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
我打開尚小姐的冰箱嘆了口氣,立刻給馮先生打了個電話,誠懇地建議他考慮換人。
六百多立升的雙開門冰箱里,滿滿當當琳瑯滿目。冷凍室里,魚類三五盤,肉類五六格;冷藏室里,調料若干種,配料數不清,蔬果干貨甚為豐富。不必多看,我的冰箱實在太過輕松,主婦簡直不是一般的敷衍.....
隔壁的餐桌上,你方唱罷我登場。番茄魚,可樂雞翅,酥炸黃金蝦,蔥姜燒蟶子,銀耳紅棗羹,香菇蝦仁餛鈍,這是城市的味道;油炸餅,紅豆稀飯,涼拌洋姜,熱油潑韭菜,這是家鄉的記憶;芒果班戟,蘋果披薩,紅豆核桃饃,這是尚小姐的開放與創新。
南方并不溫暖的夜色里,我們舉起了酒杯。過去這些年里,我們只見過幾次面,然而并不覺得生疏。我覺得她沒有變,她說我還那么瘦,可我們身邊坐著一個高中生,尚小姐的公子亮。
與尚小姐初識的時候,我們不過是十五六歲,正是亮亮的年紀。
高中的三年里,有兩年我們廝混在一起。她念叨我唱歌好聽,我記得她畫畫很美。遇到不喜歡的副課,我跟她縮在后排的角落,看她在紙上涂涂抹抹,覺得人生真是奇妙。我歷來張揚犀利,尚小姐卻是溫厚低調。跟她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寧靜溫和的。
有幾個難得的周末,我跟著她一起回家。好像正是秋收的時候,家里人都去地里了,我陪著她一起做晚餐。至今記得熱氣騰騰的灶房里,她俯身在灶臺前忙碌的樣子。晚上一大家人吃飯,似乎有一大鍋熱的湯飯,還有她獨創的油面疙瘩。如今優秀的廚娘,那時已初見端倪。
然而尚小姐說,她的豆角燜面是跟我學的。雖說這是我為數不多的看家本領,可我真不記得高中時就有這手藝。尚小姐詳細描述了我的做法,我只好汗顏從此再也沒有長進。我想了想,剛畢業的幾年里,遇到同學聚會的時候,我也能輕松地準備十來個菜。可是這些年里,我心疼做飯花費的時間,已經很久沒有認真地下廚了。
亮亮吃罷飯去看電視了,我跟尚小姐你一杯我一杯,喝罷了山楂酒喝白酒,喝罷白酒喝紅茶。尚小姐不勝酒力兩頰緋紅,我意猶未盡卻也不敢再喝,輕飄飄想要飛向臥室,又被她扣留泡了泡腳。
床上只有一床被,我大呼尚小姐變態,遭到了她的溫柔反擊。最終,我還是跟她擠了一個被窩,家鄉寄來的暖暖的厚厚的棉被。尚小姐說高中時我們常這么擠,我卻一點也不記得了。一個人睡了幾個月的單人床,這個夜晚我睡的格外溫暖踏實。
清晨
尚小姐的鬧鐘,在黑暗中響起。鬧鐘響了兩次,她才翻身下床,大約是早上五點。
她說,孩子現在每天在家就吃一餐,再過兩年上了大學就飛走了,就是想做飯也沒得做了,得趁現在讓他吃的好一點。這個六點一刻要出門的孩子,知道媽媽為他的早餐花了多少心思么?
后來我問亮亮,「你想不想娶一個像媽媽的女人?」亮亮果斷給予肯定的回答。我問,「媽媽是什么樣的女人?」他說,「做飯好吃。」我說,「性格溫柔。」他說,「嗯!」
我想起馮皮皮同學,即使在我賦閑在家的時候,也常常是沒功夫給他做飯,到頭來總是草草應付。問起媽媽的手藝,他一向毫不手軟,「姥姥做飯能甩你十幾道街。」對馮先生呢,他總是無限同情,「老爸,你瞎啊!」
看著天色一點點亮了起來,聽到亮亮吃完飯離家的聲音,我依舊賴在床上不肯動。我一向早起還算懂事,可是在尚小姐的家里,我就是可以這樣不靠譜啊。聽著尚小姐在客廳里走動,翻著她放在床頭的《圍城》,我愉快地翻了個身,幸福地直嘆氣。
等到了八點多鐘,尚小姐沖了進來,沖我點點下巴,「朋友圈里都在刷馬拉松,咱們倆也出去轉轉吧!」我聽話地點點頭,她立刻伸手掀開被子,于是我驚叫一聲翻身下床。
淋浴器已經打開,毛巾和干發巾也已放好。當我踏進去的時候,淋浴房已經溫暖起來了。然而水溫好像還不夠,我剛剛喊了一嗓子,推拉門立刻被拉開。尚小姐你真的很沒禮貌唉!
上午
早餐吃罷,我們走出家門。臨出門的時候,我從客廳的茶幾上,抓了幾把瓜子在兜里。
等尚小姐停好車,我們走向湖邊的時候,我拿出瓜子放在她手心里,尚小姐的眼睛彎成了月牙兒。這當然只是尋常的舉動,卻是我們共同的記憶。小時候的冬天,尤其是過年的冬天,我們兜里總揣著落花生或是炒瓜子,一邊走路一邊發出動人的聲音,一路走一路磕就像此時此刻。
公園很美,天氣很好,不像是初冬,倒像是深秋。我們在橋上走啊走,在臺階上走啊走,在湖邊走啊走,第一次看到紅黃色的松樹,第一次看到我夢里見過的植物。
尚小姐說起張家港方言,給我講了兩個笑話,其中一個主人公正是她自己。她說張家港方言很像日本語,初到的時候壓根聽不懂。有一天,她抱著孩子出門轉悠,遇到一個老太太問她,「wuliga?louxiga?」尚小姐很懵,只好搖搖頭。老太太大驚,「你怎么會不知道?」后來她問了鄰居,才知道人家問的是,「這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
那時候還沒有微博,不然老太太隨手拍一張,尚小姐可就麻煩了。
午后
尚小姐的文先生打來電話,我在邊上胡亂叫囂,「好吃的都被我吃完了,好喝的也被我喝光了,你媳婦兒也被我玩壞了!」文先生在那邊朗聲大笑,「沒事,車庫里還有酒呢!」
我繼續豬玀的生活,不幫廚不洗碗不做事。我端詳著尚小姐的手工,隨處可見的綠植,想要拍一拍這不凡的主婦。我在陽臺狂拍亂按,尚小姐在廚房微笑,「你是在拍藝術照嗎?」我說,「是的。生活就是藝術。」
尚小姐磨嘰著不肯幫我叫返程車。她想讓我多待一天,要帶我去看銀杏林,于是我乖乖坐在副駕駛。銀杏林并沒有想象的那么美,窄窄的林道擁擠的行人,我們的心情卻沒因此變壞。她拉著我走出林子走向江邊,帶我站在長江岸邊看渡輪。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江水冷冷地拍打著堤壩。尚小姐說,「我們小時候,看過的最多的水,就是池塘了。」我這才想起來,從故鄉的池塘出發,我們已走了太遠太遠。我們看過了黃河,看過了淮河,看過了太湖,看過了長江。世界越來越大,過去越來越遠。
我緊緊地握著她的手,牢牢抓著久違的幸福。
再見
最終還是多住了一晚,次日早上六點出發,趕往陌生的城市。
這短短的一天半里,我聽到自己無數次的嘆息,「好幸福啊,好舒服啊,好開心啊。」每天早出晚歸忙前忙后,有多久沒有這么奢侈的生活了?有多久沒有體會被照顧的滋味了?也許正是因為這一段艱辛,幸福才會如此珍貴?
尚小姐說起我的長處,佩服我的勇氣和執著,我卻羨慕她的安然與豁達。這么多年,她勤勉地做著媽媽,而我仍然固著少女,執拗地不肯接受安排。如此也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使命,按自己的心意生活就好。
在長江邊上,遇到一群野餐的孩子,送了我一串烤雞肉。我撕了一個邊角,尚小姐啃了另一半。我們談起以后的相聚,一起野餐一起喝酒,一起發瘋一起行走,天色立刻柔美起來。
可是,尚小姐,《白狐》我真的消化不良,來一首《眼望著北方》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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