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易覺
“騫霄有畫師,屬善畫,猶善龍鳥蟲獸,繪其形態,彩墨噴之,軒軒然猶恐飛去。”
話壹
不知是哪家的話本子,講的是秦始皇統一全國后欲要長生不老,各處招募賢臣謀士制藥,各家制藥師竟相前后地尋訪傳言于人間的各路仙班。然而不但沒有任何音訊,反而引得天神降罪于百姓,幾年不間斷的天火落入人間,天火所到之處無人敢覓,但也有吃了豹子膽的敢去一探究竟,結果是豹子膽被嚇破了,歸來變得神秘兮兮,神志不清。
晴嶼是咸陽城最出名的制藥師,相傳她的祖籍是在韓國,韓國戰亂時,因兵弱將衰無人出戰,當時大公子韓非在全國詔令百姓,征集醫藥巫術之士。
而她就是眾多慕名者的一位,聽人說她是百越九菌族的祭祀家,深得九菌巫術相傳。她的巫術源于手股,合于掌心,無形氤氳,變換莫測,浸入體膚,人無完人。而這種巫術不僅限于救死扶傷,還可以讓人斃死曠野,障于無形。
在長平之戰中,趙軍趙括中計被秦軍包圍的時候,支持前線作戰的糧道是秦軍的首要目標。相傳當時護送趙國的糧運她就在其中,她見秦軍來勢洶涌,令部下先棄糧,退避三里,后來獲占糧餉的秦軍在食用趙糧后喉部迅速糜爛而死。這讓秦軍既得糧卻不能為己用而煩透了心。
后來秦軍查出她的身份,她就被抓去咸陽作制藥師。
百越各族,魑魅無形,九菌就是鮮明的代表。
但奇怪后代史記卻找不到九菌的任何記載,確切的說九菌族記載本族的方式卻與其他部落截然不同,九菌喜歡把巫術記載于一種樟木臉譜上。這樣說來,臉譜上的喜怒哀樂也代表九菌的四種巫系,后來秦統一全國后也覓尋過九菌的蹤跡,在南蠻之地興建祭祀禮臺均以失敗告終。
但九菌也有個別族人不聽話的,曾聽逃脫到北方的南方人說過,他曾經看到一個奇怪的部落為了悼念一個逝去的人舉行了數以百人的祭祀禮,以異鳥為祭品,成功讓那個死去的人死而復生。不過數日以后又聽見部落人奔走痛哭,似乎死而復生之人更像一場回光返照,不出七日便羽化升天了。
話貳
“你為什么要潛入皇宮來”一個頭發雪白的少年帶著童音喃喃地詢問她。
她懶得搭理,卻依然等候在那里。
門庭即刻來了個太監,聽說是郎中令,在場的諸子百家的奇人異士也都紛紛嚴肅起來。“各位英雄女俠在此恭候多時,馬上大人會一一見識各位的才能,得到賞識的自會也將有機會呈見皇上,步步青云啦。”
那個少年又湊過來蹭了蹭她衣衫,問她來自哪里,她卻更加厭煩了,自古男女有別授受不親,這毛頭小子怎么這么不知廉恥?遂回頭瞪了他一眼。
及肩的飄逸白發,整齊有致的眉發下的目光宛若星芒,似乎每一個凝望過他的人都會深深陷在里面。他見她半天回不過神,便大呼一聲。
“烈裔……烈裔?……”匯報入場的公公念道。“啊,這呢!!”白發少年朝她做了鬼臉上前去,她也在心里冷哼道怎么會有這種童顏厚臉之人。
咸陽城的冬天是肅冷的,一入冬咸陽便是不散的白雪皚皚,這雪湮沒了遠方的孤雁的長啼。萱花茗的廊間閣上也透著一份凄冷的韻味,可這凄冷也滲人心,她雖有巫術但也擋不了這份凄冷侵入心房。
“我家主人在閣樓靜養不能外人打擾,公子你莫見怪。”不遠處傳來丫鬟和一個似曾相識聲音的推嚷。她起身欲望,卻見那身影兀的一下闖入了眼窗,他笑瞇瞇打量她,“這等白雪皚皚天氣姑娘在閣樓燎著沉香豈不是愧對了良辰美景?”
她沒好氣道“公子覺得此景何謂良辰美景?汝等想是煞了吾之興趣。”
“能煞了晴嶼姑娘的興趣也是我烈裔的榮幸啊,哈哈哈。”他嗤嗤地笑,干凈而又純粹。“身為九菌族最好的祭祀家苦心積慮地打入皇室內部,其中的原因還真是讓人著迷呢。”烈裔稍有玩味地說道。
她急壞了臉,“汝等毛孩可不能隨意揣測他人心意!”他還在嗤嗤地笑,她卻更惱了。
話叁
“晴嶼姑娘可知雪是圣潔之物?”
“不知,吾生于南方,南方氣候溫順雅暖,未曾有下雪之說。”
“那你可知道如果要驗證一個人的忠肝義膽需接受白雪的洗滌!”
“怎講?”
“圣潔的白雪若是落到赤誠之人必會盛開純白的圣潔之蓮然后緩緩散去。”
“……”
“姑娘倘若對皇上忠貞不二不妨和我一起去玩雪,不,接受白雪的洗滌。”烈裔都不好在編下去了,見晴嶼狐疑半天,就直接拉她去沐雪臺。
路上卻遇見自家的奴婢,奴婢慌慌張張見了公子差點一個踉蹌摔個跟頭,她說中車府令趙高傳令來讓他前去作畫,他本想借病推辭不去,奴婢卻又說公子胡亥也會來,趙高意思非去不可。
他看了看晴嶼,聳了聳肩。
作畫是在趙高的府邸后花園上,烈裔與晴嶼到時,胡亥也已到位,他早就聽說這位來自騫霄的畫家,幾月前的郎中令的面試中就人稱他能繪出鳥虎龍獸并且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趙高早已準備好,他牽來一只麋鹿對烈裔說“這是一只長著翅膀的駿馬,你趕快把它畫出來,我究竟看看你能畫成什么樣?”
烈裔知道趙高的意思,稍有思索命人拿來彩墨,向著晴嶼做了個鬼臉,便對著胡亥說道:“承蒙公子與中車大人的厚愛,在下烈裔就獻丑了,今日白雪皚皚風景當好,烈某就擔風袖雪揮灑自如了。”這一番豪情壯志不禁讓晴嶼感覺畫風突變。
家丁侍衛怕是都沾了些光,只見烈裔口含彩墨,用衣袖揚起遮蔽,控制雪的走勢,花園正中的雪花像是浮在水中的花瓣,均勻自然地向著他的袖口聚集而又散落,最后只見他噴出一口彩墨,立在身旁的麋鹿一下恢復了神韻,一副雪塑儼然呈現在眾人面前。
頓時,人們紛紛鼓掌,胡亥也是連連稱贊,說是要在父皇褒獎他一番,趙高見勢也順承公子的意思,稱贊不絕。
話肆
有一日烈裔邀約晴嶼姑娘出行賞花,晴嶼便問他的畫技是何人授予的,烈裔笑了笑,說真正的畫師還是以工筆為推崇的,在紙上作的畫才能永久地保存于世。而自己所表演的只不過一種障眼法,是短暫的華麗。
然后他又談到自己小時是如何調皮不跟師父學真正的畫術的非要學這些歪門邪道,她聽著咯咯地笑。后來他問她小時候有什么好玩的事情說來聽聽的時候她卻垂下了頭。
她說自己有一個哥哥,也是九菌最有名的祭祀家,后來哥哥突然想要去從軍打仗,誰也說不動他,然后數年前,哥哥死在了韓國的疆土上。
“那么說你這么瘋狂地制藥也是要救活你的哥哥?!”
她輕輕地嗯了一聲,聲音小的聽不出是在嗯,她說哥哥曾經復活過一次,她相信哥哥會再次復活。
“還是用九菌的巫術嗎?”
“是的,九菌巫術的確有起死回生之說,但是必需要合適的藥引子,這個藥引也是長生不老之術的藥引所以我才不顧一切地躋身在咸陽,也不可避免地帶來了更多的死傷。”
烈裔冷哼了一聲,扭過頭去看著遠方,沒好氣道,“原來真實的你這么心狠手辣。”
沉默了很久,她說:“也許有些美好的夢境就是需要我們用丑陋的現實去搭造吧!”
他回過頭來面對著她,不禁地嗤嗤地笑了起來,擺擺手道“不足以嘆,不足以嘆,你哥哥會回來的,我烈裔愿意拿出自己噴彩墨的精神與勇氣助你一臂之力的。”
她嘩地笑了起來,“才不要,你噴彩墨時候丑死了~~~”
話伍
咸陽街上最近人心惶惶,說是前去的受役的民夫修筑長城時,北方天際有天火降臨,人們都說是民不聊生眾神降怒而引來的災害。但有人卻在一個天火落下的隕石上看到了“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的字樣,目前帝國軍隊已趕到,那塊石頭掌握在帝國手中。
雖然趙高知道此事,卻沒有稟報皇帝,一是因為石頭上的信號確實不吉利,二則是他手下的制藥師已經發現了石頭上的長生不老的藥引子。
有時候突如其來的一件事,還真說不好是福是禍。
初春的冷風灌進衣袖滿是涼意,晴嶼騎馬而過的梨花踏碎一地,冷香伴隨著泥濘浮散,她的眼中盡是急切期盼,風吹皺了一池的湖水,她的眉目堅定,卻是不移。
前方像是有個人等了她很久,擋住了她匆匆的腳步,“你這一走,定會是當做帝國重犯被四處追殺,趙高也不會放過你的。”他想挽留她,明知道是徒勞。
“我來咸陽的目的你不知道嗎?裔。”
“可你有沒有為你自己著想……”
“我與哥哥的感情你是不會了解的,這個世界只有我能救活他,我必須救他。”
他沉默許響,卻一改那個稚嫩的童音,語氣堅定到可怕,“就算是與整個大秦為敵嗎?”
她別過臉去,身下的馬也因冷抖了一下身子。
不遠處一公公快馬而來,像是有急事稟報。
“你先走吧,城外沐雪臺等我,我應付完就來。”烈裔輕聲道。
她看了看他應景的白發,嗯了一聲。
沐雪臺位于城北群山與渭水的過渡的空曠地帶,相傳商鞅變法時曾在這里昭告大秦百姓,略通皇極數的隱士大多都能看出這里是塊風水寶地,后來商鞅的變法也取得了一定成果,那時這里的落雪綻在人們的衣服上成雪蓮模樣,人們覺得此景應是吉數,故而得名“沐雪臺”,寄以每個人接受這里的白雪都有美好的事情發生。
晴嶼聽得入神,卻突然有了情緒。烈裔表示不解,“烈裔是個不折不扣的大騙子。”看著他一臉無辜,她說“那次是誰說雪在圣潔的人會有蓮花盛開,現在咱兩身上我怎么沒有看到過什么花啊!”
他突然想到一年前他忽悠晴嶼去沐雪臺的事情,惺惺地說道“那是去年的雪,去年來沐雪臺肯定看到,今年的雪來了就說明有好事發生。說不定幾日后你就能再見到你哥哥了。”說完嘿嘿地打馬虎。
不知不覺兩人已出了沐雪臺,她要前去九菌哥哥埋葬的地方,她想著,哥哥應該是快來了。
話陸
晴嶼在施運巫術的時候,緊閉眼睛的臉龐不經意流出來細小的汗珠,沿著巫術聯絡的方向就是她的哥哥了,用巫術保存著的完好肌膚,像昨天剛剛離開的一樣。
按照她的叮囑,他如約將藥引放在他哥哥口中含著,然后可見紫色的氣息在他體內竄動。
驀地她思緒回想起小時候有哥哥的時候。
那時候她哥哥叫她“小晴”她叫哥哥為“奕霄哥哥”哥哥是族人在外面撿來的孩子,但父母與族人對他就像自己的親生孩子一樣,他對自己也非常好。
有一次奕霄送給她一把木削的寶劍說可以用來趕走壞人,誰欺負她都能嚇走誰,后來她真的傻乎乎地用來對付半路的山賊,結果山賊當著她的面給木劍折斷了。她卻哇哇大哭起來說是哥哥送給她的禮物,趕走山賊的哥哥沒好氣地說她別擔心,以后哥哥就是晴嶼永遠的木劍。
好像小時候信誓旦旦的諾言永遠都會隨著時間的消逝被埋沒在風中一樣,后來她能保護自己了,哥哥也永遠地離開了。她卻始料未及。
稍一分神,巫術反噬她的身體,她的身體微微顫抖。從她施用巫術到傍晚已經過了一天的時間,烈裔看到她額前沁滿了虛汗不由地擔心起來,但心里也稍閃過一絲不快,這個傻丫頭啥時候能為自己想想。
石棺上的人痛苦地咳了咳,她聽到了調整一下氣息,緩緩地收起巫術,但她感到頭昏腦漲,迷迷糊糊的昏睡過去。
她醒來時,月明風清,哥哥的手正在來回摩挲著他的頭發,面容安詳。她卻禁不住地流出了眼淚,像珠海的鮫人一般的凝珠跌碎在花崗石上,發出清脆的破碎的聲音,她喏喏的哭腔,不知在說什么,哥哥卻聽著猶為認真。
寒冷的山洞不知怎么吹來了早春的桃花,那種青澀入寒的香味漫漫開來,她想要去觸碰哥哥,卻只觸碰到輕盈的春風,那香味與觸感,接觸到她的發梢,她的耳畔,她的朱唇,她的眉彎,像是無數的小蟲子在上蠕動,牽動而又拉伸她的每一個感官,讓她感覺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都充斥著夢幻。
她再次醒來時,眼角的淚痕還未干,她目光四處尋覓著剛才的身影,她狼狽不堪,像尋食得乞丐。
他擁住了她,像擁住了隨風飄零地蒲公英。
人說蒲公英入土生長成芽不過幾小時的時間,可能人也是這樣,在飄零流離的時候才會迅速變得內心強大起來,然后漸漸地生長,長成生命最原本的姿態。
她緊緊擁住了烈裔,像對著哥哥一樣,像個天真的孩子嚎啕大哭起來,她知道哥哥永遠都不會回來了,她知道以后得事情都得自己勇敢地去面對,她知道懷中這個男孩才是自己的依靠。
話柒
對于一個帝國來說,布好一個巨大的網來抓住自己的獵物并不困難。
他嘴上的猩咸還未減淡,看著身后鎖在囚籠車上的她心中莫名的心疼。
“將長生不老藥的藥引偷走,這犯的可是叛逆之罪,回去可不是殺頭那么簡單,是要被處極刑的。”一個押解官與另一個押解小聲嘀咕說。
“那可不,這兩個年輕人有罪要受了……”
此時已是陽春三月,北方的春天要遲到半月左右,渭水湖畔的柳樹才剛剛露出嫩芽,群山大致還是一副蒼涼之景,卻在路過沐雪臺時,天上降起了欣欣的雪花。
晶瑩剔透,像是北國來的公主,他感到臉上的冰涼,從昏厥中掙扎起來,他喜出望外,喚著晴嶼的名字,但并無人回應,他又喚一遍,還是無人作答,他回過頭來,看著車上手腳鎖鏈的她紋絲不動,宛如生命盡頭的最后一攤清水,毫無波瀾。
他看到,雪落在她身上綻出圣潔的花……
話玖
一陣馬蹄聲過,市集上老少婦孺皆議論紛紛,告示上寫著:“畫師烈裔,因偷竊帝國重物,犯有叛君之罪,因皇上大壽在即,應賜福百姓普天同慶,則慮從輕發落,將犯人流放南方,并賜其耳聾眼盲,終生不在作畫……”
聽說烈裔是被流放到韓國邯鄲,這里無人知道他的過去,大家知道的或許經常見他在武寧寺拿著畫筆,靜靜地描摹畫像,卻無人猜的出他畫的是什么?對世人來說,這個曾經屬善畫龍的年輕才子,而現在不過是凡人嘆惋而又很快忘卻的才盡周郎。
可能他手中的畫只有他一人知曉吧,
那畫中的女子眉清目長,宛若清釀
那畫中的女子指尖生香,步步澤芳
那畫中的女子站立時光,身影憂傷
他畫她到耳聾眼盲,
可他再也等不到他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