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歲時,她是鄉(xiāng)演出團的歌舞主力,他是演出團的團長。他精通樂譜和樂器,帶領(lǐng)著一幫年輕人精氣十足的輾轉(zhuǎn)在各個城鎮(zhèn)演出,在舞臺一隅他常常拉著二胡望著場內(nèi)翩翩起舞的她,眼神溫柔,像是欣賞初春的蝶。
22歲時,他們一起去某個城市巡演,謝幕之后,他面紅耳赤的約她出來,遞給她一個舊式日記本,上寫著梁祝的愛情故事。她羞紅著臉接過本子,轉(zhuǎn)身跑開,粗實的大辮子跳躍在夜里,紅頭繩歡快輕盈似火。
24歲時,家鄉(xiāng)發(fā)生了震驚中外的大地震,那天夜里她正在參加某個學校的培訓,災難來臨后她與姐妹們露宿在殘破的廣場,身邊擁擠慌亂的人群匆匆而過,她望著家的方向,念著他念著父母,一顆心低落荒蕪,如同震后的滿目廢墟。
25歲時,她成了鄉(xiāng)里的老姑娘,媒婆踢破了門檻,但她含笑不語,似乎在癡癡等著一個人。她的父親終有一日按捺不住,在后門截住了假意路過的他,問道,“你是想來我家過嗎?”,他欣喜立即點頭。就這樣,雙親早亡的他,成了她家的女婿。
26歲時,他們迎來了生命中第一個女兒。他家窮的叮當響,結(jié)婚時只有幾個舊碗和一個小糧缸,女兒出生后,他在生產(chǎn)隊干活更加賣力,力求每天多掙幾個工分,如此,秋后便可以多分幾斤糧食。
27歲時,二女兒也出生了,隨之而來的,在當時的生育計劃下,她因小生命的到來而失去了教師的工作。但她不后悔,也沒有失去希望,在生產(chǎn)隊干起了掏糞的工作。這份旁人都掩鼻嫌棄的活兒,她卻干的津津有味。因為這活兒不累,而且工分高,她很知足。
30歲時,農(nóng)村土地改革包產(chǎn)到戶,他們終于結(jié)束了大鍋飯的生活,可以放開手腳迎接新生活。他踏實肯干,她持家有道,很快家里便添置了自行車、縫紉機。而且這一年,他們夜以繼日的蓋起了新瓦房。
31歲時,她的父親病了,腦神經(jīng)逐漸萎縮,她流淚咬牙帶他去天津、北京等大城市看病,并自學針灸醫(yī)術(shù),每天為父親扎針,照顧他的生活起居。她的父親每每談起這個養(yǎng)女,都是感慨贊美有加。她的累,他看在眼里,他常常在夜里鼓勵她說,“嘿,難日子會過去的。”
32歲時,她很意外的又懷孕了。她本已做了結(jié)扎手術(shù),沒想到頑強的小生命仍不期而至。他們認為這是上天賜予的驚喜與禮物,決意生下這個孩子。年底孩子出生,還是個女兒,有好事者找上門來提出要抱養(yǎng),他氣憤的將好事者趕出門外。他豪邁的說,“就算是要飯,也要給我閨女先要一碗!”
33歲時,家里三個孩子兩個老人,他們的壓力倍增,于是他開始到城市打工,干的都是建筑工地的木工活,夜里睡的是濕重石板。那一日,他在工作時突然頭暈眼花暈倒在地,大夫說是勞累過度。她心疼的帶他回家,從此在家開始養(yǎng)兔子掙錢。
35歲時,她的父親去世了,緊接著,她又安排為母親做了甲狀腺囊腫切除手術(shù),手術(shù)很成功。這一年,他們經(jīng)歷了太多悲喜,也愈加珍惜來之不易的家庭。
40歲時,他們有了一次嚴重的爭吵,他迷上了嗩吶一心要學,而她不喜歡聽嗩吶聲,于是他氣呼呼的離家出走,發(fā)誓要去做和尚,她氣得哇哇大哭。最后他們彼此還是妥協(xié)了,她答應(yīng)他可以學,他答應(yīng)她只在地窖里吹。
43歲時,他們的大女兒考取了師范學院,了結(jié)了她的一段心事。這一年,家里的經(jīng)濟好轉(zhuǎn)了,成了村里的萬元戶。他紅光滿面的喝著熱酒,從心里覺得前半生的苦都是那么值得。
44歲時,二女兒也考上了城市的中專,這在當時也是了不起的事情。在接受親友的祝福之余,他們覺得肩上的擔子也越來越重了。從此,他更加賣力的經(jīng)營著果園,她也開始找機會做各種兼職,她說,日子再難,因為有著希望,心里都是甜的。
50歲時,他在庭院里突然腦血管痙攣倒地不起,她被嚇破了膽立即將他送到醫(yī)院。結(jié)了婚的兩個女兒也奔跑回家看望他。他輸了幾天液,很快恢復了,她卻瘦下來十幾斤。雖然是虛驚一場,但她從此開始擔心他的身體。
51歲時,小女兒也去外地讀了大學,家里只留下他們和母親一起生活,房間開始空空蕩蕩,他們開始期盼每天有電話響起。閑暇時翻著一些老照片,需要戴上老花鏡來看了。他們過上了留守父母的生活。
56歲時,她的母親因摔跤而癱瘓在床,開啟了她六年的辛苦之旅。她每日為母親翻身擦身,喂飯端水,幾年來不曾間斷,也不曾有任何埋怨。他也愈發(fā)的心疼她,悄悄的做飯收拾房間,聽她訴說生活的苦楚。
58歲時,村里開始流行拍老年婚紗照,經(jīng)不住誘惑她和他也去拍了一套。這是她第一次穿婚紗,因多年勞累她的皮膚黝黑粗糙,但穿起婚紗來依舊很美,他站在她的身邊,西裝筆挺,是個風度翩翩的帥老頭。
60歲時,當?shù)卣弥怂氖论E,為她頒發(fā)了孝星獎杯和獎?wù)拢娨暸_也聞訊而至,紛紛來家里扛著攝像機采訪她。她年輕時曾是活潑的歌舞演員,面對鏡頭毫不怯場。一時間,她成了名人。
61歲時,名人效應(yīng)并沒有為她帶來什么實際的幫助,她照例每天要照顧母親,有時整夜都不能合眼。她的頭發(fā)白了,牙齒松動了,眼神更加不好了。他心疼她的勞累,每天早晨都起來為她做飯,囑咐她多睡一會兒。
62歲時,她因為常年照顧癱瘓的母親而心情沉重,他也一時焦躁,兩個人拌嘴吵起架來,并氣憤的去村里開離婚介紹信,然后老兩口被村主任劈頭蓋臉的轟了回來。回家的路上,他們咬牙切齒的互望著,突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遂和好如初。
63歲時,她的母親沒有任何遺憾的去世了,她們母女在年輕時有諸多爭吵,但在母親生命的最后幾年,有的全是對她的依賴和不舍。她真的是無可挑剔的女兒,雖然她只是他們的養(yǎng)女。
而這一年,對于她來說,是個災難之年。在撕心裂肺的安葬了母親之后,她以為自己會過上幾年安穩(wěn)日子,可七天之后,他突發(fā)腦出血住進了醫(yī)院監(jiān)護室,她在監(jiān)護室里眼巴巴看守了七天七夜,一顆心在悲傷中,除了害怕,還是害怕。
他在病床上,意識模糊,說話含糊不清,手腳無力,但他的眼睛始終盯著她,哪怕片刻不在,他便會焦急不安。她懂他,不分日夜的握著他的手,告訴他,“別怕,我在。”
64歲時,她開始為他制定了病后恢復的計劃,他出院后,腿腳不像以前那么麻利了,脾氣也愈加暴躁,漸漸的成了一個倔老頭,動不動就對她一頓嘶吼,然后便是一頓大哭。她知道他不是故意的,是病痛讓他如此,所以她總是笑臉相迎,對待他如同對待個孩童。只是,她忘了,她自己的心臟也是時常犯病的。
新年的鐘聲敲起,她邊包餃子邊感慨的對我說,過了年她居然就65歲了。記憶里她認為自己還是那個在舞臺上翩翩起舞的小姑娘,但如今她居然跟不上節(jié)拍了。那聲感慨悠長,仿佛是一生的嘆息,我的眼淚毫無征兆的便掉了下來。
然后她扭頭對著在沙發(fā)上傻呵呵看電視的倔老頭調(diào)侃著說,“咱們結(jié)婚也四十年了,前幾天你又說要跟我離婚,現(xiàn)在還算數(shù)嗎?”
倔老頭在沙發(fā)上嘿嘿一笑,“離啥離啊老太婆,余生幾十年,咱倆好好過吧。”
————這就是父母的愛情,四十年風雨相隨,匆匆如夢,愛如紅寶石愈發(fā)璀璨。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望天下所有人都能擁有平凡而美好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