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洞來自電影《花神咖啡館的情人們》和記錄薩特的文章《七十歲畫像》,以及在腦補時溫習(xí)《加繆與薩特:一段傳奇友誼及其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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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離開不久,波伏娃也離開了房間去取藥。薩特還坐在椅子里,和記者的談話讓他感到疲憊。他的身體每況愈下,視力越來越差,幾近失明,得靠著波伏娃的幫助閱讀和交流。這是他的七十歲畫像,即使某日失去閱讀和寫作的能力,他也會繼續(xù)生活。
一只藍色的甲蟲在薩特的腳邊,抖動著觸須。他見過這種甲蟲,年輕的時候。他告訴波伏娃這些甲蟲,波伏娃不理睬薩特,她看不到它們,急著回去上課。
地板上的甲蟲開始分裂,蔓延,爬滿了整個屋子。甲蟲堆里站著一個人,他剛剛對記者說的,他的最后一個好朋友——阿爾貝·加繆。年輕,英俊,皮膚黝黑,精神抖擻,就像薩特第一次見到他那樣,還很可愛。這個加繆無疑是個幻覺,如同這些甲蟲。年輕的薩特出現(xiàn)幻覺時在甲蟲的中間看到的是一只巨大的紅色龍蝦。現(xiàn)在,加繆站在甲蟲的中間,好像站在一片甲蟲的海洋里。薩特有了一種恢復(fù)了往日視力的感覺。
“最后一個好朋友?”加繆問,他帶著以往那種準備臭罵他一通的易怒而敏感的表情。
“是。”薩特回答。
“你不是我的朋友。”加繆說。
“你是,親愛的西緒福斯。”薩特說。
“你不是。”加繆說,“你不曾把我當做你的好朋友或者朋友或者兄弟……”
“這十五年來,我一直都惦記著你。”薩特打斷加繆的話。
加繆臉上露出嘲諷的神色,“你那些虛偽的悼文,我全部讀過。”
“哦?”薩特睜大了眼睛。他不認為加繆死后還會去讀那些文章,即使這位西西弗斯在死后還能夠在別處繼續(xù)推著他的石頭。加繆在甲蟲堆中邁著步子超薩特的位置走去,這些藍色甲蟲并沒有自動讓出一條路來讓加繆行走。加繆撿一個擋在自己面前的甲蟲朝薩特扔過去,然后再撿起一個扔過去,他慢慢重復(fù)這樣的動作,給自己打掃出一條可以踮著腳走過去的道路。而那些被拋向薩特的甲蟲們,一觸碰到薩特的身體就像破裂的肥皂泡一樣消失了,伴著砰地一聲。破裂的甲蟲們像射出的子彈,卻無任何殺傷力。
你是如此仇視我嗎?薩特望著自己內(nèi)心中的加繆,不禁思索著。或者說,我是如此仇視我自己?仇視我筆下那些帶著利刃的文字?仇視我這些曾經(jīng)讓他感到痛苦的文字?我是真的不知道那些真誠的殘忍中所蘊含的殺傷力?哦,不是,他也扔給我那些刀劍。但我現(xiàn)在能算清楚那些成年舊賬中誰扔出的多一些嗎?
加繆繼續(xù)走著,他雙手舉起甲蟲,越過頭頂,做出投擲姿勢。目標是薩特的頭。
“請別這樣。”薩特說,“你像一個氣急敗壞小混蛋,我的好友。”
“收回那話!”加繆提高了聲音說道。他放低了手中的甲蟲,左手把這只呆呆的甲蟲抱在自己的懷里,右手指著薩特,右手上像握著一把看不見的劍。左手的甲蟲像是剛剛摘下的金屬網(wǎng)面罩。他像一個參加完比賽的劍士。
“我更喜歡你用文字來反駁我。”薩特說。
“收回那話。”加繆重復(fù)道。
“什么話?”
“剛才你對記者說的話。”
“我剛才說了很多,還有一些即興發(fā)揮。”薩特停頓了下,回憶剛才與記者的談話,同時他繼續(xù)觀察加繆,接著說:“你還是那么年輕,俊俏,惹人愛。你看看我,加繆。我又老又丑,眼神不好,老糊涂了。我已經(jīng)不能完全記住我說的全部內(nèi)容。”
“撤回你那段話。”加繆嚴肅地拋出句子,“我不是你的好朋友。”
薩特審視著這個加繆。對方投擲出來的甲蟲正飛到他的面前,揮舞著觸須和腿,薩特忽然想起來一些和加繆無關(guān)的信息:甲蟲這種生物在恐龍時代曾有3-4米長,人們還不知道為什么它們會變成今天這樣小。然而眼前的甲蟲也不小了,這只比籃球稍大一些的甲蟲張著嘴,好像在嘟囔著什么。薩特驚喜于自己的幻覺如此逼真。在它快要落在身上時,薩特不知怎么地伸出雙手接住著了它。甲蟲并未消失,它呆在薩特的懷里,就像剛才呆在加繆懷里一樣。
“我做出糾正。”薩特抬頭望著加繆說。對方已站在僅離他一步遠的地方。
“很好。”加繆點了點頭。
薩特清了清嗓子說:“我收回這句‘你可能是我最后一個好朋友’這句話,因為——”薩特捏住那只甲蟲。
“你確確實實是我最后一個好朋友。”
加繆皺起眉頭。
他應(yīng)該叼一支煙。薩特想,努力想,他想著加繆在酒吧里叼著煙,像個活寶的模樣,他們聊著與政治無關(guān)的內(nèi)容,即使常常有著惱人的對立,那些都無法阻擋他們之間的快樂——如此閃耀,如此光彩奪目,如在漫長的決裂這塊黑幕中的繁星。但無論薩特怎么會想抽著煙的加繆,眼前這個加繆的嘴里或者手中卻沒有出現(xiàn)一支煙。于是薩特說:“布庸是我的朋友,我們保持了三十五年的友誼。梅洛·龐蒂從未像我們曾經(jīng)那樣親密過。雖然吉亞柯梅蒂也一直與我有聯(lián)系,可他死前卻反對我。今天看到你在這兒,我現(xiàn)在大致明白了他這樣做的原因,他可能以為與我吵架才能算得上是好朋友。但這都是我的臆想,就像你一樣——我的臆想。加繆,你的出現(xiàn)是我用來提醒自己——我這一生犯過許多錯誤,或大或小,原因不同,但是我每次犯錯誤,事情的本質(zhì)中在于我做得不夠徹底。”薩特放慢了語調(diào),繼續(xù)說:“加繆,我親愛的西西弗斯,你從未從我的世界中離去。我常感覺到你閱讀著我讀著的文字,時不時激動地跳出來把我給臭罵一通。感覺到你審閱我寫出的文字,然后也把我臭罵一通。你站在那里,就像現(xiàn)在站在這里,你像另外一個自我。可我始終認為,自我與自我并不存在愛的關(guān)系,愛是自我與其他人之間的真正關(guān)系。因為我保有一份對你的愛,所以你一直存在在我的自我之中。”
一股腦兒說了一大段的薩特靜待著對方的回話。加繆安靜地站了許久,才說:“薩特,我不忠的朋友,忠誠的論敵,你要知道,你那讓人誤解的句話不能解決我們的分歧。”
“你知道的,我們無法解決這永遠存在的分歧。它也許將永遠存在,在不同的人和時代之間,但……”加繆瞧著他,他站在原地,再也沒有向前邁進一步。加繆似乎再等加繆回答。在加繆的注視之下,椅子中的薩特卻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我需要你的存在。我們需要分歧。但分歧不需要針鋒相對,不需要非此即彼。”薩特說。他看到對方似乎笑了,似乎拿出了一支煙。
無需對這場爭執(zhí)做出判定。
甲蟲從他手中逃走了。不知什么時候,周圍的甲蟲們不見了蹤影,只剩下從薩特懷里逃跑的這只,它飛快地跑到門口,而房門這時無聲地打開了。
波伏娃楞在了門口,隨后驚訝掠過了她的臉龐。她彎腰去撿在她腳邊停住的甲蟲,甲蟲消失在她的手中。這次,薩特的臉上露出了詫異。波伏娃輕輕關(guān)上了門,動作輕柔得好像怕那門一關(guān)上屋子里的一切都會消失一樣。波伏娃走到薩特旁剛才記者坐著的那張椅子旁,卻沒坐下,她俯身吻了吻薩特,隨后站直望向?qū)γ妫χf:“好久不見,加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