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眼畫師與美眸寵妃

小說作者:黑蟬

01

云愁雨恨聚不散,燭紅燈明夜未央。

是日,長安夜雨,痛敲琉璃,聒碎了靜妃娘娘的睡夢。

冷風殿外嗚咽,催人腸斷。她披了件單衣,赤腳行至中庭,雨水鞭打下,渾身已經(jīng)濕透。

宮里的太監(jiān)小婢被這光景嚇得丟了魂,擁著衣裳雨傘就沖出來要護得主子進殿。可這一向沉穩(wěn)嫻靜的靜妃竟似發(fā)了癔癥,不知哪來的力氣,奮力推脫。僵持之中,靜妃倏然發(fā)出一聲慘絕人寰的嘶吼,如鷹鵑那般凄厲悲催。

眾人皆退,只剩喚作蘭若的宮女守著。她手里的宮燈寂寥慘淡地映在靜妃蒼白的臉上。

那燈下麗人早已是氣息奄奄,紅淚縱橫。她面向東方,雙手抱肩,緩緩跪倒在茫茫煙雨中。

02

一場秋雨一場寒。

長安七月,暑氣漸退,涼意已生。

畫師蕭無抬頭看了眼北方灰暗迷蒙的天空,一排排鴻雁往南飛,而他卻只得反其道而行。

他本想在江南滯留,來年返鄉(xiāng),卻因了一紙莫名其妙的詔令乘軺北上。

從嘴碎的隨從小役口中,他才大概知曉了此行緣由。

原來宮里的靜妃娘娘前幾天夜里沾雨,染了風寒。她臥病榻上,思忖著入宮已有十多個年頭,不由鄉(xiāng)愁郁積,一病不起。靜妃的故鄉(xiāng)在長安以東三河一帶,宮中無有同籍妃嬪,靜妃便親自指了一人。此人即是畫師蕭無。

皇帝想來也算計得清楚,不怕這男子搶了自家寵妃,只因這畫師蕭無——是個瞎子。

蕭無抬想到這些緣由,手輕撫眼前白綾,自嘲般笑了笑。他年少之時,因為一場變故失掉雙眼,幸有貴人相助才學得以手辨形的本事,靠替人畫像的生意過活。時間一長,“盲眼畫師”的名號就在江湖上散播開來。

不曾想自己蹉跎半生,倒是這雙瞎眼給了營生。

八月底,蕭無一行人到達皇城。天空正飄著蒙蒙細雨,輕濕薄衫。街上人零落,行客欲斷魂。

皇宮朱紅色的城墻被雨水清洗得愈發(fā)刺眼,在其邊角處,為地位微賤的藝人開了個小門。

蕭無俯身邁過高階,遵循指引向前走去。

靜妃宮里裝飾的雍容華貴。四方墻壁皆著紅椒,玳瑁梁上繪著五彩鴛鴦。

她臥床養(yǎng)病,榻前遮著明黃流蘇帳子,所有宮人都被遣散,獨留近侍蘭若。

蕭無是個瞎子,看不到宮里的錦繡琳瑯,只嗅到偌大的宮殿里,浮著若有若無的藥草香,竟勾起他一段記憶。

不遠處傳來靜妃三兩聲咳嗽,蕭無不敢多想,循聲而至,欠身行禮。

“草民蕭無見過娘娘。”

帳中人明顯一驚,明帳輕輕搖動。她匆忙起身,掀簾探視,但見蕭無微頷首,恰好露出一雙淡眉和眼前白綾,衣袂上還沾著雨露與薄塵。蕭無感受到身前人熾熱目光,緩緩抬起頭。

待看清蕭無面容,靜妃眼圈一紅,竟兀自掉下淚來。

“草民相貌丑惡,驚到了娘娘。這便掩面自罰。”

“先生別——我……本宮只是見得先生風塵仆仆,更思三河父老疾苦,一時把持不住,這才失儀,望先生見諒。”靜妃病中,聲音嘶啞的厲害,一時說這么多話,便急促咳嗽起來。

蕭無心下詫異,只覺靜妃雖抱恙聲嘶,聲音依舊耳熟的緊。

靜妃未及蕭無深思,拂去臉上淚水,聲音很低:“蘭若,給先生備件干凈衣裳。我要與先生促膝長談一番。”

蕭無阻攔:“娘娘身體抱恙,不如我們改日再敘。”

“我這是長年憂思過度落下的毛病,日積月累,再難康復了。先生萬里跋涉,定要珍視一二。”

“先生,這邊請。”蘭若扶起蕭無,引他離去。

靜妃對著他瘦削的身影凝望許久,素手撫上雙眼,又簌簌落下淚來。

03

“先生作為畫師,定然游歷四方,見識頗廣吧?”這廂靜妃已款款起身,也不施粉黛,只用玉簪將萬縷青絲別在一旁。

“蕭某師傅圓寂之前,曾攜蕭某四方游歷。九州之內(nèi),皆有蕭某足跡。”

靜妃像是來了興致,梨渦輕旋,淺笑道:“先生的繪畫之藝,可是跟一高僧所學?”

蕭無點頭。

“不若就和我說說,你們?nèi)绾蜗嘧R?”

蕭無端起茶水方欲飲,突聞此言,不由一怔。

他頷首,輕啜一口茶水,茗香纏上唇齒:“娘娘若思鄉(xiāng),草民可細數(shù)三河近年風情,亦可說得歷游所聞給娘娘解悶兒。只是……若談我?guī)煾担囟ㄉ婕笆捘成硎溃瑳]的讓娘娘聽了煩心。”

“煩心?”靜妃苦笑:“先生這話端的大錯。我本是個卑微小民,一朝得寵倒這般驕矜?殊不知這食人血肉換來的金貴日子比那清貧時難捱得多!”

蕭無聞言笑笑:“蕭某草率,娘娘息怒。既然娘娘想聽,蕭某說了便是,也值了娘娘這上好香茗的情。”

靜妃沒說話,只靜靜看著他的眼睛。

“這要從我這雙瞎了的眼睛說起。”蕭無頓了頓,手指拂上眼前白綾,低聲道:“我這眼睛,是被人活活剜下來的。”

他系河南人士,父親是村里的教書先生,母親靠做女紅換些細軟,育有二子,蕭無為小。

蕭無自幼聰穎,跟著父親念書,皆能成誦。可最令人稱道的卻是蕭無的無雙畫藝。他少時持炷,畫地成圖,惟妙惟肖。

村民們都說,蕭無手巧,更是生了一雙透亮的眼睛,能將這世間看得純粹,因而筆下生花。

他的眼睛著實好看,狀似桃花,長睫如月,烏黑的瞳仁中若有水光波動。

其實蕭無面相寡淡,偏這雙眼睛生的極俊,這就添了一分傳奇色彩。村頭有個瘋癲江姓醫(yī)師,每每見到蕭無,都要上前鉗住他的肩膀,定定地看著他的雙眼。然后,中邪一樣蹦跳著拍起手,半晌,又悲痛地嚎啕大哭。

人們笑道:“這蕭無的眼睛可真是個寶,任誰見了,都想占為己有啊。”

沒想到一語成讖。

那日夜里暴雨瓢潑,夜黑風高。蕭父只好客居友舍,剩下家里三口也早早睡下了。三更雨聲正稠,從蕭家矮圍墻外翻入一個黑影,直竄到臥房。

恰巧蕭夫人起夜,見自家老大房里似有光亮,開門卻見一黑衣人向兒子床邊抓去,情急之中大喊一聲:“抓賊!”

那賊人心下盛怒,單手將蕭夫人推得趔趄,腿腳不穩(wěn)倒在墻上,撞暈了過去。他走向蜷縮在床腳的少年,發(fā)現(xiàn)不是自己找的那個。他似撲空的野獸,勃然暴怒,忿忿把匕首朝少年小腹直刺數(shù)刀,殺意正酣。

蕭無聞聲趕到,兄長已身浸血泊。黑衣人颯颯轉(zhuǎn)身,陰慘一笑,一記手刀劈在他脖頸。半昏半醒中,蕭無感到有刺刀扎進臉上數(shù)寸,輾轉(zhuǎn)深入,而后凌厲切開血肉,迸出鮮血。他眼前血色倏地彌漫,還未待口中尖叫中斷,就昏死過去。

一夜風波后,蕭兄身死,蕭母瘋魔。蕭無眼中已是空無一物,白綾系掛。蕭家被迫徙居。

兩年后,蕭母心悸而死。

明年河南大旱,餓殍遍野。

蕭父將最后一口大餅給了蕭無。

是年三月,蕭父身死。

蕭無萬念俱灰,急火攻心,眼上舊傷又復發(fā),血淚交融而下,將白綾浸得濕透。

為求保命,百姓們易子而食。蕭無心想,自己可能不日就被人烹了吧。

正這樣想著,他忽然聽到一陣輕緩的腳步聲,在自己跟前停了下來。蕭無眼瞎,不知所來何人。他只覺對方似乎伸手在自己身旁來回摸索,幾經(jīng)波折才摸到自己臉上,那手上老繭來回摩挲幾遍,染了一手鮮血,心中已是了然。

那人停頓半晌道:“貧僧法號忘塵,亦有眼疾,眼前無光。云游至此,難得遇到天涯殊途同命之人。小哥兒,可愿隨我去嗎?”

從此,他有了師傅,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后來師傅教我以手辨形,我借著自己那點天賦,便畫畫為生。每日跟著師傅云游四海,算是混了口飯吃。”蕭無的語氣云淡風輕,好像那個被剖眼的少年與他無關(guān)。

“前年冬,師傅大限已至,坐化飛升。蕭某如今已是而立之歲,孑然一身,倒也自在。”

語罷清宵半,燭明夜已深。

“今日就先打住吧,想必我這故事也未必受用。娘娘歇息要緊。”

靜妃額上虛汗細細,失魂落魄道:“是了,今個兒,也就這樣啦。”她怔怔起身,目光呆滯,像是夢貘吃了魂一般。

“先生,可否允我……詢問一事?”

“娘娘但說無妨。”

“先生可知曉,當夜那賊人身份?”

蕭無沉默少頃,面露沉痛神色,苦笑道:“蕭某眼盲之后,曾將事發(fā)當年所知所聞細細思量……大約可以篤定,那賊人……便是蕭某一位故人吧。”

靜妃聞言心悸,臉色瞬間白如紙,孱弱的身子不自覺地輕輕顫抖。

蘭若見狀,出面請辭:“先生見諒,娘娘體弱,須得歇了。”言罷,忙攙扶過靜妃,扶她緩緩向臥房走去。

方走幾步,靜妃忽的身子一軟,癱在蘭若身上。一幫阿監(jiān)姑子簇擁上來,匆匆護著她回房。

“娘娘如何?可有大礙?”蕭無循聲問道。

蘭若回頭,深深看了蕭無一眼:“無甚大礙,先生寬心。”

她欲離去,蕭無卻出聲制止:“姑娘留步,在下有一惑求得姑娘解答。”

蕭無腦子靈光。雖然眼瞎,卻明察蘭若乃是靜妃交了心底兒的人。也許,可解自己從進這宮門時就存在的疑問。

“冒昧問一句,娘娘今年,可有廿七否?”

蘭若聞言輕嘆,順手操起身邊一盞燭臺,轉(zhuǎn)身朝蕭無走來:“我知先生聰穎,眼前無光,心眼兒里卻是看得明白。”

“蕭某不知姑娘所言何意。”

蘭若苦笑:“我是局外人,但是看的清楚。”她將燭臺舉至蕭無面前咫尺,輕聲道:“眸前夜長,掌上溫存。先生可還記得?”

蕭無一怔,方知這女子著實厲害,竟猜得自己心中所疑。這才落實心下猜測,卻又別生出萬般苦楚,旋即輕嘆:“前塵已逝,情緣須斬。蘭若姑娘莫再提了。”

他接過燭臺,火光將他的臉映得透亮,隱約透露出白綾下的猙獰傷疤。

“這燭,早該熄了。”

他雙唇微張,噓出一口氣,燭火忽地熄滅。

04

蕭無在皇宮滯留已兩月有余,漸入冬,鴛鴦瓦冷,翡翠衾寒。

靜妃身子骨弱,從來都病懨懨的,如今更是深居簡出。蕭無陪她說了好些話,將十余年歷游九州之所聞,具以告知。二人談的投機,漸漸以友相稱,沒了生分。

是日,難得太陽正好,淑氣怡人,晴光爛漫。

靜妃約得蕭無,準備在附近園子里走一走。

園里假山依舊,流水淙淙,卻是落葉滿堆紅不掃。

交談之際,忽從樹木枝椏間竄出一只鳥,撞亂了蕭無頭上的四方髻,幾縷青絲散落在額邊,好不狼狽。

靜妃卻呵呵笑了:“蕭無快隨我去整整!端的來了一個披頭散發(fā)的瘋子。”

蕭無無奈笑笑:“那就叨擾娘娘了。”

他本欲自行梳理,卻不想靜妃親自拿了桃木梳,梳起他三千青絲來。

“娘娘折煞蕭某了。”

蕭無方欲站立,卻不想靜妃將他輕按在椅子上,輕聲道:“你自是受得。蕭無,我名杜蘅,無字,直呼我名便是。”

她說著,攏過他鬢邊發(fā),輕輕拂過。她袖間藥香漾在蕭無鼻間,使他心中又浮現(xiàn)出童年時那個恬然安靜的面容。他還是個垂髫小兒時,身邊亦有個為他梳頭的姑娘,只是歲月的洪流,沖散了二人。

“常聞蘅乃御醫(yī)杜清之女,杜老系長安人士,蘅為何言己祖籍河南?”

靜妃手中一頓,緩緩道來:“我爹與杜老乃昔時同窗,私交甚好。十五年前河南旱災,爹隨我前來投奔,不久便撒手人寰。他病逝前放不下我,便讓我認了杜老為義父。又兩年,皇上擇適齡女子為妃,這才進了宮。”

蕭無笑道:“我便說呢,蘅定然也醫(yī)術(shù)過人。蕭無小時,曾與村中江大夫家的小女嬉笑甚歡。那小女身上自帶一股藥香,與蘅袖間氣息很是相似。”

“啪”的一聲,桃木梳滑落在地。

蕭無驚覺,靜妃佯裝淡定拾起,緩緩道:“你可記得,她叫什么名兒?”

“時年久遠,要想一會子。不過,與她種種,卻難忘的很。蘅可愿聽我絮叨幾件?”

“你且……說來。”

蕭無偏偏頭,嘴唇笑成月彎,思緒飄蕩回八歲時那個春日。

“那年東風已至,柳絮紛飛,她隨父親來到我們那個小村子。那時我還沒有失明,我看到她站在村口那棵桃樹下,合著雙眼,笑得比桃花還爛漫。”

那年春天,江大夫父女流落到這個村子。

江大夫醫(yī)術(shù)很是高明,不日便逼得村里的騙子郎中卷鋪蓋滾了蛋。但他性格孤僻,不與任何人過多瓜葛,脾氣臭的很,不時還會發(fā)一陣瘋病。不過,他家姑娘卻生得非常清秀,粉雕玉琢,笑時臉上就轉(zhuǎn)出淺淺梨渦,性子也乖巧體貼。

只是,她幼時無端生了一場熱病,就連她父親也沒轍,最后燒瞎了眼睛。

村里的小孩子被江家老怪嚇個半死,哪里還敢去招惹他的瞎女兒?能躲便躲過她去,更別說拉她一同嬉鬧了。

而蕭無不一樣。

江家小女踏入村口的那瞬,他正坐在不遠處作畫。忽見桃花墜在她發(fā)間,而她嗅到花香笑得婉約溫柔。他心中動容,畫筆一揮,將她形貌盡繪。

他因靦腆少語,也沒有多少玩伴。不久,便順理成章地成了摯友。

十二歲那年夏季,蕭無問女孩兒:“你怎么總是閉著眼睛呢?”

“我這眼睛是瞎的,比不上你的好看,睜開眼睛可不就讓你笑話了去?”

“我不笑話你,你讓我看看唄。”

“才不呢!”

女娃撒腿跑開,蕭無擔心她失足摔倒,欲抓她不住,自己卻腳下一絆,跌了出去。幸好鄉(xiāng)間泥土松軟,并無大礙,卻是跌散了發(fā)髻。

女孩兒循聲摸索著過來,得知蕭無并未受傷,只是摔得披頭散發(fā),捂住嘴笑了笑:“交給我吧。”

她從袖里掏出一把小梳子,將蕭無的頭發(fā)重新盤成髻。

蕭無吸了吸鼻子,覺得她袖上的香氣好聞的緊。那一刻,他想起自己又新繪了一幅她的畫像,可她卻無緣看到。

“如果你能看的見,該有多好?”蕭無抬眼,看著女孩兒那雙小巧靈活的手,不無惋惜地說。

“說什么呢?我這眼睛是壞死了的,怎會看得見呢?”

“如果我把我的眼睛換給你,你不就能看見了嗎?”

女孩兒一怔,頓時想到前兒不久,自家父親似也談到這換眼之法,躍躍欲試。可此法太過殘忍無道,她無意嘗試,只當蕭無打趣兒,沒放在心上,轉(zhuǎn)而笑道:“無哥哥怎么說起了大話?別的不說,你倒真的愿意么?”

“有什么不愿意的?”蕭無回頭,見女孩兒兩眉彎彎,柔然恬靜,眸中不禁氳開了溫柔,接著說:“這前半生,我看著你。后半輩子,你便看我好了。”

女孩兒臉上綻開笑容,嬌聲道:“這可是你說的,我這便回家說給我爹聽去。”

蕭無大喜,忍不住將心中所愿全盤托出:“我把眼睛給你,你就跟我做媳婦如何?”語罷,自覺魯莽,耳根瞬間燃起紅燒云。

女孩兒卻也羞紅了臉,嬌喘微微,低下頭淺淺笑道:“好啊。”

蕭無喜極,再無羞臊之意。正欲再言語,忽然烏云密布,風云變換中,隱約有電光閃閃,大雨將至。

蕭無看了看天色,急道:“這雨來勢不小,好在你家離此地不遠,我們快去避避。”

“別!我爹一看到你就要魔怔。你跟我來,我?guī)闳ヒ惶帯!迸奕珶o顧忌地拉起蕭無的手,牽著他跑到一個荒棄的柴房。那兒恰有一處角落不漏雨,他們一起躲在那,相對而坐。

柴房里昏昏沉沉,彌漫著雨水的味道。地上遺落的柴草不多,像是荒棄已久。蕭無睜大眼睛四處打量著,發(fā)現(xiàn)角落里躺著兩塊火石。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把它們拾了起來。

“你常說你看不見這世間萬物,殊不知即便眼盲,也能知這世間美好。”

女孩一臉懵懂:“無哥,你在說什么?”

“我還記得你曾說,你父親怕你自傷,從不肯讓你碰火。”蕭無從懷中掏出一只紅燭,擦起火石,將紅燭點亮,又溫聲道:“伸出手來。”

女孩慢慢伸出雙手,蕭無將紅燭放她手上,柔聲細語:“燭光雖微,尤暖方寸。眸前夜長,掌上溫存。”

搖曳的燭火在女孩兒手中靜靜燃燒,即使室內(nèi)穿風漏雨,依舊閃爍婀娜,照得她笑靨如花,綻放于他的心。

是年八月,蕭無眼瞎。

同月,江家父女一夜之間沒了蹤影。

只是村口老伯眠淺,說是某夜三更,聞得有女孩兒綿綿嗚咽,酷似江家小女。

歲月如梭,一晃眼就是十數(shù)年光景。

蕭無思緒回轉(zhuǎn),低聲嘆:“蘅,朝夕相處近三月,我已將平生事講與你聽。”他語氣釋然,又隱約帶幾分暗示:“前塵種種,皆成定數(shù),追究無益。所以,擇日便讓我出宮去吧。”

“先生才而立之年,就生白發(fā)了。”靜妃好似沒聽到一般,仍自顧自第侍弄著蕭無的頭發(fā)。

“蕭某性命微賤,無需……蘅,你干什么!”

靜妃解開了蕭無眼前的白綾。

他匆忙遮掩,卻被靜妃抓住雙手。

那雙眼睛何其猙獰,傷疤如同毒蛇一般蜿蜒扭曲,蔓延至耳邊狂妄叫囂。靜妃閉上眼睛,仿佛置身蕭無當晚,看見黑衣人手起刀落,眼前血水一灘。

她瞬間淚流滿面,低聲哽咽:“不日便是寒冬,行路難。來年春,我親自送你出宮。”

她伏在蕭無肩上,身體微微顫動,淚流如斷珠。

蕭無見她這般光景,神情憂傷,無奈地嘆息著。


05

那日之后,靜妃再也沒有喚過蕭無。

北風卷地百草折,朔風不解人意,徒增肅殺冷冽,早已吹來幾場壓枝大雪。園子里倒是銀裝素裹,風光無限,只是再無人有心賞玩。

靜妃心病難愈,加以嚴冬歲寒,身體禁不起折騰,再無法起身。宮人們嘴碎,紛紛議論:“靜妃娘娘吶,可能活不過今年冬了。”

蘭若知道了,冷著臉讓這幫無良奴才們領(lǐng)了嘴巴。然后,又拒絕了蕭無的多次求見。他系掛靜妃,心似雙絲網(wǎng),甚至連畫筆也拿不穩(wěn)。

十二月初七,飛檐上有雪水滴答,靜妃喚蕭無前來。她隔著流黃帳子,帳外是自己魂牽夢縈的人兒。

“蕭無?”

“我在。”

她言語微微:“昨夜,下了好大的雪啊。雪落無聲,我卻總是睡不著。我一閉上這雙眼睛,就會看見無常拿了匕首,要剖了它去。”

“娘娘切莫多想……”

靜妃卻只顧自說下去:“蕭無,我想等春風把桃花兒吹紅了,親自送你出宮。可我等不到了……等不到了……”她聲音隱約含了哭腔,淚水打濕睡枕。

“娘娘快別說胡話!你是有福之人,絕不要想那些晦氣事情。”

她搖頭苦笑:“我是學醫(yī)之人,深知死生定數(shù)。只是蕭無啊……你我之間,終究是生分了。”

蕭無嘴巴開合,最終無言。

“你來宮中許久,還未為我繪幅畫像呢。我從不知道,我在你畫中會是哪般模樣?今個兒,就填了這遺憾吧。”

蕭無黯然,再不言語。他上前,在靜妃頭上披一層薄紗,雙手拂上她臉龐,輕輕摩挲過眉眼,辨她相貌,畫她容顏。

其實,也不用這樣麻煩。在這十年燈熄時,他已在夢中,將她勾勒了無數(shù)遍。

情深之至,他把千般情意均置于紙上顏色,眼前細雨綿綿,洇開了記憶里的昔春桃花色。他氣血翻涌,以至于竟嗅不到靜妃宮中摻進了幾分異香。

幾個時辰過去,一畫將成,蕭無卻沒了精神。待頭腦昏沉得厲害,他才察覺到,靜妃素日點的沉香中,混入另一番氣息。他急忙放下畫筆,稍稍思忖,頓覺不妙,欲起身,卻覺四肢沉重,頭重腳輕:“蘅,你這是……”

他雙手撫案,掙扎著站起來,身子卻一軟,向后倒過去。

蘭若連忙上前,托住了他雙肩。

蕭無恍惚之中,聽到靜妃悵然輕嘆。他想說些什么,但嘴巴張了張,便沉沉睡去。

06

沉香七日入夢遙,未知滄海變河桑。

十二月十四巳時,蕭無醒來。

七日漫漫,他重復的是同一個夢。他夢到一個記憶深處的小女孩兒向前方跑去,他落到后面,喊得聲嘶力竭,她卻再無回眸。他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只覺頭痛欲裂,便伸手去揉,手指卻順勢碰到眼前白綾,然后,陡然清醒。

十數(shù)年來,他的眼中空無一物。他早已習慣那千萬條丑惡傷疤的叫囂,而今卻是乾坤顛覆。

蕭無猛地扯下眼前白綾,突如其來的光明灼傷了雙眸。他搖晃著走了幾步,白光漸弱,顏色入目。

眼前恰是人間帝王家,葳蕤光華。

“你醒了。”

一女子舉止款段,走向蕭無。

辨其音色,正是蘭若。

蕭無箭步上前,將她形貌看的清晰。他慌了,顫抖著抓過她衣襟,張張嘴,卻說不出一句話。

蘭若了然,低聲說:“先生既早知娘娘乃當時江家小女,必然知這眼睛何來。娘娘傳授蘭若醫(yī)術(shù),只為等到先生,物歸原主。”

一言未盡,蕭無氣息便已紊亂,百感交織中,心上似有千萬只螞蟻嚙血肉。他腳下一個踉蹌,又要昏死過去,忙握緊拳,鮮血從指甲處滲出,強撐著不讓自己倒下。半晌,他扯痛生澀的唇角,擠出幾字:“她現(xiàn)在哪?”

蘭若聞言,臉上頓生哀慟之色,眼角含了水光。她俯身,朝蕭無盈盈一拜:“娘娘本就體虛,經(jīng)此番折騰,更是難捱。方才……便去了。”

蕭無雙膝一軟,跪倒在地。

蘭若臉上亦是淚珠闌干:“此有書信一封,娘娘留予先生親啟。”

蕭無顫抖著拆開信,信上如是說:無兄自幼聰穎,定知蘅為當日江家小女。當年汝家之慘事,乃吾父所為,更假兄之雙眼予蘅。蘅萬死莫償己罪,今物歸原主,唯愿兄余生長樂,再無霜雪。

“帶我去見她。”蕭無讀罷,心如孤塋,嗓音沙啞。

靜妃床前,長明燈還在燃燒。

蕭無掀開流蘇帳子,靜妃端正躺在床上,嚴裝華服,美人依舊,手上還緊緊攥著蕭無為她繪得那幅畫像。他撫上靜妃的臉,輕輕摩挲,雪肌尚有余溫,竟似睡去一般。

蕭無將畫輕輕攤開來,紙上有紅淚幾顆,暈開筆墨。

畫中恰是陽春三月,桃花如燃。靜妃立于撩人春色中,雙手捧著一支紅燭,火光熒熒。端莊秀麗,顏色無雙。

“我曾對你說,吾師號忘塵。忘卻塵緣,方得自在。你為何卻參不破?”蕭無心如刀割,聲音悲戚:“十余年過去了,我還在乎這雙眼睛嗎?”

他坐下,輕輕躺在靜妃身側(cè),從懷中幾番摸索,拿出一支紅燭。

紅燭樣貌陳舊,燭淚凝固,正是當日柴房中閃爍的那支。

“這蠟燭,我一直留著。”他將燭芯輕擦過床前燈火,紅燭倏然明亮。“只是于你于我,都成了折磨。”

他將蠟燭端放在靜妃枕上,透過火光看去,她膚色猶如白瓷,容色昳麗,秀美如昨。

他默默看了她半晌,將手中白綾系在她眼前。

“從此這世間,我替你看著。”

他坐起來,閉上雙眼,忽見靜妃對鏡梳妝,恬然一笑,宛若桃花。

方此時,不知乾坤何處生出一陣靈風,席卷天地,穿堂而來,其中似有人聲低喃淺訴,紅燭應聲而倒。火焰迅速蔓延,榻上火舌吞吐。

蕭無卻不再回首,未吐一言,只望天微笑,向前走去。

外室再不見蘭若身影,地上卻多出金牌一枚。

蕭無彎腰撿起,憑之出宮。

門外不知何時下起了大雪。大風起兮雪飛揚,天下皆白。雪花堆積在他雙肩,他卻無意撣去。

“走水了!”身后傳來太監(jiān)焦急的呼喊聲。

人影散亂中,只見一人形銷骨立,目不斜視,衣不染塵,直向?qū)m外走去。

鵝毛紛飛,雪花繚亂,他的雙眼卻一如兒時明澈。他身后落了一地白雪,那火卻愈演愈烈,永不停息。

他就這樣,孑然走出了那朱紅色的萬丈城墻。不帶一物,不攜一塵。

來時披風沐雨,去時飛雪含霜。

今日以后,再沒人識得他相貌,認得他是誰。

從此江湖境遠,長安路長。

世間再無畫師蕭無。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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