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一次夢到了貓,它那圓圓的臉,攀在弟弟的頭上,實在不覺得一絲可愛,腦子里竟是它將直起身子露出藏掖在下身毛堆里的虱子的恐怖景象。然而我嘴里卻說著:“媽,你要是想養就給它買個貓架玩。”
醒了以后打消了想要養貓的任何念頭。童年種下對貓的不良印象以及來自愛倫坡《黑貓》里所描述的粘人、丑陋、報復貓形象,我根深蒂固地認為它們是暗黑力量的化身。
因此,當胡琳在微信里發了我關于她新買的貓的視頻并問我是否好看時,我回了一句:“這跟普通家養貓有區別嗎?”
她說這花了她六百大洋買的。
我無語道:“你為什么不去別人家抱一只來?”
之后就只在她朋友圈看到她曬的名叫“塞切爾”的貓了。
外婆說她的貓是自己跳進她的三輪車里跟來的,找不到回去的路,她就安在自己家里,不差得這一口飯,那是在外公走后的第二個月。
外婆在年輕的時候,生完四個孩子之后就落下了病根,外公到處求醫、住院。當時農村還有生產小隊,家里的糧食跟著勞動力成果分發。而那時外公去了縣里的工廠當了工人,雖然這要比在小隊干活報酬高些,但是家里養活四個孩子外還要給外婆支付一筆醫療費,總體上還是入不敷出。
那個年代,西藥還不是特別流通,醫生開的多是處方。外公好學,跟著醫生認識草藥,然后到后山自己去摘去種,慢慢積累的經驗,導致了他后半生成了半個赤腳醫生,竟有人親自上門求醫,還救治了一些人。
孩子們漸漸的長大了,靠著自己的力氣,支撐起了家的經濟,外婆的病竟自好起來,卻染上了吸煙的習性,但家人從不勸阻。后來我無意中問起外婆為何抽煙,她卻告誡起我“抽煙不好,我啊,當時是因為病,醫生說要不抽煙吧,能讓體內的氣換一換,我才開始的。”
之后我給自己的吸煙理由是北京霧霾太嚴重,被動患病,不如主動享受。
欠的人情債遲早都得還。
外婆也被外公的中醫學問弄得耳濡目染,步入老年之后,角色轉換開始照顧他了。她在山腳下的菜地里漸漸種上了草藥,用來救治外公年輕時烙下的前列腺病。
在農村里,人們好像一直尋找不到如何表達自身思想與情感的方式,所以他們往往采用最能曝露的手段就是從不抑制的暴躁憤怒。從眼前的糾葛深挖到記憶中過往種種過錯,將其一一細數才甘休。然而結果是根本收不到對方的任何歉意的態度。仿佛他們湊活在一起只是為了互相折磨。“家丑不外揚”這個概念也全然隱退,只想訴苦,抓到誰人就傾吐一番。
但外婆很少與他人交往,她沒有竄門的習慣,也不喜歡特意與人搭訕。但她閑不得,把時間耗費在農地與磨紙(江南周邊的祭祀傳統是燒一種錫面紙,磨紙就是把極薄的錫壓在黃紙上)。
外公的習性也是如此,不知兩人誰傳染了誰,從來不會在橋頭見到他兩的身影。
外婆嘴里叼著煙,看了看右手上的表“五點了,要做飯了,時間過的真快。”
飯灶的煙,在煙囪里升騰時會沿著縫隙側漏到屋內。它們逃逸到上空亂竄擋遮住了放著昏黃光線的燈泡,層層疊疊團團縈繞。
外婆坐在灶前,凝視著這不斷厚重的云層,把煙頭扔進了火坑里,抓起幾根身邊的樹枝,壓緊膝蓋折斷,一點點塞進火坑里。火苗逐漸吞噬了新柴火,助長了整個火堆旺勢。水汽的沸騰使鋁制鍋蓋微微顫動,氣泡在外環生成膨脹又幻滅。十幾分鐘后米飯的香氣透過這些狹小的縫隙四溢出來,鋪滿屋子。
外婆抬頭盯著霧氣,鼻頭敏銳地抽吸著。她將手放在邊上柴堆上撐起了身子,走到聒噪前往鼻子里扇了幾下煙氣“差不多了,燃著的柴火燒完就好了”
外婆搓了搓手上,四顧看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走出里屋來到屋檐下,揭開爐子上的鍋,一下子沸騰的水汽沖了上來,一股白煙。
“唔,有點香啊,燉的雞嗎?”
“不是,玉米排骨湯,燒了一個鐘頭了,應該差不多了。”
外婆將端鍋進廚房,從墻上的筷子捅抽出一支,戳了幾下排骨“嗯,應該可以了。”
她灑下調味料,有木勺占了一下舌頭,滿意的點了點頭,就從碗柜了拿出兩只大碗,用抹布拭擦了一下,放在木板上用撈起里面的食物乘至碗里·,又依次將高湯倒入碗中。
“我的那個托盤不知道放哪去了。”
“要不我用手端上去了好了。”
“哎,那不行,燙的。我去里間看下,你等會兒。“
她轉了個身,拖著步走了出去。,我拿起排骨鍋,里面的湯汁浮著一層晶亮的油花,脫落的幾粒玉米和排骨殘渣在底下微微滾動,我拿起鍋蓋蓋上,煙氣會在黑暗中碰撞。
外婆拿來了鐵質托盤,將兩碗湯輕輕地放在盤子上,我端起它,小心翼翼地往樓上爬去。這樓梯稍高又窄,我的眼睛看不見路,只能用腳丈量好位置落下,再邁出下一步。二樓的八仙桌上舅舅已經擺上了幾個冷盤。兩碗排骨湯,作為大菜放在桌的偏左偏右兩側。
下了樓,外婆又燃起一支煙“等你舅媽來了,就差不多可以吃飯了。”
我們走到大門口,看著風吹的田間的竹林嘩嘩響。
“你外公這個人,要么好起來,要么快點走,在床上跟你爺爺一樣,躺幾年那是活受罪。”
火光隨著吸煙頻率時亮時滅,每抽幾口,外婆就會劇烈咳嗽幾聲,倒是有把肺都咳出來的氣勢。
“他跟我說,老太婆不要在乎那幾個銅錢,你拿去想抽煙的話就抽,想買什么吃的就買。可是我啊,哪有什么要吃的,你們買來的東西,我都不怎么吃。”
煙灰掉落在磨舊的深藍色格子圍裙上,她不時用手撣去沾上的灰。
“現在扯來扯去到會亂說,有時候正經也能講上幾句,氣是氣得過分,但是,琳琳我跟你說啊,我這顆心啊,還是舍不得。”
“舍不得才是正常,畢竟你們兩個人處了幾十年,總有感情。”
“你外公的脾氣也是壞,罵罵咧咧的,不去招惹他,自個兒也會來礙著你,嘴巴那個臭,一天到晚挑人刺兒。他現在睡的那張竹板床,還是我一個人辛辛苦苦搬來的,當時他就眼睜睜看著我拖進來,我們們吵架,他罵我,不幫我搬。我也是一股氣自己編好床。晚上他想來睡,我才不給他睡,憑什么,不幫我還想睡。”
一股怨氣一吐為快。
琳琳腦子浮現出小學時一次與她們倆過夜的情景。那時舅舅因為工作原因去了廣西,到了假期舅媽和妹妹們都去他那里游玩了。我和弟弟就被父母送來在外婆家呆幾日。
有天早上約莫四點多,被一陣碎碎念給吵醒。
“那個時候沈水法見到你,要你去他家坐會兒,你以為我不曉得他想法啊。你還跟他有說有笑的,我是不要來說你。“
“你就亂七八糟地說吧,神經病犯了。”
“你這個不要臉的,你做了什么勾當以為能瞞住我……”
外婆穿戴完畢,先出去了,而外公還不停口,對他的罵罵咧咧我感到莫名其妙又有點恐懼,蒙在被子,不敢亂動,側眼看到弟弟在身邊睡的很香。
在此之前外公給我的印象是充滿期待,和藹喜顏;他對孫輩們一直慢聲細語,講他所知的歷史、社會。然而親眼見到他如此口不遮攔的一面,我心里像是發覺不可告人之事一樣。
是的,那是我唯一見到的一次,后來外公又回到了原來的樣子,沒有發作。
隨著年紀的上漲,外公的前列腺病情不斷加重。區人民醫院、區中醫院等幾大醫院都查看了遍,但是藥物一直無法抑制疼痛。他不斷地感覺想要上廁所,但是每次都無功而返。他開始頻繁地嘮叨,自己埋下病根的原因。
“我那時在廠里,老是彎腰弄那個機器,就這個姿勢一直保持。想上廁所也老是忍著,你說能不得出這種病嗎?現在好了,老了才發現有這個問題,都退休了,想要賴著它都拿不證據,吃死苦頭了。”
后來我上大一那年,外公惡化的嚴重,去了醫院動手術。母親和表弟都告知了我,我是無法去探望他的,于是就決定寫一封信郵寄了過去。大致的意思自然是希望手術一切順利,人能夠安心養病,身體早日康復云云。
然而卻沒有盡人意,這次手術沒有除去病根,只是暫時緩解了疼痛,后來又復發了。隨后幾年,一種老年病—阿茨海默癥開始逐漸吞噬這個老人的神志。
苦難最終還是放不過他,人生的末期他忍受雙重折磨,但他倒是越來越不自知。
他開始依賴外婆。外婆負責小妹妹上下學接送,一旦回家過晚,外公就坐不住,站在鐵門口,張望著門前的小徑,望眼欲穿“怎么還不回來,老太婆這么磨嘰。”往后一段時間,他卻迷失了,總是想要出門往外走,走出村子,沒有目的地。走丟了幾次,家人都急壞了頭,幸虧有人看見,都被拉回來。大家想各種方法,希望在走丟后有人發現可以帶他回家,但是都沒有付諸行動。因為沒過多久,他就變得行動遲緩了。上下樓梯需要人攙扶,走路猶猶豫豫邁不開步,甚至久坐不起。
天氣愈來愈冷,霧色掩蓋了后山,浮著一層灰蒙的霧氣。
外公凍得躺在床上不愿意起,像個孩子撒嬌似的,嘴閑不得空“哎呦哎呦”叫喚不停。
“幸虧周邊沒有人家。“外婆抽著一口煙坐在老舊藤椅上”不然背地里不知道要怎的罵。沒個白日黑夜的叫。“
“啥西。”外公感覺又在說他什么事兒,但耳朵背了聽不清話語。“你在說啥西。”
“說你煩,叫人睡不好覺。”外婆沒好氣的回。
“噢?誰家人吵架啦?”外公只瞪著天花板,瞪久了眼眶總是濕潤。82歲的人,雖厭煩也覺可憐,沒了福氣。
“人都這樣了,還愛管閑事。”外婆把煙換了只手,將臉轉到另一邊。
整個房間是專門給騰出來的,一個衣柜一張藤椅一張年代久遠的木桌。外婆和外公擠在一張竹板床上,只不過各自睡在彼此的腳后跟。
外公始終還是沒有捱過冬,春節之后的二十二日閉了氣。
我還是沒有看他最后一眼,不對,是親眼目睹。那是返校后的第五天,正我去了鳳凰嶺祈福的第三天凌晨,母親發信息給我。
在她們守靈的那天,我與母親視頻,她把手機遞給了外婆,她已經雙眼紅腫,眼淚干涸,頭發凌亂,她嘆可惜我沒在,轉動了手機讓我瞧見穿著中山裝的外公,瘦削的臉,凹陷在骨骼里,膚色愈發顯黑,昏黃之下這是我最后對他的印象。
那一年的圣誕前夕,我出差順道回了趟家,也去看了外婆,她依舊保留著強大的煙癮,她知道我愛吃紅薯,煮了一鍋,每年冬天去都會這樣。
我們就站在爐子邊,她嘴里叼著煙,手里撥著皮,掰下一半扔給貓吃,貓踮著步子走過去,舔了幾下,望了她一眼,就啃起來了。
“還是好養,給什么吃什么。”她吃著另一半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