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城，中國無數(shù)行政區(qū)域中一個普通到塵埃里的地方。當(dāng)清晨的最初一縷陽光照亮這里一切的時候，一條條破舊不堪的街道布滿整個城市，像極了歷史教科書里面的那些黑白的插圖。從舊城區(qū)的職工宿舍下樓，一輛輛汽車從門前的一條土路穿過，滿天的塵土不亞于西北一場小型的沙塵暴。從小到大，我一直憧憬著有一天能夠逃離這里，到一個嶄新的國度里開始我全新的生活。

? 在GDP等衡量一個城市發(fā)達程度穩(wěn)居倒數(shù)的情況下，曉城一中是這座城市里唯一值得人們吹噓的地方，每年新生入學(xué)的時候，校長總會在開學(xué)典禮上說又有幾個人飛上了枝頭成了鳳凰，清華北大的名頭縱然光鮮亮麗，但是于我們這樣的普通學(xué)生來說卻似乎毫無關(guān)系。這所“曉城市第二人民監(jiān)獄”，沒有衡水的命，卻得了衡水的病。曉城一中一直以模仿貫徹衡水的軍事化管理為榮，領(lǐng)導(dǎo)的目標(biāo)不過是把學(xué)生們培養(yǎng)成冷冰冰的考試機器而已。

? 當(dāng)昏黃的路燈逐次亮起來，多數(shù)的學(xué)生就開始期盼課業(yè)的結(jié)束。在像我們這樣“不求上進”的學(xué)生慶幸放學(xué)的時候，自修室里永遠是燈火通明，那里是學(xué)霸們的天地，并不屬于我們。走過一片黑暗的城區(qū)，我終于走到了我家的樓下。嘈雜的聲音鉆進我的耳朵，我在考慮要不要上去，最終我選擇了妥協(xié)。

? “二餅。”

? “哈哈，胡了。”

我向往常那樣若無其事的走進房里，甩手將門關(guān)上，以此來表現(xiàn)自己的不滿。

? “老姜，你女兒今天怎么了？”

? “別管她，老娘辛辛苦苦把她養(yǎng)這么大，跟他爹一樣是個白眼狼。”

? “快快，該你了。”

? 從我記事起，家里的牌局就存在了，我不知道那小小的四方的麻將桌能給他們帶來什么樂趣。我也曾走出房門去制止他們，結(jié)果他們只是把這當(dāng)做小孩子耍脾氣，絲毫沒有把我的抗拒放在心里。我拿出來語文老師布置的家庭作業(yè)：“我的幸福家庭”，手里的鋼筆卻遲遲寫不下去。

? 我拿起一盞手電筒，準(zhǔn)備離開這個令人厭惡的地方。

? “我出去找我爸了。”

? “快點給錢，老娘今天手氣好，要把昨天的晦氣沖掉。”

? “唉！”

? 我失望的嘆了口氣，走在冷冷的街道，只有昏黃的燈光充斥著茫茫的夜色。我曾經(jīng)也問上天，為什么讓我生在這樣的家庭里，有時我也曾想到死。可是每次想到爸爸日漸佝僂的背以及那滿臉的皺紋，我就有一絲愧疚感。

? 有一個騎著摩托的短發(fā)女孩從一個高坡上飛過，由于落地時沒有把握好，人和車子重重的跌在地上。我急忙跑過去，問她要不要緊。

? 她努力的摘掉頭盔，一瘸一拐的去扶她的摩托，在檢查沒有大問題的之后，她坐在馬路牙子上休息。

? “媽的，老子差點就廢了。”

? 我認得的她，她叫吳勝男，是整個曉城一中里的風(fēng)云人物。關(guān)于她的傳言很多，有人說她是市委書記的侄女，也有人說她是校長的私生女……如果沒有這樣的特殊關(guān)系，以她個位數(shù)的成績是絕對無法走進這所囚籠的。

? “小姑娘，謝謝你，算我吳勝男欠你一個人情。你說吧讓我怎么謝你，我吳勝男從來不欠別人人情。”

? “我有名字，叫李秋月。還有我也不需要你的感謝。”

? “不行……這樣吧我請你吃飯。”

? 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她就把我拉上了她的摩托。

? “抓緊了，我?guī)闳ヒ粋€地方。”

? 當(dāng)我們下車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那是爸爸的燒烤攤。我們走過去，還沒等我們說話我爸就看到了我們。

? “月月。”

? 由秋入冬，晚上的客人慢慢變少，只有爸爸一個人在那里抽煙。

? “嗯？你們認識？”吳勝男好奇的看著我。

? “我爸。”

? 我爸拿著菜單走過來，吳勝男點了一桌子菜，我能看出來她知道這是我爸而特意點那么多，可是這卻使我的自尊心受到一絲傷害。

? 爸爸是個善良的人，在最后結(jié)賬的時候說什么也不要她的錢。她也在堅持，可是她掏兜的時候，老臉一紅發(fā)現(xiàn)她的錢包已經(jīng)不見了。

? “該死！我的錢包應(yīng)該是剛才丟了，李秋月我又欠了你一個人情。”她無奈的搖了搖頭。

? 一天放學(xué)以后，她騎車來的我的面前。

? “小姑娘，我?guī)闳ノ壹彝妗！?br>

? 雖然我不喜歡她對我的稱呼，也對去她家玩絲毫不感興趣，可是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竟然沒有地方可以去。

? “快點，磨蹭什么。”

? 在摩托車的嘟嘟聲中，我們穿過大半個曉城，最終在一座別墅面前停下。白色的新刷漆的雪白的墻壁，與這座老態(tài)龍鐘的舊城格格不入，除了電視上，我第一次見到如此奢華的建筑。

? “發(fā)什么呆，跟我走。”她拉著我的手往里走。

? 進去之后感覺自己像進入大觀園的劉姥姥，傳統(tǒng)的歐洲典雅風(fēng)韻彌漫在這座房子里，墻壁上都是一些精美的油畫，客廳中間的奢華的燈具散發(fā)著迷人的光芒。我簡直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的。我跟她來到她的房間，那些只有在電視里才會出現(xiàn)的場景真真實實的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

? “這……是你家？”

? “廢話。”她砰地一聲打開一罐可樂遞到我的手上。

? “這個家里只有我和一個保姆住，你要是愿意以后可以來這里住。”

? “可是，你爸媽會同意嗎？”

? 她沒有說話，沉默一會后帶我參觀起她的大別墅。

? 我知道她一定有什么痛處，我實在想不通，像他們這樣的家庭會有什么煩心的事。吃過晚飯，她騎車把我送回那片老城，我仿佛一下子經(jīng)歷了幾個世紀。

? 周一開學(xué)就聽到一股爆炸性的消息，有一個從外地的帥哥要轉(zhuǎn)入我們班。班里的女生經(jīng)常湊在一起討論那男生的樣子，看著他們輕浮下賤的表情，我內(nèi)心表示出不屑。班主任帶著那個男生走進班級的時候，全班女生都瞪大了眼。

? 那是一個瘦瘦高高的男生，穿著一件白色的小襯衫，留著一頭的短發(fā)。他在自我介紹的時候微微一笑，露出了小虎牙和甜甜的酒窩，陽光照進窗子，他的身上散發(fā)著迷人的光暈。當(dāng)他走到我身邊坐下的時候，我看到了全班女生投來的嫉妒目光。

? “程航遠。”

? “李秋月。”

? 經(jīng)過這兩聲短暫的交流，他竟然再也沒有跟我說過話，也沒有跟班級里其他的同學(xué)說話，只是一頭扎在那一堆試卷中。其中也有幾個自以為姿色不錯的女生萌生撩他的念頭，可是他頭都沒抬，只是淡淡的說了句：“別打擾我做題好嗎？”

? 那幾個女生經(jīng)過多次的碰壁總結(jié)出了一個規(guī)律，這是一個瘋子。她們想用用這種冠冕堂皇的借口來掩飾自己的尷尬。他幾乎把自己所有的時間都交給了學(xué)習(xí)，我在想如果有一天我跟他一樣，我早就成了學(xué)霸。我也曾試圖努力跟他交流，卻得到了跟其他女生同樣的結(jié)局。那天他站在凳子上擦玻璃，雨后的天空出現(xiàn)了一道彩虹，從玻璃里望去，他仿佛飄在彩虹下面。他看著天空中美麗的彩虹，而我看著他入了神，那是一種很美妙的感覺。

? “你站在橋上看風(fēng)景，看風(fēng)景的人在看你。”

? 我不知道為什么腦海中會蹦出這樣的兩句詩，我渴望跟他交流，同時又害怕跟他交流。就這樣遠遠的看著他，我的內(nèi)心里有一種暖暖的感覺。

? 我覺得我病了，腦子里總是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那天我失了神坐在操場的看臺上，望著天空發(fā)呆。

? “好一副少女思春，游園驚夢的美好畫面。”吳勝男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

? 我突然覺得臉上在發(fā)燒，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她突然哈哈大笑。

? “以后不能再叫你小姑娘了，你已經(jīng)長大了。說說看什么樣子的男生讓你如此著迷。”

? 程航遠的身影馬上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他永遠是那么沉默，潔白的襯衫熨的沒有一個折子，他的每一個微笑都是那么好看。

? 可是過了不久程航遠的就出事了，本來信心滿滿的他在全省聯(lián)考的時候太緊張，太注重分數(shù)了，導(dǎo)致他的手一直哆嗦，頭腦一片空白，冷汗直流。就在這樣的狀態(tài)下，他硬撐著完成了考試。當(dāng)成績出來的時候，他患上了嚴重的感冒，請假回家了。

? 我看著那空空的座位，想象著他曾經(jīng)的樣子，撫摸著他接觸的每一個地方，我的心里翻江倒海，再也無法平靜的坐在這里。我去找吳勝男，她拉著我就往操場去。

? “干嘛去。”

? “逃課。”

? “可是我的鋼筆還沒有放下。”

? “什么時候了還在意一只破鋼筆。”

? 我們坐在操場的的看臺上，仰望著滿天的繁星，看著那美妙的光芒，我又想起了他的微笑。吳勝男不知道從什么地方摸出兩瓶啤酒，她很熟練的一磕，兩個瓶蓋瞬間脫落。

? “我不會喝酒。”

? “吐幾次就會了。”

? 我學(xué)著她的模樣嘗試著從未為喝過的飲料，只是感覺有一點苦，而且沒有可樂好喝。當(dāng)我把這個想法告訴她的時候，她笑的很開心。

? “小姑娘，你為什么不開心？”

? “因為……”

? “不想說算了。”

? “因為他沒考好，然后生病了。”

? “唔，屁大點事，我以為什么呢，他這也算個男人？”

? “我不許你這么說他。”

? “好吧，好吧，我才懶得說。”

? “勝男，你那么有錢，為什么還待在曉城這個小地方？”

? 她一改臉上的玩世不恭，把酒瓶里的就喝的見底，她站起來把酒瓶仍的老遠。

? “我在等我媽，我爸有錢的之后就跟她離了婚，我媽一時氣不過就得了精神分裂癥，那天我放學(xué)后，我家的房門開著，我發(fā)現(xiàn)我媽走出去了。我爸動用了所有的關(guān)系，把整個城市都找遍了，也沒有她的蹤影。”

? 她奪過我手里的酒瓶，猛的喝了一口。

? “我們每年房子都要刷漆，讓它跟我們剛搬進去的時候一樣，我要在這里等著我媽回來。我相信她一定會回來的。”

? 她又把酒喝干了，酒瓶跌落在水泥地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音。那一刻她仿佛變了一個人，不再是哪個叱咤風(fēng)云的女漢子。

? 望著滿天的繁星，我們唱起了歌，唱到淚流滿面。突然巡邏的老師發(fā)現(xiàn)了我們，她見事不好拉著我就跑。操場的盡頭有一個不高的小門，她馱著我爬上去，然后自己很輕松的翻過。我下意識的摸了摸口袋，發(fā)現(xiàn)那只鋼筆丟了，我要回去找。

? “你瘋了？”

? “那是我爸爸省吃儉用買給我的，你或許有很多的鋼筆，而我只有一只。”

? “那……我明天幫你找。”

? 第二天當(dāng)她拿著一只同樣的派克鋼筆走到我的面前，我真的開心極了，想想爸爸每天在那里擺攤給我買了一只好鋼筆，我真的舍不得丟。

? “喏，給你了啊。一只破鋼筆而已。”

? 我接過鋼筆還沒有等我說謝謝，她就瀟灑的走開了。

? 一周以后我看到了程航遠，他滿臉憔悴的樣子，絲毫沒有了那種精氣神。我心疼的看著他，他看著我，苦笑了一下。放學(xué)后，我拉著他的手來到操場，就像吳勝男第一次拉我去吃飯那樣害怕而刺激。

? 夕陽西下，霞光染紅了天空，也染紅了我們兩個。

? “你知道嗎？秋月。”

? “怎么了？航遠。”

? “考上名牌大學(xué)對我來說真的很重要。”

? “何必那么逼迫自己呢？”

? “我從小就沒有爸爸，媽媽把我養(yǎng)大真的不容易，我只有通過高考才能改變我的命運。可是每次考試我都會緊張的要死，我是一個沒用的人。”它把頭埋在胳膊里，放聲哭了出來。

? 我心里看了很難受，不知道誰給我的勇氣，我一下抱住了他，有的時候男人就像一個孩子，此時在我懷里的是我深愛的大男孩。當(dāng)他情緒平定的時候，突然給了我一個深深的吻。那時我的腦子里一片空白，所有的時光仿佛靜止。身體和靈魂是無比的誠實，我知道自己深愛上了程航遠，也愿意為了他去做一切。

? 過了不久，勝男一臉正經(jīng)的找到我，把一沓紙交到我的手里。

? “這是一次公費出國留學(xué)的機會，我爸花錢買的，在我媽回來之前，我死也不會離開這里的。所以我打算把這個機會給你。”

? 看著手里的這些紙，對我來說太重要了，從此可以改變自己的命運，離開這座憎惡已久的小城。但是忽然有一刻我的腦海里閃出了程航遠的影子。我最終把這個機會讓給了他，他抱著我哭成了一個淚人，說除了他媽媽之外，再也沒有像我一樣對他那么好的人了，他說他一定回來娶我。

? 高考結(jié)束以后，我目送他上了飛機，他臨走前讓我等他回來。

? “李秋月，我現(xiàn)在很輕松，我不欠你什么了。”

? “嗯？”

? “你以后想怎么辦？”

? “我想留在曉城照顧我的父親。”

? “你長大了小姑娘。”她笑說。

? 當(dāng)我回家的時候，家里一片狼藉，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我看到爸爸一個人坐在地上抽煙，地上散落著許多的煙頭。

? “爸爸，您怎么了？”

? “我和她離婚了？”

? “她？”

? “秋月有件事我想是時候該告訴你了，她其實并不是你的媽媽，你媽媽在生下你之后因為嫌我窮就跑了，我為了不讓你受到別人的歧視，就給你找了一個后媽。只要她好好照顧你，我什么都答應(yīng)她。可是這些年爸爸也沒有照顧好你，對不起。”

? “不……爸爸，謝謝您。”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淚水，抱著爸爸痛哭一場。

? 我選擇了一所跟曉城很近的師范學(xué)院，為的是能夠方便回家。雖然我跟程航遠時不時的通信，但是異地戀而且還是跨越海洋的戀愛怎么可能持久，他最后一次來信說他不想回來了。我把那封信輕輕丟進垃圾桶，從此再也沒有給他回信。我也曾問我自己是否后悔放棄那個出國的機會，我的內(nèi)心告訴我，如果重來一次，我還會那么做。

? 當(dāng)我收到我母校的錄用通知的時候，峰回路轉(zhuǎn)，曾經(jīng)我是這里的學(xué)生，而今我成了這里的老師。我來到了經(jīng)常和勝男來的那個操場，回憶著高中歲月的點點滴滴。我不經(jīng)意走到了那天晚上我們翻墻的地方，在我的腳下發(fā)現(xiàn)了一只已經(jīng)腐朽了外殼的鋼筆，拔開筆蓋，我還能清晰的看出那個派克的商標(biāo)。哈哈，好你個吳勝男！

? 那天夜里我來到了父親經(jīng)常擺攤的地方，打算告訴父親我已經(jīng)被錄用的消息。父親的背佝僂的厲害，他努力的去拿架子上的菜，顯得很吃力。我走過去，把那把菜拿下來，親手遞到父親的手里，我和父親都笑了。

? 那晚昏黃的路燈下，我?guī)透赣H推著車，慢慢走在嶄新的柏油路上。一路上，我們什么都沒有說。

那些過往，都像飄落的樹葉，秋風(fēng)來過，葉落，葉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