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打進病房,照到安邑寬大的病員服上,安邑已經有些年沒有素面朝天的面對鄧海洋。她覺得自己像是赤裸的坐在他面前一樣,即使鄧海洋不開口,她也能感受到他黑色西裝散發出來巨大威壓,讓她自覺喘氣都要小心一點。
鄧海洋似乎要故意延長這種威壓酷刑,遲遲不肯開口。
安邑的頭微低著,表情嚴肅又誠懇,她在心里默念著:快點開罵吧,罵完人出了氣,也許會好說話一點。然而即使安邑自己也知道,這次她捅的簍子,根本不是好不好說話就能緩解。
遲遲沒有聲音,安邑微微抬眼掃了一眼,鄧海洋的雙鬢有一點白發,但這絲毫不影響他的威權,即使不說話,他一個表情,就足以讓一個病房變成法庭,而張牙舞爪長袖善舞的安邑,在他面前,根本沒有耍花招的空間,只能像一個囚犯,乖乖待審。
嗯。安邑咽了咽口水,決定主動一點:“董事長,這次是我考慮不周。”
“考慮不周?!安總可真會避重就輕啊。”幾乎有點咬牙切齒,鄧海洋終于開始發飆:“這次安總其實是處心積慮吧?你先是與對方打價格戰,將他們的市場份額大幅壓低,逼他們入絕境。然后賣凱新一個破綻,讓凱新覺得只要拿五千萬買下新技術就能獲得勝算,卻又假消息給銀行,讓他們錯評凱新信用,于是,凱新林思光只能以股權抵押借高利貸。最后你再臨門一腳,買到部分凱新股票,將林思光踢出董事會。加上高利貸利息,林思光幾乎傾家蕩產。你步步緊逼,看似是公司戰略,其實,最后所有殺招并不是針對一個公司,一個市場,而是讓林思光個人身敗名裂,再難翻身。你夠狠,安邑,我真不知道,你是這么管理公司的。”
鄧海洋看著安邑低頭,睫毛忽閃忽閃的眨著:”安邑,你跟在我身邊十年了,你為這個公司工作了十年,也被我調教了十年,你蠻干過,你狡邪過,你在十年用了多少手段,多少大聰明小聰明在這個公司,你和你的同僚們演戲,真真假假的明爭暗斗,我看了十年,可是到了今天,你居然向我展現狠毒。這十年,我是怎么教你的?你說說看“
安邑眨眨眼,長舒一口氣,將胸口的一團悶氣吐出一點,才能開口說話:”董事長您一向秉持仁義,一直告誡我,與對手可以共存,可以競爭,但是沒必要爭得你死我活。最高明的競爭,不是讓對方滅亡,而是像諸葛亮七擒孟獲,讓他們歸順與降服。“
”為什么我這樣教你。“鄧海洋緊追不舍。
”因為企業不止是某個人的企業,而是一個群體,是群體生活來源的依托,在競爭的時候,我們要想想企業所肩負的讓人們獲得生活來源和幸福的宗旨,金錢財富積累到一定程度后,就變成了一串意義不大的數字,唯有肩負在這個數字之上的所有員工和他們家庭的希望,才是企業終極的使命。"安邑老實的回答,饒是臉皮夠厚,她也能感覺到臉上火辣辣的感覺。
這就是鄧海洋的高明之處,雖然鄧海洋一根手指頭都沒動,安邑卻感受到臉上像被人狠狠掄了兩個耳光一樣。
“我不管你和林思光有什么私怨。凱新幾近垮臺,你知道他們會有多少員工失業,他們的家庭怎么辦?你就為了自己那一點私怨,毀了他們的生活。你現在做到這個地步,真是讓我太失望了。”
“對不起,董事長。”
“你不是對不起我,你是對不起菱信整個公司對你的信任,也對不起凱新公司的所有員工。現在,你還要做甩手掌柜,請辭。。。我培養你十年,你達到目的一朝如愿以償,制造一個爛攤子,然后就想走人。你還有沒有一點責任心,有沒有一點良心?!”
連對不起都說不出,安邑只能低著頭,等著鄧海洋判決。
罵的差不多了,鄧海洋長嘆一口氣,看著面前看起來很是單薄的女子。“在菱信,你的原職務解除,降為業務部副總監。協助小湯工作。
安邑的臉上出現了三道黑線:做湯震副手?!
似乎是看到了安邑臉上的黑線,鄧海洋居然有點想笑。他忍了忍,接著說:“我和凱新那邊聊過了,介于你現在在凱新的股份比菱信還多一點。將你再菱信的股份全部轉為凱新股份,菱信也將對凱新展開并購,你會負責具體并購事務。自己捅的簍子,自己去擦屁股吧。”
“是,明白了。”安邑咬咬牙,姜還真是老的辣,現在她真想找地方去哭一場了。
低著的頭頂,忽然傳來厚重的溫度,鄧海洋的手,揉了揉安邑的頭發,聲音變得溫柔起來:“你是身體怎么了?嚴重得需要住院?”
又來這套路,打完板子,就開始上藥給糖。
安邑心中腹誹,嘴上卻不敢怠慢:“本來沒有太嚴重,因為醫生是我表哥,所以讓我多休養,說是累到了。”
黑鍋表哥背,也是極合適的。
鄧海洋嘆了口氣:“也是難為你了,那就休息一周,夠嗎。”
“夠吧。。。。”安邑有點遲疑。
“嗯?!”
“夠,一定夠。”
安邑長舒一口氣。
能有一周,也是很好很好的。
安邑不自覺掃了一眼旁邊的文件夾,文件夾里除了文件,還夾著一個指紋小樣,是之前安邑和莊岱旭握手時留下的。
帝都人民醫院有著寬敞的路和高大的楊柳。在春分時節,滿天飛絮。
莊岱旭坐在鐵質椅子上,護工去買水了。
安邑隔著一條街看著他,覺得這也不過就是個很普通的男人嘛,安邑想想都陽和湯震的帥酷,五十歲多歲的鄧海洋的霸氣側漏,面前這個清瘦的男子,除了有那么幾絲書卷氣,和偶爾面對困境顯示的平靜與剛毅,其他,也沒有什么特別的。
安邑又走近了幾步,莊岱旭聽到腳步聲,聞到了香水味,知道這個奇怪的女人又在附近。
最近她經常在他附近出現,有時候和他搭一兩句話,有時候只是在附近。他知道她在附近。那股香水的味道已經變得熟悉和容易辨別。
隔著黑暗,那股想起來變得格外清晰,張岱旭主動說:“你又來了,又做噩夢了?”
安邑坐到莊岱旭旁邊:“是的,我夢到自己做的那些壞事。”安邑目不轉睛的盯著莊岱旭,以便能看得清他的每一個細微表情變化:“我夢到,我將那個女孩子賣給了一個地下妓寨,夢到一片黑暗中,她被欺凌,強暴,被皮鞭抽打,她的臉被劃傷了,流著血,像是鬼一樣。后來她瘋了,妓寨的人將她的雙腳打斷,扔在了山中。”
安邑的雙手微微顫抖,說話時聲音也不穩。
莊岱旭眉頭皺起來:“那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你不知道我為什么要這么做?”安邑眼里有血絲,仇恨像是利劍般尖銳:“你不知道?”
莊岱旭似乎很理解安邑的情緒失常:“有的時候人和人就是很難互相理解的,我確實不明白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看著莊岱旭的表情,安邑有一點恢復了平靜:“噢,我想,我可能是怕她搶走我的愛人,所以我想毀了她。”
莊岱旭點點頭:“我總算知道你為什么總說腫瘤是報應了。”
“知道了這些,你會覺得我丑陋嗎?你會討厭我嗎?”安邑問。
“我想,我們還沒熟悉到那個程度,不過那個女孩子確實太可憐了。”莊岱旭微微惆悵。
“怎么,莊先生,你想到什么往事嗎?”
“沒有”。
。。。。。。
看著護工扶著莊岱旭走遠,一個男子從樹后走到安邑旁邊:“指紋套已經做好了,林思光也已經將林宅抵押,但是我不明白為什么是做他的指紋,而不是林思光的。”
剛還在莊岱旭面前楚楚可憐的安邑,變成了另一個冷靜的安邑:“十幾年前的事情,林思光不一定還流著當年的證據,但是,莊岱旭有寫作的習慣,更重要的,他有一本日記。”
“你怎么這么確定?”男子不解。
“這是莊岱旭在二十三歲以前都有寫日記的習慣,一個人二十年的習慣,就會是一生的習慣。”
安邑說:“拿著那個指紋套,去林宅,把這個日記本找出來。”
“安邑,你有沒有想過,也許莊岱旭真的不知情呢。”
“我也希望他是真的不知情。”安邑玩味的看著莊岱旭的身影完全消失“他若是知情,那可是一定要死在這場手術中了呀。”
“即使不知情,他也很可能死于這場手術的。”展英的聲音突然加入,男子嚇了一跳,驚覺的看著他。
安邑卻是早就看見展英了,一點也不意外。“表哥,給你介紹一下,這是阿文,阿文,這是我表哥,當年的事情,他也知道一些。”
展英很發愁:“果然是為了當年的事情,安邑,你不能放手嗎?”
“如果是你,你能放手嗎?”安邑惡狠狠看著展英:“你看我現在的樣子,面目全非,就像你說的,丑陋。可是,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我卻連這是誰作的都不知道,難道,我不該查清楚嗎?我不該還給那個死去的女子公道嗎?”
展英無奈。“你并不丑陋,是表哥失言好嗎?真是夠記仇。安邑,現在的你,看起來美麗,年輕,三十幾歲,有著二十幾歲的容顏,你有事業,有社會地位,獨立,有尊嚴,這不是很好嗎?”
安邑甩頭:“算了,你不要說了,給我洗腦是沒用的。阿文,你去做吧。盡快,我時間不多了。”
男子走遠了,展英看著安邑:“你來醫院三天了,我都沒帶你出去玩玩,今天我請了假。走吧。”
展英拉起安邑的手:“表哥帶你去玩。”
安邑忍不住笑了。
真是的,表哥帶你去玩,和哄小孩子似的。
展英開著車出了擁堵的三環,出了清靜的六環,還在往外開,一路上高樓消失了,逐漸有山路顯現,有水顯現,風景從陌生漸漸變得熟悉。
最后,車子在一片墓地中停下來。
安邑大體猜到展英要做什么了。
展英帶安邑停在這片公墓的幾個墓碑處。
“安邑,小時候奶奶最疼你了。”展英感慨著。
“你的奶奶,是我的外婆。”安邑伸手拂去墓碑上吹落的一片雜草葉,手指劃過墓碑的字跡。
“她一定不贊成你現在做的事。”
“你沒辦法阻止我的,別人不知道為什么,我以為你會知道。”安邑低吼:“展英,我告訴你,你不要再跟我婆婆媽媽的,我和你們可不一樣,你是白衣天使,你是社會精英,可是我呢,我是什么?”
“你是什么。。。。”展英覺得安邑簡直是不可理喻“你是安邑,是一個有知識,有素質,有職業。。。。。”
“哈哈哈哈哈。。。。。”安邑笑了起來,她幾乎要笑出眼淚:“那是什么,表哥你太可愛了。安邑是什么,是一個沒有靈魂的軀殼,是一個無血無淚的行尸走肉,她的每一個毛孔都滲透著骯臟,你知道有多臟嗎?這么多年了,你知道我有多恨,天地不仁,讓我承受這非人的罪孽,難道我不該要一個說法。”
“安邑,你不能這樣,想想那些真正關心你的人。想想你的母親,想想鄧董事長,你知道嗎,前兩天他還和我談話”
“你和他說了?”安邑抓住展英,怎么忘了董事長認識展英德。
“我能說什么,你什么都不肯告訴我!!”展英也是怒了。
安邑稍微平靜了一點:“你不要說了,什么關心不關心的,我不過是董事長調教的一只狗罷了,他用我來平衡公司,我借用他的權勢來實施我的計劃。”
“安邑,你的腦子里到底是什么?!我真想撬開來看看。”展英已經快瘋了。
“可以啊,你不是腦科外科醫生,最善于撬開人腦。”安邑冷笑。
看來這也沒什么好玩嘛,安邑轉身,連個招呼也不打,直接走遠了。
都來阻止我。
都來阻止我。
有什么可阻止的!
或許罪惡,或許沖動,或許執念慎重,或許這是錯得離譜,但是,我安邑隱忍十年,才換來這一次機會,十年死不如死,還不是就是為了這一天,這次,誰都阻止不了我,一意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