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點四十二分,晚上。
昏昏沉沉,脖頸僵硬不堪。
手機鎖屏上還是那朵熟悉的花。星期三,二十八號,十二月。此時手機還剩下百分之十四的電量,沒有移動信號,移動Wi-Fi供給的無線網信號是滿格的,但我仍舊沒有分毫刷社交網絡的想法——手腕關節發出脆響時的舒適感難以言喻。也許是韌帶復位,或者是別的什么——肯定和睡著前一樣連不上網。身處撒哈拉正中,可以理解。
左肩也有一絲僵硬。睡夢中的旅伴的短發散發著淡淡的香氣。
車內其他人搜到一個的滿格的Wi-Fi信號源,會不會下意識的特別想知道連接的密碼?
那瓶滿是西班牙文的洗發水,不知道上面寫的是什么味道的?不管什么樣的文字也不能貼切的描述化學混合物的味道,充其量只能算是一種比喻。什么樣的文字也不能貼切的描述任何一種感覺。
腰也有些酸,已經記不清在車上坐了多久。
當然,那香氣肯定不是化學混合物的味道。毫無疑問。
窗外是沒有任何特點的山路。從任何一個晚上行駛在任何一座山的山路間的任何一輛長途車往任何一扇車窗外頭看去應該都是這樣的一幅景象。 也不知道還有多久才可以回到馬拉喀什。解鎖手機的聲音似乎格外的響,在僅有發動機聲響充盈其中的車廂內,顯得有些唐突。
整個車廂內彌漫著的都是酣睡的味道。這種味道似曾相識。也可能只是酣睡者流出的口水的氣味而已。
從口袋中拿出來的手機已經和自己的體溫相差無幾。提示正在連接到網絡的載入圓圈緩緩轉動,比這輛車的車輪跑得更慢。
自己是什么味道的?似乎從來都不了解。應該聞起來不太好吃,大概像啃石頭。
膝蓋像是石制的,腿和腳都是如此,硬如頑石。窗外的山路上遍布的是沙礫與石頭。置身于山外時所看到的壯美的山巒的地貌特征,當自己真正行駛穿行其中時,卻也沒有了那分特別的感受。這里是阿特拉斯山。
記得在高中的時候,每天中午午睡,寬敞的教室都會被相似的熟睡的味道填得滿滿當當。
幾天前,也許是一周前,又或是三四天前,在阿尤恩開往塔爾法亞的長途車上就有遠遠地望見阿特拉斯山。那是處在我們東南方向的延綿的雪山。東方,雪山,非洲。當時想當然的以為那是乞力馬扎羅山。如果那時真有人告訴我,從這兒能夠一眼能望到東非,我也不會有絲毫的懷疑。那一段看不到頭的路是電影取景的圣地,真正的曠野,真正的沙漠,還有對我來說罕見的、真正透明的空氣。不受阻撓的陽光在沙漠中發了瘋似的,歡呼著、裸奔著。視野像海鳥一樣跨越海平面,一片陸地隱約可見,那是加那利群島,也正是這只海鳥的歸宿——荷西就葬在海鳥棲息的地方。島也許是海市蜃樓,但這座山一定是真實的。
乞力馬扎羅的雪。
人們可以為一段從未發生在這個國度的故事搭建出里克的咖啡廳,那么人們會不會在通往乞力馬扎羅峰的路上建上一座凍死的豹子的塑像,或是放上一個這位殉道者的標本?
乞力馬扎羅的雪,阿特拉斯的雪。
身邊的熟睡的旅伴似乎稍稍動了動?她在做著什么樣的夢,她在夢當中也是處于黑夜之中,還是在明媚的日光之下?如果是后者,夢中的她大概是正在熱鬧的西班牙街市里心無旁騖的閑逛?
口渴。苦與甜兩種味道同時爬升到嘴里,被粘稠的口水攪到了一起。據說口腔里感覺到干燥是嚴重脫水的象征。水被我放在哪了?
這里居民的飲用水應該是從地下抽的雪山的融水。瓦爾扎扎特這一片的建筑風格著實特別,《角斗士》里的羅馬也好,《權力的游戲》里的源凱城也罷,在這里取景再合適不過了。幢幢土色石制小屋像仙人掌一樣從光禿的土山上長了出來,倔強卻又隨性,住在撒哈拉里不愿遷居的人們也是如此吧。
倔強也好隨性也罷,都是外來者給他們平白無故強加的情感。資料說,這里的灌溉條件相當不錯,農業科技成果也應用得相當廣泛。當地人賣著沙漠里撿來的或是城市里運來的小紀念品,給異邦來的旅人們用蹩腳的英語講解導游,都是在腳踏實地的過著自己的每一天的生活,必然不會有七七八八的感慨。這些矯揉造作的感慨只屬于這座村莊的過客。
口渴的感覺是無比真切的。出發之前似乎有買水,可已經記不清是喝完了,還是滾到車里的某個角落里了。
睡著的人會渴嗎?一定會,口渴而醒十分常見。那么,夢中的自己會渴嗎?現實中的自己感到口渴,夢中的自己是否也會去尋找飲用水?如果有,夢中的自己的口渴的感是真實的,還是虛假的?
距離馬拉喀什還有半小時,四十分鐘,還是一小時?
在武漢的長大的人不會把長江、江上的大橋還有黃鶴樓當作景點,它們都是交織于真實的生活當中的一部分,它們不過是每天要踏實地走過的路、經過的地標,它們對于自己而言只會是過程,從來不屬于任何一個有著虛幻與朦朧色彩的夢,從來都不是一個目的地。
手機還剩百分之九的電量。手機剩余的電量應該夠用,不過也無關緊要,在沙漠當中手機沒有任何用途,待回到了較為熟悉的城市里,也沒有使用手機地圖進行導航的必要。
仔細聽,剝開汽車行駛的聲響,可以聽見車廂內處于夢鄉中人們的安寧均勻的呼吸聲,可能是屬于身邊的她的,也可能是所有人的。
車窗外夜空中是久違的星星。最亮的那顆無疑是北極星。可其他的滿天遍布的星星的名稱,自己一個也叫不上來。繁華的馬拉喀什自然見不到這么多的星星,可是記憶中,在阿尤恩時似乎也沒能看到無可計數的繁星。在人們聚居的地方的地方,它們自會匿去行蹤。
希望自己也能像手機那樣,被放進口袋里進入休眠模式。
兩天內,馬拉喀什與瓦爾扎扎特的目的地與始發地的身份調轉了數次,可終歸,旅途中停靠的每一站必定只能是經停站,它們都將不可避免的成為遙遠記憶中的一部分,攜著這里的所有人與所有事一齊淡去。即使是一個人的家鄉,也不是他真正的終點站,哪怕他此生從未踏出過自己的村子、哪怕他的生命終結于此、哪怕他從未有過走出這座熟悉的站臺的想法。每一寸土地都是供人們踏過與前行的,人們的終點,也許只存在于心中的遠方,而不扎根在腳下。又或許,每一段旅行,本就沒有終點,有的只是旅途本身。
長途巴士的顛簸搖晃是舒緩的,仿佛自己置身于嬰兒搖籃當中。沒有奇妙的偶遇,也沒有荒誕的對白,若將這段旅途拍成公路片,我應當是個不合格的冷酷導演。
路邊的小樹林都栽在低于公路的下坡,車燈的柔光灑在樹干上——成片的樹漂浮在半空中,樹葉與樹葉,樹枝與樹枝,不知疲倦、沒日沒夜的交談著。
八點四十五分,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