兒子。

梅姨買的菜價是別人的十倍，她每天拿著“賬本”給兒媳和親家母看，然后對兒子說：“開支太大了，不能讓她們吃那么多了！”

兒媳生孩子那一夜，她專門炒了辣子、豆腐這些產婦根本吃不了的東西！還在豬肉里加入牛肉，因為親家母不吃牛肉，她這樣做，親家母就全都吃不成肉了！

親家母說了句“剛生完孩子不能吃這些東西”，梅姨一生氣干脆就晚兩個小時再到醫院送飯，讓剛生完孩子幾天的兒媳餓著她覺得特別解恨。

李波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知道自己這個媽在做什么，很嚴厲地警告梅姨，不要再這樣了。

梅姨以為是兒媳告狀，更加變本加厲。

她干脆動不動就罷工，自己跑去逛街。反正保姆被她趕跑了，兒子在上班，親家母照顧嬰兒都顧不過來，肯定沒人做飯，月子里的兒媳沒有吃的，正解她心頭之恨。

我媽實在看不下去了，但知道如果讓梅姨回去按自己承諾的給兒媳做飯，她一定會暴跳如雷，只好拿孫女說事，希望血緣后輩能激起她一點良心。

“阿梅，孫女在吃母乳呢，兒媳餓肚子孩子會沒奶吃。”

“是個女人都有奶，餓點肚子算個啥，她比60年代那時吃得好多了！”說這話時，已經超過午餐時間近兩個小時了，梅姨正在優哉游哉地逛街。

我媽繼續努力試圖能讓她回去，“家里的孫女想你這個奶奶抱呢。”

“那小孽種根本就不應該生出來！當初我讓打掉不聽我的話，現在害我那么辛苦，都是孽種造成的！我抱她干嘛？我從來沒抱過，我只說要買菜做飯，沒義務抱她！”梅姨晃動著一種扭曲的臉。

梅姨刷新了我對人性的認知，原來這世上真的有人根本就沒人性。

5

李波女兒滿月那天，我和母親去看他們一家。

剛進門不久，梅姨和李波母子倆就吵了起來。

“媽，跟你說了一萬次了，不要再給我媳婦和她媽吃爛水果了！”李波手里端著一碗爛草莓，氣急敗壞地朝著梅姨吼。

李波小時候跟著梅姨生活了很多年，性格、習慣都被同化得差不多。有啥事也是脾氣暴躁地大喊大叫。

梅姨見兒子這么指責自己，又認為是兒媳告狀了。其實，兒媳飯都經常吃不飽，哪有力氣告她的狀啊。她忘了，她兒子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

但梅姨從來不是個講道理的人，她風風火火地跑到兒媳房里，指著兒媳的鼻子歇斯底里地破口大罵，“你個婊子，吃我的喝我的還背后告狀，真該喂狗也不給你吃！”

兒媳正在喂奶，懷里的寶寶嚇的哇哇大哭。

李波趕快進房間阻止他媽，“你能不能消停一會兒，孩子還那么小，你非要把我這個家弄得雞犬不寧。”

梅姨坐到了地上，開始撒潑打滾，“這個家就不該要！你這個逆子啊！為了那個小孽種你居然罵我，誰知道是不是你的種呢！”

李波徹底被逼崩潰了，他憤怒地對著梅姨大吼：“你能閉嘴嗎?！”

“你個忘恩負義的逆子，我白養你了！還不如養一條狗!” 梅姨滿臉鼻涕地坐到了地上嚎哭。

梅姨哭天喊說自己為養孩子付出了一切，可說實話，作為親戚我們都知道，她除了給孩子灌輸仇恨、發泄情緒外，還真幾乎沒付出什么。

哪怕飯都沒給李波做過幾頓，孩子是她父母替她帶的，撫養費是前夫李俊掏的。

李波今天所有的寬裕生活是李俊大力扶持的結果，跟她梅姨幾乎沒有任何關系。梅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只愛自己。

李波滿臉痛苦地揪著頭發對我說：“我真想像我爸那樣，永遠地遠離我媽！”

這話，如果不是親耳聽到李波說，我還真不敢相信會從他口中出來。因為，他被梅姨洗腦得以前完全是言聽計從。

可當他長大成熟，經歷世事，他發現母親所謂的命苦，只不過是她自己編造的借口，正在的原因是：她做惡！沒完沒了地作惡！

生而為人，最痛苦莫過于，心中最愛的親人形象倒塌。此后，親情不斷疏離。

梅姨還是老樣子，逢人就苦大仇深地痛斥這個世界，把所有的人都罵成一坨屎，“李俊那陳世美拋妻棄子把好端端的家毀了呀！兒女都是白眼狼白養了呀！”

似乎，整個世界都拋棄了她；似乎，梅姨是個可憐人。

但，這能怪誰呢？

我想起了魯迅的那句話：“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