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敢不敢,和別人不一樣?

文/陳大力

進大學之前,世界于我而言是閉塞且規整的,不外乎現實中的桌椅教室,腦袋里的雜陳知識,關于試卷,也關于遠方。狹小而充實,無需親自探討“價值”何意,已有人為我們劃好沖刺線,沖過它,沖過高分、大學——這個世界的終極道義與信仰,另一個世界的門就被撞開,盡管內容不可知。

像一個小方格子,評判標準一條條陳列得好看,只需踐行,達到克制與乖巧,然后獲個規規矩矩的勝,來場規規矩矩的皆大歡喜。

進大學后,這個體系卻率先被打破。

大千世界,至此映入眼簾。

講一講維C的故事。

一次公選課上,老師正照PPT念得津津有味,而臺下的我們也沉浸于手機中聲色犬馬的世界里,時間輕輕一溜,飯點臨近,餓意悄然襲來。正值眾人精神萎靡之時,突然一個女生站起來大聲說,對不起,老師,我不同意您剛剛的觀點。

——這個女生就是我要說的維C。

當時我們唏噓一片,丫的,拍偶像劇呢?

維C梳著精神充沛的馬尾,滿臉青春痘,穿一件顯老的灰色針織衫,一片拖堂的抱怨聲中,無比認真地和老師爭論起來。我聽了幾句,發現女生是看過幾本學術專著的,有底子。我戳戳身旁埋頭看綜藝的室友:“夭壽啦,我班天降學霸啦,我等學渣,死路一條!”

“哦。”室友不抬頭:“你想好了嗎,待會兒點哪家的外賣?”

那陣才剛剛大一開學,維C是以這樣的方式闖入我們視野的。可能她永遠都不會想到,從那天開始,自己的大學生活已注定被劃入“不尋常”的范疇,要被幾百人在耳里聽,在嘴里嚼,嚼到變味,被旁觀者嘆一句“令人作嘔”,再扔進不聞不問的深淵。

我室友在路上討論起維C來,一致論調是,這女生也太裝了吧?!顯擺自己看過幾本書來的吧?我在一旁不發言,被問到意見時卻也點頭配合。

其實那時我就察覺了,庸俗的人嘰嘰喳喳抱成一團,日子往往好過一點。畢竟人生本就不是多高雅一件事兒,說白了柴米油鹽飽腹慰體,與此緊密相連的,才是真理。我多少懂點入世的規則,這種時候要是跳出來說“可是人家女生也沒做錯什么啊”,實在太傻。

維C順利成為當晚臥談會的主角兒。講起她“光榮事跡”,像是經常蹭講座啦,寫千字學習計劃啦,開學第一天就從圖書館借傳播學專著啦......種種都是快、狠、全的姿態,我們好不訝異。

我高考發揮失常,落入這所F城的三線大學。沒有恰當的學習氣氛,急速膨脹的荷爾蒙倒是洋洋灑灑;這里戀愛也隨意似玩笑,更別提宿舍樓下幾輛豪車所代表的廉價關系。進校后女生無論過去哪番模樣,先學幾套精致的妝容,再備幾件大膽袒露的衣服,一行路定是翩翩,昭告天下青春正好,亟待采摘。

——似乎可以作為維C顯得格格不入的原因。


維C沒有任何朋友,是的,一個也沒有。班里有幾個同學曾經跟她搭過話,紛紛跑來向我們調侃:“她說話一板一眼跟新聞聯播似的,還對著鏡子練八顆牙的微笑,笑得我渾身不自在!”或者是:“才開學幾天啊,就天天往自習室跑,太裝!”

維C總是獨來獨往,哪怕是在人群最為擁擠的食堂。我們寢室四個人占了一個小方桌時,我常常不經意瞥見她。我在心里感慨,要讓我一個人吃飯,我可受不了。

最讓維C不受待見的是她對待學習的態度。她總是在我們哈欠連天的課堂把筆記記上滿滿一本,也總是第一個舉手作答,積極好似渴望即刻的褒獎;她常年穿梭于自習室、圖書館之間,似乎永遠處于緊張備考狀態。

這樣的維C,期末成績的排名卻只有中下。

——于是便出現一批“知情人士”,講她母親是老來得子,她腦子一直不怎么好;講她患有間歇性頭疼的病;講她母親已是滿頭銀發,而她家在本地,周末卻幾乎不歸。

這幾句在年級幾百個女生的耳根子里翻著來覆著去地滾上幾滾后,新的“知情人士”又來講,這次范圍延伸至她的生活習慣——講她洗面奶竟然用的是最傻冒的超市也有售的50元以內某八十線品牌,講她不愛說話是因為輕微交流障礙,據說上大學前還在接受訓練,更甚的是講她家里困難,家人強制施壓要她拿獎學金,就為那幾千塊。

真假摻半的流言,活生生猛獸一只。傳到后來,真與假已經喪失辯駁的意義,只淪為談資,做無聊的事、度無聊的日時拿來潤潤口,開點笑顏。洗衣間里她的故事已然成為固定的口頭劇場,人人都用冷漠買一張觀看票,也有人拿惡意換一次參演。

一次班長組織KTV的班聚,卻不想叫上她,便只用私下口耳相傳的方式告知。誰料中間不知有誰的對話被她聽到,她有些興奮地插嘴:“是這周五的班聚嗎?”聽者極不愿意回應,卻只能點頭。班長知道后就找到我:陳,你去跟她說說吧,就挑個時間跟她說我們的活動取消了,要是她去了得多掃興啊。

我心里是覺得不忍的,但我自己也沒想到的是,我向她說起謊來分外從容。我說,周五的班聚你知道吧?臨時取消了,因為好多人都說要趕著做作業,去不成了。

她用力點頭:“好好好,我知道了!”

周五那天班里包了兩個大包間,一間十來人的樣子。男生抽煙的多,女生基本集中在一個包間。唱了五個小時,到晚上九點時第一批人起身要回寢室,我便也跟著她們出去。

在路上碰到了維C。

我們六個人并排走,說說笑笑,熱鬧非凡。維C一個人提著超市購物袋,也準備回寢室。我們掩住內心微妙,客套跟她打招呼,她滿臉笑容地應。本來我們可以同路的,但維C跟上來走的一小段路里大家都突然沒話說了,維C再愚鈍也明白這尷尬的意味了,便很識趣地在幾步后某個小岔路口說她還要等人,叫我們先走。

我們六個人通通清楚,她根本沒有要等的人。

但她這樣退出了,我們便痛快點。

維C后來跟我說,她確實沒有要等的人,她只是在我們走后蹲在花壇邊上,心里空落落地等我們走遠。看著我們緊密陪伴的背影由大變小,由小變無,這才起身。聽聞身后又有一群人的腳步聲,是班里另外一批人,她當時就懂了,哪里取消了班聚啊,是班聚把她取消了。

我不敢想象那是何等的凄涼。

其實這世上更多的暴力往往是無言的,甚至往往是親和且團結的——生活信念共通的人們,一起溫柔及隱忍地將“不同”的你從他們的生活里劃掉,就那么輕輕一筆地劃掉,面照樣見,招呼照打,但你將永遠不被囊括進那個緊密集體,你承受怎樣的孤苦,無人問津。

維C承受的暴力比這些要多,她還承受背后的流言。

常言在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維C師生戀的傳言,猶如深水炸彈一枚。

起初是有人看見維C和哲學系Y老師在傍晚的操場一起散步,后來又有人看見維C坐上Y老師的車開往城區的方向。那段時間真真是沸沸揚揚,就差有人指著維C的鼻子講“天哪你告訴我怎么回事”了。

哲學系Y老師在學校相當出名。當年他看不慣學校里一股照著PPT“念”課的風氣,在自己的博客上發表了一張幾千字的批判文章,講學校重功利輕教學的弊病,一文成名。當時Y入校三年不到,但因其激情澎湃的授課在學生圈中頗受歡迎,已擁有一批忠實粉絲。Y老師那篇文章在社交網絡上大肆傳播,最后是院長出面找他談話要求他刪除的。據說院長還讓他寫一篇“矯正”不良影響的文章,卻被后者拒絕。

自然,Y老師這幾年的職稱完蛋了。

Y老師并不在意。曾讓學生寫一封遺書作為期末作業的他以“不務正業”在一眾庸碌的大學老師中脫穎而出,從教學到考評都充滿浪漫色彩。雖說五官并不怎么樣,但襯衫一穿,領帶漫不經心地一打,論氣質真能迷倒些小女生。

因為跟Y老師的緋聞,維C在看戲人群里的獨處生活并不那么容易了。以前是見了面還有人意思著打打招呼,現在是她一出現,人群里多數人的臉就僵下來了,甚至有人低聲罵句“婊子”,不忌諱說話口型被她察覺。她在教室里坐在中間某一排,原本在兩邊占好位置的人也會挪到后面去;講臺上一看,每排都或疏或密地散落著人群,而不管其余的位置多擁擠,維C那一排,永遠只有她一個。

維C心里什么都清楚,外表倒依舊靜如止水。她只爆發過一次,在發現自己背后被貼上一張寫有“我,一個大寫的不要臉”字樣的A4紙后。當時剛剛下了下午的專業課,老師前腳一走,她“騰”地站起來,扯下背上的紙,轉身大聲喝道:“誰干的?!站出來!”

嘻嘻哈哈準備回寢的我們立刻安靜了,都呆看著她,不知說什么好。后來我聽說是當初說她“成天去自習室太裝”的那個女生——維C進教室一向早,女生在維C趴桌休息著等上課時貼的紙,不過當天她中途翹課了,維C的怒氣無人來領。

“沒有人說話是吧?!好。”維C當著我們的面把紙撕得粉碎:“說真的,你們不喜歡我沒關系,我并不需要你們這樣的人。”

所有人的心里都受一記重擊,只是依然沉默。維C說完后收拾書包大步離開了,記憶里她每一步都走得很用力。一個尷尬和驚恐的余味長久不消的場景,成為故事的轉折。

再沒有人客套跟維C打招呼,但也沒有人背后再議論她了。洗衣間里屬于她的口頭劇場被她那天在教室里強硬到出乎意料的反抗掐斷,好似明亮的劇院突然跳了閘,又似招搖作勢的舞臺表演霎時被喊了“卡”,留下硬生生的沉默。

不久后,維C就搬離了宿舍,在學校附近租了一間簡陋的房。

維C后來告訴我,根本沒有所謂的師生戀。Y老師其實特別愿意和學生做朋友,奈何幾年來下了課主動找他的全是來問考試重點一類的東西,而維C愿意跟他談哲學、談人生,他便跟她走得近一些。有一次維C的媽媽在家里犯了急性胃炎,而我們的學校在偏僻的郊區,打車根本不現實,維C實在是急著趕回家,這才打電話拜托老師送。Y老師在車上問維C,我記得你們院很多學生都是自己開車來學校的啊?意思是她為什么不找同學幫忙。維C說,是,但我沒法找他們。

話里的無助,Y老師懂了。

當年他寫文章批判學校的時候也有同樣的感覺,整整幾個月里,同事不愿意跟他多說幾句話。

人類作為群居物種,總是對某方面過于出挑的個體持有天然的敵意。或者說某件多數人都不會做的事你去做了,那你很可能成為眾矢之的;不管有無不良歷史,你在那些抱團取暖的人面前一出現了,就成為他們眼里的錯誤。

四、

寫這個故事時,因為觸及到維C青春里那種真實可感的“惡”,我幾度壓抑到無法落筆。

還好維C有個不錯的結局。

四年努力不是白付,維C考上了H城的D大,一個我們年級幾乎所有人都望塵莫及的大學。D大里不乏像維C這樣苦讀求知的人,圖書館里任何一天都是滿座,終究再沒有人評價維C為“怪異”。除了維C,我們班里好幾個考D大的女生都是失敗而歸;這一次,終究沒有人再想起很久以前關于維C的傳言——“她腦子不太好啊”。

可笑亦可嘆。

畢業典禮上,維C是作為我們學校的畢業生代表發言的。圖書館前的舞臺上,維C握著話筒,目光堅定地說:“生活不會一開始就給你最好的位置,也不會主動拉上你一把。你要么選擇承受苦痛往前走,要么選擇爛在這片泥沼里。”

臺下的我聽到這里,眼淚奪眶而出。

我不敢想象維C這四年來是怎樣淌過這片群體暴力的渾水、捱過孤苦無依的漫長時日的。其實我們所有人都清楚,在這種環境里做一個和別人“不一樣”的人,代價有多大。我退縮了,更多人也溫吞吞地退縮了,唯獨維C熬了出來。

這個故事是維C拜托我寫下來的,那是在她去英國留學的前一天晚上。她說要留作紀念,待以后慢慢回看感慨。

維C說,陳,來人間一趟,如果僅僅因為喜歡的事跟別人不一樣就不要去堅持了,那還有什么意義?

你看吶,我們都想要和別人不一樣,想要出類拔萃,或者想要目前還觸及不到的生活,但正如維C所說的,生活不會一開始就給你最好的位置,也不會主動拉上你一把,你要么選擇承受苦痛往前走,要么選擇爛在這片泥沼里。

任憑別人議論你的孤僻與不羈,自己毫不在意。

你有這樣的勇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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