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狗在長安街待了好幾天了。
他的整個身子灰溜溜的,身上原本的淡黃色的細毛就像被蘸進了刷墻用的水泥里又在地上滾了幾圈,連同著眼睛,也是灰蒙蒙的,鋪上了一層塵埃,這是葉言第一次看到這只狗的印象。那天他帶著耳機繞著廣場以南散步,正沉醉在音樂中時,這只在前方狼狽搖擺著的狗不偏不倚地正好撞上了他的腿,并往他身上嗅了嗅,葉言嫌惡地“咦”了一聲,腿飛速地往后撤,掠過那只狗走了。
此后,葉言便經常看到那只狗,或許是出現的次數太多了,葉言終于俯下身去看看它,那只狗視線定格在某一處,耷拉著舌頭,微微喘著氣。
好奇怪的一只狗。
葉言喜歡聽音樂,并且帶著一種奇怪的偏執,不帶耳機不聽,不出門不聽,但在大街上從來不會將耳機拿下來,就連出門購物結賬時也是半個耳機孔吊在耳朵上。他聽著音樂,眼睛里卻是無神的,好像將自己置身于另外一個世界。
因此,他引來了無數的麻煩,上次,他因為戴著耳機差點與電動車相撞,而這一次,卻貨真價實地與電動車來了個緊密接觸。電動車車主的惱怒使他不得不放下心愛的耳機誠懇地道歉,但事后,他又把耳機插上了。媽媽曾對他破口大罵,罵自己不要命,腦子有病。可是怎么樣呢?還是音樂更重要吧……它能將自己引入一個奇幻快樂的世界。
也就在這一天,他快要過馬路的時候,戴著耳機站在人行道前等紅燈變成綠燈,就要走的那一刻,葉言發現自己的褲腳被緊緊地扯了一下,葉言反射性地向后退,只見一只狗死咬著他的褲腿不放,那鋒利的牙齒落在葉言的眼中變得十分恐怖,他卯足了勁地將腿一甩,狗的身子直接飛了出去,旁邊的人紛紛側目,葉言連忙擠出不好意思的笑臉說:“我家的狗,不聽話。”然后揪著它過了馬路,耳機也終于從耳朵上撤退。
他轉而面無表情地看著那狗,那只狗眼睛灼灼地望著葉言,好像在說:就不讓你過,就不讓!葉言只好把累贅的耳機放進口袋,準備采取強硬手段,不料那狗突然是聽話了還是怎么著,竟獨自開始走了下去。葉言望著那只狗也跟了過去。路上行人不多,并且每一個人的眼睛都會看向那只狗,帶著些許謹慎和躲避。
每次葉言外出,都要會一會它,那只蜷縮在角落里的狗,雖然還和從前一樣討厭,但也漸漸地接受了這道獨特的風景——安靜的街道,人來人往的斑馬線,和一直游移在其中的臟兮兮的狗。
他突然覺得好奇,便又重復了當初在人行道上做過的事,戴著耳機,慢悠悠地晃到了那處,果然,那只狗又盯上他了,葉言不曾摘下耳機,那只狗卻突然作勢要咬上來。
葉言不顧紅燈還是綠燈,馬上朝著對面跑去,不料那狗跟瘋了一般,發出刺耳的叫聲,竟堪比汽車的鳴笛!那狗邁著飛毛腿沖了過來,葉言終于有了恐懼感,但管不了那么多了,往前沖吧!于是出現了一幅人行道上狗追人的滑稽畫面。
終于,人跑到了對面,狗也追到了對面,那狗看見了掛在他身上的耳機仍然執迷不悟,想著把它拽下來,葉言迅速將它放入口袋里,那狗撲了個空,可此時身體已經飛到了半空中,于是就狠狠地撞到了葉言的肚子上,葉言被撞得面目眥裂,連連倒退了數步。
最痛苦的不是疼,而是……臟!
他用蠻力終于將它摁住,動作沒有絲毫停頓,又將它帶到了近處一片澆綠地的水管處,將管嘴對著它,粗暴地抓起它的狗毛揪了揪,奇怪,它怎么沒反應?
葉言忽又覺得好玩,只見那狗眼睛半瞇,乖乖地接受著涼水的洗禮,他的動作不由得放的平緩了些,摸著狗毛時也不想之前那樣動作粗魯。然而它的眼睛閉上,不知道是假寐還是已經睡著。
葉言心里一動,將它兩手抱著帶到了寵物醫院,將后帶到獸醫那里,不料,獸醫的話讓葉言大吃一驚。
醫生說,這只狗已經打過疫苗了,很久以前,一個老爺爺帶著它過來的。
“那個老頭真慈祥呢,那狗抱在他懷里跟抱自己的孫子似兒的,還總是笑瞇瞇地看著它。”
葉言疑惑,又問老人去哪里了呢?醫生并不知道,不過他告訴葉言這狗已經打過疫苗就不會有惡性傳染,只要每天細細護理就好。
這下留下一人一狗默默對視,葉言不忍,便對醫生說:“這不是我的狗,我能將它放在你這兒看護幾天嗎?”
醫生緩緩點了點頭。
秋風蕭瑟,小狗凍得白毛軟趴趴地附在身上,兩眼欲閉未閉,它并沒有在醫院長待,而是又回了從前的角落,蜷縮在那里一團,這好像本末倒置了,但這才是它熟悉的家。葉言開學了要去上學,沒有時間去看它,但當這一次看到它時,感覺它清瘦了很多。
“小可憐。”葉言走了過去,狗很容易地就掛在了葉言的身上,無可奈何。葉言嘆了口氣,將它帶進了家里。
上樓的時候靜悄悄地,他捂住小狗的嘴,小心翼翼地開了門。爸媽不在家,他松了口氣,后快步走向浴室,將它放在板凳上,打開花灑,水滴靜靜落下。
他依舊手指溫柔地順著他的狗毛,將泡沫在它身上打了全身,直到看不清它本來的模樣,只留下兩個黑眼珠呆呆地望著他,葉言“噗”地一聲笑了。
待用溫水將它洗凈,露出廬山真面目時,葉言摸著下巴瞥著個眼將它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揶揄道:“長得挺不錯嘛兄弟,怎么會到淪落街頭這種下場呢?”
它又“汪”了聲,叫得甚是抗議,他一把崩住他的臉,叫它想叫叫不出,一人一狗相視數秒后,葉言又被逗笑了。
這時門響了了,葉言的笑聲瞬時停住,是爸媽下班回來了!他的血液蹭的一下漲到大腦,抱著狗馬上將它關進了臥室。剛出來時,正好碰到了起身去廁所的媽媽,葉言張了張嘴,沒說話。
細心如媽,一下子就看出了什么地方不對,媽媽狐疑地看了葉言一眼,又示意地上凌亂的狗毛,質問道:“怎么回事兒?”
剛說完,只聽咯吱一聲,臥室開了,被狗頭頂開的,葉言泄了氣地低下了頭。
只見一只狗從那隔墻鉆出,小心翼翼地挪動著自己瘦小的身體。
“怎么回事!這是哪來的狗?怎么隨便往家里帶?”葉媽媽怒目對著葉言。
葉言一聽這話來氣了,梗著個脖子,氣氣地說道:“我想養它,怎么了?”
葉媽媽聽聞冷笑一聲:“你想養,你怎么不問問我想不想留?”
葉言閉著嘴不出聲。
那地上的狗,落在葉言的眼里變得愈發可憐了,他握緊了拳頭,又松開了,對著媽媽細語哀求:“就不能先留它幾天么?就一個星期也好。”
媽媽馬上揮了揮手,表示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
葉言低著頭,不說話,正想著如何解釋才能將狗留下來時,他突然聽到手機掉在地上發出的沉悶聲,他越過媽媽,徑直走到狗的面前,只見自己心愛的耳機此刻正被那只狗咬在嘴里,并且聽到了咀嚼的聲音,他的心頓時就被撕裂了一大塊。他迅速沖上去,沖他大吼:“你干嘛呢!”邊喊邊強硬的掰著狗的嘴,那狗也較勁,幾乎是觸動了全身各處,開始瘋狂地擺動,喉嚨里的嘟囔聲一聲勝過一聲,那是他的耳機!他日日夜夜寄予精神寄托的耳機!只聽“啪”的一聲,耳機線掉在了地上,它生生被撕成了兩半。
他沉默了,未幾,他突然轉身對著那只狗,吼道:“滾!”立刻打開門鎖,一股風灌入,狗的白毛被吹的飄起,它瞬時便被推出了門外。那斷成一條條面目猙獰的耳機,被狗叼走了。
葉言再次看到那只狗,是在一個晴朗的午后,當他帶著新買的耳機路過那個寵物醫院時,他停了身子,往里面瞄了一眼。正巧,一個女人抱著一條狗出來,他的眼睛驀地睜大,前段日子繼續窩在墻角里狼狽不堪的狗,此時被一個女人舒服的抱在懷里,與之前葉言的行為比起來簡直是人間天堂。那只狗好像也看到了他,瞬時從女人懷里躍出,幾乎是一瞬間,葉言情不自禁地伸出了雙手。
他想抱一抱它。
那女人詫異,而后又笑笑,走了過去,對葉言說:“這些天是你一直照顧它嗎?謝謝你啊。”
葉言看著窩在他懷里的狗,茫然道:“這是……”
“我叫朝云。”她是爺爺的女兒。
朝云與他沿著醫院街道并排走著,她微微笑著,說:“忘了給你說,這只狗叫寶寶,剛開始時總纏著我爸讓他抱,我爸便起名叫‘抱抱’我說太難聽了,他便改成了寶寶。”她停下了腳步,臉色便得很難看,“后來我爸去世了,我便把它趕出來了。”
透過她濕潤的眼眶,葉言知曉了小狗的故事。狗和老人的感情很親,可以和孫女的愛相比,朝云看不慣,譏諷他說狗比親生的還親呢,孫女馬上過生日了,也不知道送個禮物。說的是氣話,可聽在老人耳朵中,把這話落實了。
那天,老人跟往常一樣與狗在廣場上散步,一直沿著長安街走到了斑馬線。
“那只狗不知怎的,跟抽風了一般,預先也沒拴繩,就任他跑到馬路中間。”女人恨恨地說道,聲音哽咽,她盡量讓自己的嗓子保持平靜。
然后老人反射性地去追它,一直追到馬路中間,結果,慘劇就發生了…一聲尖銳的碰撞,打破了老人與狗的朝夕相處,也撞碎了家庭美好的畫面。
知道真相后,小狗就被趕出了家,往日的幸福如燒到盡頭的草,再也不能復生。于是便有了葉言初見流浪狗地場景,葉言甚至想到,那狗托著疲憊的身軀,緩緩地在馬路邊踱步著,是否也想起了曾經那個朝夕相處的伴友?人有感情,狗未嘗沒有?當那只狗一遍一遍地重復著給自己帶來噩夢似兒的場景,是否也會痛徹心扉?
葉言眼中充滿了哀傷,對她說:“可是過去的已經過去,人總是要向前看的。”
“你應該明白,這是你父親留下的狗,無論如何應該好好善待它。”
女人回復了常態,又笑了起來:“所以我決定將它領回家了。”
又頓了頓,說道:“你愿意和我上去看看嗎?”
葉言點頭答應了。
當打開門,一股溫暖的氣息直接籠罩在葉言左右,很舒服,葉言腦中浮現出了狗與老人每天生活的場景,什么都沒改變,什么都還在。
“我爸死后,我經常來這里澆水,給魚喂食,想讓一切保持原來的樣子。”果然,衣架子上還掛著舊大衣,鞋架上是一雙舊皮鞋和一雙平時的家用拖鞋,旁邊甚至擺著一桶狗糧食品,葉言轉身看著她笑了。
忽然,他的視線落在了一個褪色的藍色的布袋上,那顯然被人清洗了無數遍。
“這就是我爸那天背的包。”
葉言走了過去,看了看朝云,朝云笑了笑,點頭示意。
葉言用手輕輕地打開包,只見里面放著一副老花鏡,還有一個禮品盒,他把它打開一看,怔住了。只見里面是一個MP3,耳機規整地放在凹陷的溝壑中。
朝云的聲音澀澀地說:“爸是買了禮物給孫女的,路上還想試試好不好用…”
葉言腦中浮現著一個場景,狗沖出了馬路,爺爺匆忙將耳機扒拉到口袋便去追他,結果發生了事故。
怪不得,第一次見面拽著我的耳機不放。
怪不得,即使我氣得打它也瘋狂地執著。
葉言牽著嘴角,苦笑。原來記憶已經停駐在腦海里太深。
那只狗從葉言腳下溜走了,葉言跟著他,進了一間房子,那里有狗和老人鑲嵌在相框之中的照片,老人摸著寶寶笑著,一家人和樂地站在后面,幸福慈祥。
狗扒著照片不放,宛如耳機一般執迷不悟,葉言知道,他太久沒有見到老人了,以后,也終將是一個人……
葉言身形一顫,扶著床起來,回頭對朝云說:“我可以時常來看他嗎?”
朝云露出難色,葉言表示理解,因為隨便進出一人的家,著實不好。
那狗突然又動了,身子蹭著朝云,朝云問:“怎么了?”
小狗拽住她的衣服不回答,就是一個勁的往前拖,直到來到舊大衣旁邊。
那塵封很久的衣服,貌似還有著老人身上的味道,在房間里散發著淡淡的氣味。
“是衣服口袋嗎?”朝云迷惑地說。
她將手伸進衣服口袋,竟然看到了一個便簽,她露出驚詫的眼神。原來它粘在口袋的內側,不仔細找真找不到。
她將便簽翻了個面,只見那字跡一直到現在都很清晰,卻非常潦草地寫道:
找個好好待它的人。
那字條彌漫著醫藥的味道。朝云抑制不住地哭了,再不像當初那般隱忍,在葉言的眼里哭得像個小女孩。她的眼淚毫不客氣地滴在那張紙上面,那紙被眼淚暈染成濕潤的顏色,混合著藥味,和老人身上淡淡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