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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毛頭是個姑娘,她有大名,叫劉小毛。可人們好像早忘了她大名了,只是小毛頭小毛頭地叫著。那個年代閨女沒有小子金貴,連給女娃起名字也是這么漫不經心,順手拈一個,順口就好。
小毛頭這個名字充滿了隨意和傻氣,但剛滿十八的小毛頭卻長得如花似玉:亭亭玉立的腰身,兩條黑粗的大辮子,從河碼頭擔水上來時,上下跳躍,觸碰到胸前那片春色滿園的山坡,一下子又跳開。一雙巧笑嫣然的雙眸如秋天的湖水,一漾一漾地清明閃耀。又如兩顆星星,一閃一閃,晶晶亮亮。尤其是鑲嵌在那白皙粉嫩的鵝蛋臉上,吸引了多少青年壯小伙那饞兮兮的賊眼。
在那一束束投向小毛頭的賊光中,有一束不一樣的光。這束光射向那些荷爾蒙爆表的毛頭小子,如一矢憤怒的箭,恨不得一箭雙雕----射瞎那一雙雙賊光賊溜的眼睛,尤其是那個劉大牛的狗眼。
只有在注視小毛頭時,時而似春風化雨,似河底搖擺的水草,柔軟溫暖,溫情得快融化了被他盯著看的人。時而如那熊熊燃燒的大火,炙化了那頭柔弱的小綿羊。小毛頭被這時濃時烈的光束照得睜不開眼,是不敢睜眼,她怕自己會一頭扎進去再也上不來。
她何曾不在沒人的時候偷偷瞄他一眼,他高大壯實,肩寬胸闊,走起路來虎虎生威。那一頭烏黑濃密的頭發,兩道濃眉下深邃的眼睛閃著機靈堅定的光芒,與人交流時眼神不躲閃,不張揚。
他的名字早就如雷貫耳----愛華,愛華。他是這個屯子里唯一的高中生。那時的高中生不就是古代的秀才么,滿肚子學問。就連他家的莊稼都長得比別人家壯實,耐收。
屯子里,他倆是公認的一對。她勤勞靈氣,他踏實肯干。可那薄薄一層的窗戶紙,咋就那么難捅呢?
這個傻冒,難不成讓我這個女的先挑破嗎?小毛頭一著急,就常常在心里暗暗罵他,對著他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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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屯子里放電影。天未上黑,男女老幼早早地拎著個小板凳,一路拉著呱,一路笑聲震天,向村大隊走去。吵醒了樹頭棲息的鳥兒,撲楞楞地飛到另一棵樹上,一邊叫著。
小毛頭也行走在看電影的大隊伍里。她穿著一件碎花連衣裙,苗條的個兒更顯苗條,白皙的皮膚更顯白了。她低著頭,兩條粗黑的麻花辮有些凌亂,毛簌簌的少了平時的光滑和齊整。細看白凈凈的臉蛋上,還有未干的淚痕,一團愁云躍然于兩道柳葉眉上,使得它們看上去像兩根彎曲爬行的蚯蚓。這是有心思啊!
老父親的話一遍遍在她耳邊回響:你不同意沒用,人家吳隊長的大牛子看上你了,那是咱家燒了多少高香才有的福氣。你就別犟了,嫁過去,咱家在屯子里也有人撐腰,不敢有人欺負咱。
父親的話似乎有幾分理兒。在這個屯子里,家家卯足了勁生個男丁,不管幾胎,直到生一個帶把的才罷休。原本她家也可以,只要娘不停生,總有生出一男半兒的機會。可是命運捉弄人,它偏偏不如你愿。在她娘生下她后,害了一場很嚴重的病,關于婦女那方面的病。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再也不能生孩子,一旦冒險,那就是以丟掉老娘的性命為代價。
想想這么些年,受了別人多少委屈和白眼。就拿上次和東邊鄰居丘大爺家為界樁吵架的事說吧。
東南角上,兩家地相鄰,隔著一條不足半米的界路,明明界樁是釘在界路頂頭中心點上。那天一大早,父親和娘到地頭一看,發現那截界樁已被近著她家挪了位置,界路一邊寬一邊窄。最可氣的是,丘家已經將多占過去的界路開挖,變成自己種地的一部分。也就是說,他家挖多寬,小毛頭家必從自己地留出多寬,以保持界路不變。
她娘實在氣不過,就去丘家問個明白。丘大娘一家六口,正在廚屋圍著靠鍋灶的一張黑乎乎的大木桌吃晚飯。一盞三十瓦的燈泡,散發著昏黃的光。三個兒子一個閨女,像四頭爭食的豬仔,為最后一個油餅誰吃而吵著叫著。
雖然一肚子怒氣像千萬只獅子在心里怒吼,可一看到那三個壯實如牛的丘家"少爺",老娘似秋霜打過的茄子,氣焰立馬熄了三分。責問的語氣似斷了線的風箏,飄啊飄啊。
你家挪了地樁,還挖了田界,這事做的不地道。
丘老婆子那張薄削削的刀子臉立馬掛不住了,兩片嘴唇子似兩刀片,又似那臘月寒冬凜冽冽的東北風,直叫人心尖打顫顫。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家挖地界了?你有證據嗎?沒有證據就是瞎叭叭,瞎叭叭可不得好報應,怪不得生不了兒子。
最后一句雖然壓低了聲音,還是如一根針尖尖戳在了她娘的心肉肉上,痛啊!
小毛頭很難過,也很愧疚。她覺得是自己害這個家蒙受了無丁的恥辱,才受一些淺薄之刁婦歧視。自己沒什么,那些落在爹娘身上的侮辱卻無法忽略。可是....,可是那個大牛子好吃懶做,游手好閑,個子矮得像冬瓜,我怎么嫁,怎么嫁呀?!
-3-
天已黑下來,電影也已經開始放映。早聽鄰村已經看過的人說過,這部?廬山之戀?非常好看,是講述一對戀人歷經曲折最終走到一起的愛情故事。從臺灣回來的周筠,年輕美麗,熱情奔放。她大膽主動地表露心跡,耿華愛在心頭口難開,最終被帶動,變被動為主動。
看著美麗的女主和帥氣的男主幸福的擁抱在一起,小毛頭的心怦怦亂跳,不禁將頭轉向一邊,好在天黑,掩蔽了她臉上的兩朵滾燙的紅云。
就在轉頭的一瞬間,她發現了一雙灼灼閃耀的眼睛,正朝向她這邊看來。電影的遠光燈照在那頭烏黑的頭發上,根根似銀針。小毛頭的心跳得更快更亂了,像是快從胸膛里蹦出來。
此時不知哪來的勇氣,興許受了電影里活潑的周筠的影響呢。她突發奇想:就讓那顆心蹦出來吧,蹦到愛華的身邊,蹦到他的手心,讓他看看,這顆紅心里住著哪個大傻冒。
也就一剎那的大膽,此時父親發狠的話和母親哭泣的臉,一并鉆進她的耳目。她煩惱地甩了甩頭,兩條辮子像蛇般扭動,一條還給甩到了后背。
人群悶熱,心思煩躁,小毛頭低頭鉆出汗臭哄哄的人群,向家的方向走去。一輪彎月掛在天頭,隱約能看見路邊茂密的莊稼,影影綽綽。青蛙起勁叫,說不上名兒的野蟲"啾啾唧唧",叫得人心亂意煩。
再拐個彎,從前面那座大拱橋穿過就到家了,小毛頭加快了腳步。
突然,一聲咳嗽在前面不遠處傳來。清晰,還帶著一種小毛頭熟悉的獨特的音色。小毛頭慢慢往前走去,村東頭那棵茂盛的大槐樹下,站著一個人。
高高大大,挺拔偉岸。她的心又開始不聽話地亂跳起來,是他,可不就是他!
你咋不看了?他的聲音輕輕的,飄飄地傳過來,離她一步之遙。
不想看了。小毛頭低低地聲音,甚至被邊上草叢里的蟲鳴蓋過。
你.....
愛華囁囁嚅嚅,想說什么呢。沉默真是難捱,兩個人像兩根大木頭,呆呆地站著。
突然,他跨前一步,雙手緊緊抓住她的肩膀,像是積聚了全部的勇氣和力氣:你不能嫁給那個大牛子,等我提親!
那晚,小毛頭是笑著入夢的。夢里的她和愛華,手牽手走在大海邊,追著,跑著,笑聲飛揚,就如電影里那對戀人一般歡樂。
-4-
第二天一早,太陽真好啊。小毛頭喝了兩碗稀粥,找了一個空玻璃瓶灌了半瓶水,急急下地捉蟲了。
今年的棉花不知怎的,害蟲病比往年厲害。剛生的棉花萼,才結的棉花桃,都逃不過蟲子的侵襲。家家戶戶,一家老小齊上陣。放眼望去,半人高的棉花地里,都是人。孩子們小小的個兒,都快被碧綠綠,密匝匝的心形棉花葉子給淹沒了。
那個人呢?
小毛頭假裝抬頭看太陽,瞧向東邊第四塊責任田。他家咋還不來捉蟲的呢?她又想起昨晚,仿佛他的雙手還留在她的肩頭,還有那一句"等我提親"。這才像個男人嘛!小毛頭不禁低頭笑了。
太陽都升老高了,小毛頭已經開始第二行了,爹才踱著外八字步,滿面笑容地朝自家地頭走來。小毛頭有點奇怪,今天爹咋那么高興呢?
爹新起一行,靠著她的那一行。
毛頭啊,剛剛隊長家托人來做媒了,我替你要了彩禮一千八百八十八。人家沒推辭半句,就等瞅個好日子送彩禮定親了.....
只聽"叭"地一聲,驚得劉老爹差點蹦起來。只見毛頭手里的玻璃瓶掉在地上,碎片片濺得到處都是。一只只半死不活的棉花蟲正努力掙扎著,翻滾著,沾了一身爛泥。
小毛頭的臉色煞白,眼睛直直地盯著她爹,許久,才喊出來:爹呀.......
她的眼睛里充滿淚水,像清晨草葉上的露珠,在太陽底下閃閃爍爍。
她跑出棉花田,留下愣呆的劉老漢。
小毛頭低頭垂淚,匆忙忙的腳步向家的方向小跑去。
愛華,你在哪兒,你在哪兒呀!
跌跌撞撞趕到家,剛在西房坐定,有人進來了。小毛頭抬頭一看,原來是矮冬瓜。她心里一驚,立即從床沿邊站起來。
你來干嘛?小毛頭有點害怕,大聲問到,裝出一副聲色凌厲的樣子。
矮冬瓜嬉皮笑臉:來看看你嘛,你爹已經點頭同意這門親了,等我家送了彩禮,咱就是兩口子了。
矮冬瓜那雙賊眼盯著毛頭挺拔的胸前看,邊說邊往小毛頭身邊湊,小毛頭嚇得往房門口跑。可是這個大牛子真是人如其名,力氣大得如一頭牛。一把拉住她的膀子,像一只鐵鉗。
小毛頭不顧一切的大喊起來,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死,也不能讓這個東西臟了自己。
這時,門外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近了,近了。小毛頭看到的是愛華,那個心尖尖上的男人。
只見他抄起門后的一根大圓木棍,狠狠地向矮冬瓜的身上砸去。矮冬瓜嗷嗷直叫,立刻癱在了地上。
愛華用力過大,把矮冬瓜的腿打斷了。
晚上,愛華約了小毛頭到屯子東頭那片灘地。他倆倚在灘頭北面一草垛上。愛華告訴她:矮冬瓜肯定不會放過他。隊長家縣里頭有人,肯定得讓他坐牢。
小毛頭看著眼前這個男人,淚流滿面。
她問:你今天早上上哪去了,你家田里咋沒人?
我和爹娘去后街舅舅家借錢去了,提親的彩禮錢還差點。
小毛頭一下子撲進這個男人懷里,抬起頭來看著他,亮亮的眼睛里,有兩只圓圓的月亮。
你放心,你坐幾年牢,我等你幾年。
愛華緊緊抱著心愛的姑娘....
那年夏天,愛華被村隊長告進了牢里,一走就是兩年。
第二年春色遍野的四月份,小毛頭生了一個大胖小子,和愛華一個模子脫出來似的。
兩年后,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屯子里一戶人家辦婚事。看熱鬧的老大爺捏著這小子的臉蛋逗他:認識新郎新娘不?
我爹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