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奚和他的妻子，彼此四十年的等待
群山回環，一片平疇曠原。那片平原，河流縈帶，映著山林景色，倍覺鮮妍。
每當閑下來，百里奚的腦子不由得會浮現這副畫面。
那是他的家鄉，那里有他最美好的回憶，
他在那里生活了將近四十年，那里留下了他一家的歡愉。
“時間真快，轉眼間離開虞國四十年了！”
身為秦國宰相的百里奚批復完公文總是會到庭院站一會兒，時而對著寂寂庭院發呆，時而自言自語。
他總會回想起來成親那晚，還是姑娘的杜氏蓋著紅布正襟危坐地等候著自己。
四目對視時，姑娘那一臉嬌羞模樣！
“夫人啊，四十年了，你和兒子還好嗎？母親，原諒我，我沒能給您老盡孝送終！”
那年百里奚三十四歲，家里用五張羊皮幫他說了一門親事。
看著吹吹打打的眾人簇擁著新娘進門。
百里奚母親哭了，又笑了。哭是高興，笑也是高興。
兒子終于成家了。
窮困不僅影響了婚姻，也影響了仕途。
那時的天下是士族的天下，與窮人無關！
百里奚雖然飽讀詩書，但是家里卻是窮困潦倒，無錢出仕做官。
只能閑時給人家種田放牛為生。
質樸柔弱的杜氏毅然撐起了這個家。
養雞織布，劈柴做飯，侍奉老母，把家里打理的井井有條。
百里奚感激妻子明曉事理，不嫌棄自己家徒四壁，支持自己鉆研詩書。
夫妻間相濡以沫，恩愛非常。
但是百里奚總覺得對不起妻子，沒有給她更好的生活。
每當百里奚歉意的與妻子談論。
杜氏看著丈夫，一臉堅定，“跟著你，我愿意！”
一年后，他們的孩子出世了。年近不惑才得一子，百里奚欣喜萬分。
他為兒子起名百里視，字孟明。希望他將來明通事理，成為一個明辨是非的君子。
兒子出生了，家里的負擔驟然變重了。
百里奚下定決心，出游列國，闖蕩一番，做了官，有了糧票，家里就能不再受窮。
杜氏堅信他的丈夫胸懷韜略，才兼天下，肯定能出人頭地。
臨行前，杜氏殺了家里僅有的一只母雞，用織好的布匹換了糧食，為百里奚做了一頓飯菜踐行。
看著滿桌的飯菜，百里奚潸然淚下。
想到他走了，妻子會無依無靠，不知一家人該怎么生活？百里奚猶豫了。
杜氏安慰他，“放心去吧，我可以多攬針線活計，花多點時間織布補貼家用。我能照顧好一家。倒是你，出門在外，沒有我照顧，我實在放心不下！”
說罷，杜氏強忍淚水，給百里奚夾了菜。
百里奚收拾好行裝，最后回頭望了一眼。
妻子抱著兒子依然在眺望著百里奚的身影。
想起臨別時杜氏抱著兒子，兒子拉著自己的衣襟，百里奚發誓一定要出人頭地。
對比中原各個就業單位，春秋第一小霸鄭莊公剛剛仙逝。國內正展開奪位內亂，不行。pass！
魯國乃周公封邑，因為重傳統，所以排他性很強，pass！
晉國呢？雖然近的只隔著一條黃河，但是彼國正在進行曲沃代翼的殘酷內戰，亂。pass！
衛國武公曾助周東遷，勘卻西戎。卻把奪位的傳統延續給了子孫，太亂。pass！
宋國，承襲了紂王的暴虐的基因，時不時地出現下克上的叛變，也亂。pass！
齊國還可以，自太公以來，國勢日強，疆域日廣，正在發展期，需要人才。
百里奚東行到了齊國，希望齊襄公不拘一格降人才。
但是百里奚除了未消化的食物外，囊中空空，無人幫他引薦，四處碰壁。
年齡一天比一天大，事業還是沒有起色。
想起自己離家多年，不知道妻兒老母現在怎么樣了？
百里奚想想放心不下，準備回家看看。身無分文只能一路要飯。
“夫人，夫人，我回來了！”“明兒，母親，我回來了！”
百里奚風塵仆仆的到了家，想把家人接到虞國都城里。
百里奚現在已經回到了虞國，并且經人推薦當上了中大夫。官不大，卻可以一家團聚了！
破屋還在，院子里舂米的石臼還在，他為兒子做的木馬還在。
看到這，百里奚心里暖暖地！“我終于回來接你們了！”
推開家門，百里奚輾轉四顧，布滿蛛網的屋子里，卻不見了妻兒老小。
百里奚急忙跑到村里打聽，不知道妻子是不是搬到別處了？
但是留守的鄰居告訴他，從百里奚走后，村里就遇上了大災年，他的母親餓死了。
杜氏掩埋了老母，為了等他回來，孤兒寡母又在村里堅持了好幾年。
杜氏四處托人也打聽不到百里奚的音訊，為了活下去，杜氏已經帶著兒子逃荒去了。
是死是活，去了哪里，誰也不知道。
看到母親的墳墓，百里奚崩潰了！他跪在母親墳前，淚流滿面，嚎啕大哭！
流落諸國十年，百里奚受盡冷落。
每當他沉淪，他總會想到還有個家，家里還有妻子母親等著他，他的心里依然會充滿希望。
現在，他無法接收。
他要哭盡了十年在外的心酸，哭盡十年不歸的落寞！
公元前655年，百里奚跟隨被俘虜的虞國君臣一行正被押往晉國。
虞國滅亡了！
原來當時晉國經過67年的內戰，開始了對外的擴張期。
虞國，虢國地處淆涵要道，為了堵截秦國東進勢頭，晉國把矛頭瞄準了虞國。
大夫宮之奇勸阻虞公不要借路給晉國人，虞公貪圖寶物，不聽，宮之奇舉族離開虞國。
宮之奇勸百里奚一起走，百里奚沒有答應，他執意留在虞國。
在宮之奇勸諫國君時，百里奚沒有一起勸諫虞公，而是選擇了沉默不言。
他知道虞公貪婪，不會采納。但是既然出仕虞國就要忠心！
晉國人以假道滅虢之計，滅了虢國，回軍便破了虞國。
虞公失國落難后，百里奚選擇追隨左右。
并自云：“我既已不諫，不能再不忠！”
他也怕，怕他隨宮之奇離開了虞國，妻子萬一回來會找不到他。
但是現在他要被晉獻公當作女兒的聘禮送到秦國，以結秦晉之好！
百里奚年已七十了，他沒有實現對妻子的諾言，卻混的連個平民也不是。
這種七十老翁當奴隸的事情對他來說簡直是奇恥大辱。
百里奚在當大夫時候從來沒有放棄打聽妻子的下落，有人說他的妻子去了楚國。
于是百里奚在被押去秦國的半路上逃到了楚國。
一進楚國，百里奚便被當成奸細抓了起來。
“我是虞國人，國家滅亡不得已逃難至此！”
“有何特長”
“善飼牛”
好，去放牛吧。當年百里奚在齊國游歷時，有幸得到寧戚的《相牛經》真傳。
百里奚飼養的牛，個個膘肥體壯。
楚國人很高興，竟然得到了楚王的召見。
楚王看到了百里奚的養牛才能，卻沒有發現他的治國才能。楚王派他到南海養馬。
百里奚想到這輩子也就如此了，當個弼馬溫也不錯。
最起碼不用顛沛流離了。
還可以繼續打聽妻子的下落，百里奚還是沒有放棄尋找。
出乎他的意料，不久后他又被楚國人告知將被引渡回秦國。
原來新郎官秦穆公在檢查禮品單時，發現少了一個奴隸。
手下告訴他這個人是虞國人，素有才能。
秦穆公大喜，想要重金贖回又怕楚國多心不給，便故意用高于人市的五張羊皮贖他。
百里奚苦笑，當初我用五張羊皮娶了我的夫人，現在自己又要因為這五張羊皮被楚國所賣，時也？命也？
秦穆公得到百里奚十分高興，親自去郊外迎接。秦穆公奉他為上賓，向他請教富國強兵的國策。
百里奚漂泊無名半生，終于得到了用武之地。他高興，他也憂傷！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每當傍晚，百里奚拖著疲憊的身軀下朝。
每當他獨自一人處于明堂，環顧著這偌大的宅院，心里總是空蕩蕩的。
這么多年，他一個人獨處慣了，一個人懷念往事也慣了。
年紀大了走不動了，回憶變成了他唯一的寄托和依靠。
暮色四起，夕陽余暉照耀在院子里，灑在百里奚衣襟上，他一個人倍顯孤單。
起風了，吹亂了百里奚斑白的須發。
他很老了，年輕的很多事已經不記得。
他就是忘不掉，離家的那天，妻子抱著兒子，噙著淚水孤獨的站在屋外，一直遠遠的眺望著自己。
那個定格的畫面，不斷的浮現眼前。那個定格的畫面，轉眼間就是四十年。
百里奚怔怔的想著，他笑，微帶凄涼！
但是他不知道，每次他出門，一位老婦人總會在街角遠遠地望著他。
一天，宰相府舉行宴會，客人為他祝壽。
席間觥籌交錯，絲管悠揚，頌聲盈耳。
百里奚不由嘆息！
驀然，一陣琴聲傳入大堂。琴聲似玉珠落盤，聲聲盈耳。
一曲即終，堂外多了一名老婦人。
老婦人躬身道：“妾乃虞國人，粗通音律，愿再奉一曲為相國作壽。
“剛才是你在彈奏嗎？
眾賓客先聞琴聲，都認為此人必是絕色佳人，待人近來，卻看到一個干癟老婦。
管家急忙派人把老婦人拽下明堂，“此乃府中洗衣人，愿大人勿怪”
百里奚制止道，“無妨，我亦曾為奴隸。此一老婦能有如此琴藝，讓她再奏一曲吧！”
老婦人的音樂讓他覺得很熟悉，故鄉的音樂讓他倍感親切。
當年我的夫人也曾經為我高歌，在彎環流水之間為我舞蹈。
她的嗓音也是那么悅耳，她的舞姿亦是讓人陶醉。
老婦走至堂中，舉手撫琴，擊出了流泉般的清韻。
“百里奚，五羊皮！憶別時，烹伏雞，舂黃麥，炊門閂；今日富貴忘我為？
“百里奚，五羊皮！父粱肉，兒啼饑，夫文繡，妻洗衣；富貴忘我為？”
“百里奚，五羊皮！昔之日，君行而我啼；今之日，君坐而我離。嗟夫，富貴忘我為？”
百里奚愣了，這是當年他的夫人送他的場景。
這個場景也是他夢中經常見到的畫面。她是誰？
百里奚對視著老婦，老婦人眼角流出渾濁的淚水。
他想起四十年前洞房花燭夜妻子羞怯的眼神，想起了那個正襟危坐蓋著紅布等候自己的新娘。
百里奚踉踉蹌蹌，走下臺來。握住老婦人的手，眼中噙滿淚水，“夫人，是你嗎？”
他離開家時妻子還是一頭秀發，如今卻是兩鬢斑白。
“是我，是我，我找你找的好苦，我找你找了整整四十年啊！”老婦人兩行清淚滑落而下，泣不成聲！
百里奚也是悲從中來，不禁老淚縱橫。眾賓客見此情此景，唏噓不已！
原來杜氏從虞國逃荒為了找百里奚去了楚國，一路顛沛流離。
后來聽說秦國新任了一個宰相叫百里奚，又帶著兒子輾轉來到秦國。
來到秦國后又想法設法進了相府當了洗衣的女仆。
每天她都會在街角等百里奚，看著他乘著車馬上朝。
傍晚，她也會遠遠的躲著，看著百里奚獨自一人在庭院發呆。
每當看見百里奚，杜氏多想走過去叫他一聲夫君啊！
她遲遲不敢相認，只敢藏在遠處靜靜的看著他。擔心百里奚富貴了，會忘記自己！
但是四十年的相思，始終不能在心里抹平。
百里奚和妻兒相認的消息很快傳到穆公耳中，穆公聽聞很是替百里奚一家高興。
穆公賞賜了百里奚一家大量的財物，又任命了勇武過人的孟明視為大夫，執掌征伐軍事。
杜氏一生最成功的事情，是選擇了百里奚。
春夏秋冬的輪回，日日夜夜的思念。
青春步履漸漸,蒼老了不再年輕的容顏。
從未走遠，從未離去，一直擱淺在他們的生命里。
炊煙起了，他在門口等。
夕陽下了，他在山邊等。
葉子黃了，他在樹下等。
月兒彎了，他在十五等。
細雨來了，他在傘下等。
流水凍了，他在河畔等。
生命累了，他在天堂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