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個世上的所有人都有可能拋棄你。
包括你自己。
2、
“還是什么都記不起來么?”
眼前的人好似漂浮在夢中,我的頭昏昏沉沉仿佛在大海中沉浮過,整個身體都懨懨的,根本看不清眼前說話人的容貌,視線里最清晰的只有對面人穿的一身白袍。那袍子穿得整整齊齊,樣式簡單干凈潔白到刺眼,讓我忍不住想吐。
晃了晃腦袋緩了片刻后才終于認(rèn)清眼前的人正是為我治病的鄭醫(yī)生,我歉意地扯了扯嘴角,“抱歉,鄭醫(yī)生,方才的話能不能再說一遍?”
鄭醫(yī)生長得雖然普通,卻不知道為什么他平凡的臉總是讓我有著一股不尋常的安全感。他一如往昔地笑了笑,溫和地問我:“有沒有想起來什么?”
我聽后搖了搖頭,淡淡地說:“沒有,還是什么都不知道?!?/p>
“那你對他可有什么印象?”說著鄭醫(yī)生打了個手勢,門口站著的護士便打開房門讓一個人走了進來。我尋著門開合的聲音望去,就見到一個緩緩走進來的男人,他的頭發(fā)有些微長,下巴處有泛著青色的胡茬,從上到下穿得一身漆黑,從進門的那一刻開始雙眼就緊緊地盯著我。
鄭醫(yī)生往后讓了讓身子,來人徑直地走到我面前。我直勾勾地盯著他,走進才看清他眼睛下面掛著深深的黑眼圈,但這絲毫不影響他出色的外貌,我不知道自己以前是否真的認(rèn)識他,但卻覺得他似乎是我見過最好看的男人。我認(rèn)真地想了想,而后轉(zhuǎn)頭看向鄭醫(yī)生,“我不認(rèn)識他?!?/p>
鄭醫(yī)生的眼光有些異樣,他的表情也突然間變得有些耐人尋味??諝饫镉幸环N莫名的氣息在流淌,我想弄明白這是為什么,卻越想越只覺得心臟麻木得好像死了一樣。
鄭醫(yī)師輕輕問我:“你真的不認(rèn)識他么?一點印象也沒有?也沒有一點熟悉的感覺?”
熟悉?
我靜默了片刻,確認(rèn)地?fù)u了搖頭。
“那你怎么哭了?”
“誒?”
鄭醫(yī)生的話問的莫名其妙,我低頭欲抬手,手還未來得及抬起來就感覺到手背一涼,有細小的一滴水滴在了上面。我不敢相信地伸手胡亂摸臉,觸手皆是一片濕涼。我絲毫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時候哭了一臉。
一雙指骨分明的手慢慢湊到我的臉上,小心翼翼地拭著我的眼淚。我看著這個我可能認(rèn)識卻又陌生的人,他嘴唇蠕動了下欲言又止,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氣后他側(cè)坐在床邊,輕輕地將我攬在懷里。
“許小姐,我們已經(jīng)核實過他的身份,他是你的丈夫。方才我在辦公室里也向他交待了你的病情,你身上車禍造成的外傷已經(jīng)基本都痊愈了,至于你的失憶癥還是出院在家休息會更好。現(xiàn)在你的丈夫找到你了,稍后就可以辦理出院手續(xù)。”鄭醫(yī)生說完便帶著護士離開了病房,我從我丈夫的懷抱里離開,輕問他道:“我姓許?”
他點點頭,“是,你姓許,叫許笙。我姓顧,叫顧辭遠。半年前我們辦了結(jié)婚手續(xù),我們是夫妻。”他復(fù)又把我攬在懷里,下巴擱在我的頭頂上,自言自語道:“真是的,雖然出了車禍但頭部并沒有受傷,怎么會失憶呢?害我找你找了這么久。”
我莫名其妙的眼淚又突然間莫名其妙的止住了,我心里一頓,“之前醫(yī)生跟我說過我的病情,我是解離性失憶癥,這種失憶通常都發(fā)作的很突然,患者會對以前的生活或人格毫無印象。最有可能發(fā)生的原因是創(chuàng)傷性事件……”我隱約間感覺到顧辭遠的身體僵硬了一些,我試探性地問著:“是不是我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顧辭遠并沒有立刻回答我,他的沉默讓我更加的懷疑與不安。我不記得過去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我只怕被欺騙。良久,顧辭遠握住了我的一只手,堅定地回答:“是,我們之間發(fā)生了很嚴(yán)重的爭吵,你負(fù)氣跑了出去,都怪我當(dāng)時沒有及時地出來追你?!?/p>
“我們因為什么吵架?”我問。
“因為你看見我跟另一個女人在一起,你以為我不愛你?!彼卮?。
3、
我總是很頻繁地做著同樣的一個夢。
夢里有一個穿著長裙的女人在雨夜里背靠著一輛轎車歇斯底里地哭泣,大雨和風(fēng)將她的頭發(fā)吹得亂七八糟以至于遮蓋住了她的臉,我總是看不清她的模樣。往常我只是反復(fù)地夢著這個畫面,這次卻不同的有了延續(xù)情節(jié),街邊的胡同口正對著我站著一個男人,那個男人狂躁地對我吼:“只要你做得到,那么我也做得到?!?/p>
“許笙!”我被這一聲叫喊驚醒,瑟瑟地打了個寒顫。睜開眼發(fā)現(xiàn)顧辭遠已經(jīng)下車走到了副駕駛這邊,一只手橫在我眼前撐著車門。沒有想到一直對我溫柔相待的顧辭遠也會有這么大聲近乎于嚴(yán)厲的語氣。
他的眼睛里有著歉意,聲音也轉(zhuǎn)而變得如常的溫柔,“對不起,我叫了你好幾聲都沒醒,還以為你身體出了什么事,一時太過緊張,抱歉嚇到你了?!?/p>
“我做了個夢?!蔽异o靜地說,“夢里有個女人大雨天里在街邊靠著車大哭,雖然不知道她的模樣,但看起來并不像我。還有個暴躁到有些可怕的男人,感覺也不像你??墒俏也幻靼祝热徊皇俏乙膊皇悄?,我為什么會總是做這個夢?”
顧辭遠親切地對我笑了笑,溫柔地摸了一下我的臉,而后紳士地解開了我身前的安全帶。“不過是個普通的夢吧,可能是你一個人在醫(yī)院呆著,失憶又沒有認(rèn)識的人,造成的一種心理反應(yīng)。不要想了,我們到家了,還是下車讓我?guī)闶煜な煜の覀兊募遥蛟S會想起什么?!?/p>
我聽話地點點頭,顧辭遠閃身一邊讓出了他身后的一幢別墅,白白的小樓,大大的花園,這周邊看起來只有這一棟住宅。我詫異地轉(zhuǎn)向顧辭遠,問道:“原來我們家這么有錢啊?!?/p>
顧辭遠展顏一笑,走到大門前開鎖,一只手推開門,一只手牽著我,“來吧,王后,歡迎回家?!?/p>
推開別墅的門的那一刻,屋子里的冷清讓我感到一絲意外,這個家看起來竟像是沒怎么居住過的樣子?!澳愕母改覆桓覀冏≡谝黄鹈矗俊蔽覇査?。
“我的父母幾年前離婚了,母親現(xiàn)在人在國外,父親雖然在國內(nèi)但并不怎么管我。”我聽完正待繼續(xù)問些事,顧辭遠卻似乎猜到了我心中所想,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開口:“你之前說過你父母在你很小的時候就因為意外事故過世了,你跟隨奶奶一起長大,但是半年前奶奶她也生病過世了?!?/p>
“這樣啊?!蔽也挥傻寐淠藥追郑y怪自己蘇醒后一個人在醫(yī)院里呆了那么久,偏頭看他:“對不起,你一個人找了我很久吧?!?/p>
顧辭遠頗為悵然地嘆了一口氣,他眼睛向上看著,似乎透過了層層疊疊的土木磚瓦直直望向了天空,“是啊,找了你很久,以后再也不會把你弄丟了?!彼呐奈业暮蟊?,“主臥是二樓上去右手邊第二個房間,你剛從醫(yī)院回來先去休息,我出去買些菜一會就回來。”
我在門口目送顧辭遠驅(qū)車離開,之后并沒有聽他的話立刻休息。我在屋子里四處轉(zhuǎn)著,想要看看能否找回一些遺忘的記憶。顧辭遠對我十分的溫柔和細心,讓我忍不住好奇過去的我們是如何開始,又是如何結(jié)婚。他有像其他人一樣單膝跪地地跟我求婚么?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空蕩蕩的左手無名指,似乎并沒有。
上到二樓后腳步倏地一停,左手邊的走廊盡頭掛著一張巨大的畫像,是一副肖像素描。畫中人有著長長的波浪卷發(fā),偏頭盈盈一笑,眉眼艷麗動人,發(fā)絲間還插著一朵大大的花,看起來是樓下花園里盛開著的芙蓉。這張臉美麗又熟悉,正是我的臉。
我不由自主地走進,抬手輕摸著畫像,手指劃到右下角的邊框發(fā)現(xiàn)角落里龍飛鳳舞地寫著顧辭遠的名字。
可我對這一切卻是如此的陌生。
4、
迷蒙間感覺有個人來到了我身邊,我倏地睜開眼就看見低頭正凝視著我的顧辭遠。他眼神里有許多我看不懂得東西,有后悔,有疼惜,有悲傷,有迷惘,這些都被我突然間的蘇醒撞了個猝不及防。
顧辭遠向后直起身,眼神也一瞬間恢復(fù)如常,他寵溺地將我攔腰抱起,“不是讓你到主臥去睡么,怎么在樓下的沙發(fā)上睡著了?”
我乖乖地伏在他胸口,“本來是想在家里四處轉(zhuǎn)轉(zhuǎn)看看能不能想起些什么,但是卻毫無印象。然后就在沙發(fā)上等你,等著等著就睡著了?!蔽艺Z氣里有濃濃的挫敗之意,越到后面聲音越小。顧辭遠對我是那么的好,我總覺得只有想起些什么才能回應(yīng)他對我的感情。
顧辭遠卻不以為意,他安穩(wěn)地抱著我上樓梯,用毫不在乎地語氣安慰著我:“想不起來又有什么,我們重新開始?!?/p>
不知道為什么,聽到他說“重新”兩個字時我的心里突然間有些莫名的情緒。他抱著我上了二樓后拐彎朝右走,一個轉(zhuǎn)身之際我瞟見左邊盡頭掛著的那副畫像消失了。
“那幅畫怎么不見了?”我詫異。
顧辭遠身形稍頓,“我放到倉庫里了,既然重新開始,那么過些時日我給你畫一副新的?!?/p>
這樣也好。
我雖然執(zhí)拗于被遺忘的過去,但想想那些往事忘了也沒什么不好。即使不需要記得,從顧辭遠對我身份的寥寥數(shù)語也讓我清楚地明白,我過去的人生充斥著許多的波折與苦難。我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我此時此刻的人生只有他——我的丈夫。
顧辭遠將我抱到主臥的床上,轉(zhuǎn)身從床頭柜的抽屜里拿出了個盒子。“給你看些東西”,他將盒子打開,陸續(xù)地掏出了一個紅色的錢包,一張照片和兩張結(jié)婚證,“這些都是對于你來說比較重要的東西,其余過去的一些衣服什么的我都扔掉給你買了新的?!?/p>
我先拿起了那張照片,那是一張六寸獨照,照片上是個站在大樹下頭發(fā)花白雙手背在后面的老人,背景可以看出是鄉(xiāng)下的農(nóng)村。我手指在照片上摩挲了幾下,抬頭問顧辭遠:“這就是我奶奶?”
“嗯。”顧辭遠點點頭,“這張照片你一直都很寶貝,我記得你說過是你奶奶生前最后一張照片,那個時候身體還很硬朗?!?/p>
我靜默了半晌后,小心翼翼地將照片又放回了盒子里,轉(zhuǎn)而拿起了兩張結(jié)婚證。觸到紅色的封皮時心里面隱隱有些期待,但在打開后的一瞬間突然間又覺得沒什么好看的。畢竟是半年前才結(jié)的婚,照片上的我們跟現(xiàn)在的模樣沒有什么不同,真說有的話也只是我黑黑的直發(fā)長長了些。
“你說這個錢包對我很重要,那它是什么來路?”
“這個我不知道,我也打開翻了翻并沒有看出有什么特別的。但結(jié)婚后我總是看你有事沒事地總拿著它?!?/p>
我聞言打開錢包,里邊插著身份證和幾張銀行卡,零碎的幾張紙幣,其余什么都沒有。我把它放到一邊,“其余的還是好好的放回去吧,這個我可以拿出來用,沒事的時候回想回想,說不定還能想出些什么呢?!?/p>
顧辭遠笑著答應(yīng),伸手摸了摸我的頭,“你現(xiàn)在的任務(wù)就是好好休息,無聊了就自己找點什么東西玩。我下樓去做飯,等你病好了可要再做好吃的給我吃啊。”他目光脈脈,溫柔的像是一池碧汪汪的春水。
我嗤嗤地笑著說:“你對我真好,我之前一定很愛你。”
“是啊是啊,你以前可是跟我說過你愛我如生命?!鳖欈o遠轉(zhuǎn)身欲走,“對了,明天我去給你買個手機,你想要什么樣的?”
一瞬間想到了什么,我驚訝地反問顧辭遠:“我一直都以為之前是因為我事發(fā)時沒帶手機所以才無法跟你聯(lián)系上,難道手機不在家里么?”
顧辭遠眼神慌亂了幾下,他目光在空中茫然四顧地猶疑了幾瞬后定定地回答:“那天你確實沒帶手機,所以我聯(lián)系不到你。但是后來我找你找不到,著急得快瘋了,一氣之下沒經(jīng)過大腦就把它給摔壞了。”可能是怕我不相信,他說完還從兜里掏出了自己的手機給我看,語氣訕訕的說:“其實就連我自己的手機也都被我著急摔壞了?!蹦鞘謾C邊角嶄新锃亮,屏幕光滑,一看就是新買的。
我點點頭,沒想到看起來溫柔耐心的顧辭遠也回有這么暴躁的脾氣。見我再沒有什么問題后,顧辭遠下樓去廚房做飯,走出主臥時還關(guān)心擔(dān)憂地又看了我?guī)籽邸N乙粋€人坐在床上發(fā)呆,想象著顧辭遠發(fā)火摔手機時會是個什么模樣。我明明想象不出來,卻又莫名覺得哪里帶著一點熟悉感。
良久,我突然想起了我的那個夢。
那個沒有來由,沒有結(jié)果,總是反復(fù)出現(xiàn)的夢。
5、
不知道究竟是因為白天睡得太多,還是我太想做回那個稀奇古怪的夢,直至深夜我都還沒有絲毫困意。顧辭遠的一只手從后面環(huán)住了我,黑夜靜謐,我能清楚聽到他的鼻息聲,他的呼吸若有若無地擦著我的肩膀。我沒來由的有一種想哭的心情。似乎這安靜的一刻我已等待了太久。
我輕輕轉(zhuǎn)身去看他,手指輕摸著他的臉。窗簾間的縫隙泄露出了一線微光,正好映清了顧辭遠的表情,他頭微低向下枕著,安然的像個孩子。自從我在醫(yī)院里蘇醒知道自己失憶的那一剎那開始,我的心就一直在大海中浮沉著,在不知名的天空中游蕩著,我有許多許多的問題想要問他,卻又不知如何開口??墒谴藭r此刻,我突然覺得這些問題都不重要了。
如果有些事情一定要找回記憶才能夠清楚,如果找回記憶同時代表著找回了痛苦,那我情愿現(xiàn)在偷偷縮藏在這段時光。
顧辭遠被我吵醒,他把我的手拉進被子里十指相扣地握著,睜開眼親了一下我。“怎么不睡覺?”他聲音帶著剛睡醒的鼻音,語氣有幾分糯糯的。
“睡不著?!蔽彝赂Z了竄后跟他四目相對。
“那在想什么?”他嗤嗤地笑出聲來,大言不慚地說:“是不是覺得再次愛上我了?”
我啞然失笑,“是啊是啊,覺得就算是失憶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p>
他環(huán)的著我的手臂緊了緊,靜默了一瞬后他意味不明地嘆息了一聲,“這樣啊,原來你是這樣想?!?/p>
我好奇地問他:“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啊……”顧辭遠露出了糾結(jié)的表情,雙眼微瞇靜靜地想了好一會,“我還是希望我們能重新開始,但又擔(dān)憂你不會再像從前那樣的愛我。”
我也伸手環(huán)住他,臉埋在他的胸膛里悶聲說:“我想我會。”
我們兩個就那樣的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到了凌晨,彼此相擁感受著對方的體溫。直至到了早晨天光大亮,顧辭遠拍拍我的頭:“起床吧,我們收拾收拾去買手機?!?/p>
我洗漱完畢換好衣服后在二樓的客廳里看電視,顧辭遠還在浴室中洗澡。二樓的整個左邊都被改成了大浴室,落地的水聲清晰可聞。我拿著遙控器閑閑地播著臺,時間還早電視都沒什么好的節(jié)目,除了各式各樣的新聞就是一些老舊的電影。
恍惚間聽到細微的震動聲,不確定地回主臥查看,果然看見手機在床頭柜上細微地移動著,屏幕亮著光。我握著顧辭遠的手機發(fā)呆,來電顯示的名稱是小唯,看起來似乎是十分熟稔的女性朋友。
果然,電話甫一接通清麗的女聲就透過聽筒傳了過來。
“喂,顧辭遠,你出來見我一面,我就在你家門口!”我聞言詫異地走到落地窗邊向下看了一眼,大門口處明明空無一人。
“你好,我是他的妻子,請問是辭遠的朋友嗎?家門口并沒有人,你是不是找錯地方了?”我說完話后電話那端空了幾秒,靜的讓我聽到了她的喘息聲。
“許笙?”她聲音鄙夷,雖是問句卻說得一副毋庸置疑的口氣,“怪不得我敲門沒反應(yīng),原來是你在家。怎么,怕我么?開門!我要見顧辭遠!”
“你好,你是不是真的找錯地方了,我看過了,門口一個人都沒有,也沒聽見敲門聲?!?/p>
“他搬家了?你們不是一直住在興紅路這邊么?”
6、
興紅路?
我訝異著回答:“沒有,我們一直住在郊區(qū)的別墅?!?/p>
電話那端發(fā)出了輕蔑地嘲笑,“許笙,你搞什么?別跟我說不知道我是誰,居然還想騙我,別墅那棟房子除了我以外顧辭遠沒帶去過第二個女人,你是想進去想瘋了吧!真可笑,沒想到你居然還會死皮賴臉地呆在他身邊,你每天早晨洗臉的時候就不會感到可悲么?告訴你,我可是每每想到你的臉就覺得惡心,恨不得你這個冒牌貨立刻消失!”
我立刻意識到這個人是和我、顧辭遠有故事糾葛的人,下意識地死死握緊手機,心底里拼命想要蓋住的心事和念頭,就這樣猝不及防地從那個漆黑一片的無底深淵里被勾了出來。有話將明未明,有話欲語還休。
我木訥地回話:“對不起,我失憶了,聽不懂你在說什么?!?/p>
“失憶?”另一端的女人笑得張狂,仿佛是聽到了什么千古難聞的有趣笑話。她的笑聲持續(xù)了好幾秒,尖利地幾欲刺穿我的耳膜。“怎么?現(xiàn)在新的方法是失憶嗎?許笙,我不由得對你心生敬佩,從最開始裝柔弱裝抑郁,到后來為了跟顧辭遠結(jié)婚不惜去照著我整容!本以為你們分開了,怎么,現(xiàn)在靠著裝失憶又把顧辭遠留在身邊了嗎?許笙,你可真厲害??!”
女人最后嘲笑的贊嘆還在我的耳道里穿蕩著,我的心自懸崖上俯沖墜下,明明在一開始感覺到了無法比擬的恐慌感,卻又突然離奇地歸為平靜。我的呼吸平緩,似乎是從不曾聽到過什么話一樣。
電話那端的聲音還在繼續(xù),我將手機從耳邊拿開果斷地按下了掛機鍵。腦海里猶如走馬燈一般閃現(xiàn)著自醫(yī)院見到顧辭遠后發(fā)生過的一切,想起了他說的那句“熟悉熟悉我們的家,或許會想起什么”,想明白了他為什么一直執(zhí)著于重新開始。
他沒有帶我回到原來的家,我想他根本不希望我恢復(fù)記憶。
他說我以為他不愛我,我想他根本沒有愛過我。
如果,可是如果,如果這個女人說了假話呢?如果她才是那個對顧辭遠愛而不得用盡手段的人呢?
我一瞬間想起了走廊盡頭原先的掛著的那一幅巨大的畫像,那個女人說之前出入過別墅的只有她,她說我是照著她的臉整容,那么那幅畫有非常大的可能畫得不是我。我自二樓開始一扇扇地打開房門尋找那幅應(yīng)該還未來得及處理的畫,我想如果畫里的人真的不是我,那么她說的可能就是真的。
我站在一樓最里儲物間的門口,一步步走進正中那個蓋著布的畫像,一寸寸地將它暗灰的面紗掀開,露出了我熟悉的眉眼、不熟悉的波浪卷發(fā)。正面除了顧辭遠的簽名外什么字樣都沒有,我隨意一挪后見到了背面清晰的幾個大字,方方正正,筆筆用心。
——致我親愛的唯。
我像是大風(fēng)中逆向飛行的一只蝴蝶,灰暗的、丑陋的、短小的、不起眼的。我似乎飛到了地球上一個奇異的磁場,那些漂亮溫柔的花朵一瞬間枯萎了,那些明媚閃耀的陽光一瞬間消失了。
我感受到了孤獨的、寒冷的、無邊無際的黑暗,與鋪天蓋地陰沉如水的絕望。
7、
漫天的大雨,寂靜無人的街道。
風(fēng)將我的長裙毫不留情地肆意吹起,我的長發(fā)遮掩住了我的面容,哽咽的聲音那么大卻還是不敵雨花砸在地面時的聲響。我除了瘋狂地哭泣以外不知道還能做些什么。
顧辭遠躲在胡同口的招牌下抽煙,皺著眉地看著我,語氣里十分地不耐煩?!霸S笙,你夠了,我不想陪你作下去了。你別想跟小唯比,就算是我離不開你,我也不會放棄她,我一輩子也不會放棄她。我告訴你,我這輩子最愛她!”
我卑微地反問他,聲嘶力竭地哭喊:“可是明明我才是這世上最愛你的人啊!我才是?。〗裉斓氖履憧匆娏税?!她要跟別的男人結(jié)婚了?。≈挥形乙粋€人留在原地陪你??!”
雨真的是太大了,幾欲變成一片半透明的屏障,我的瞳孔里灌進了數(shù)不清的雨滴和著淚水流出眼瞼,又和著雨水流到下頜。
我看不清黑暗里顧辭遠的表情,他嘴邊的煙冒著星星閃閃的微光,告訴我他就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我能感受到顧辭遠的掙扎,良久他轉(zhuǎn)身將一只手里的打火機狠狠地砸向墻壁,倏地轉(zhuǎn)身眼光豁亮,狂躁甚至是惡狠狠地跟我喊道:“你去整容成她的樣子,一模一樣!然后我就跟你結(jié)婚,只要你做得到,那么我也做得到?!?/p>
我呆了一呆,緩緩地離開車邊朝他走近。冷風(fēng)吹來,我濕透了的裙子黏濕地粘在了我的身上,露出了我單薄的身形,又呼嘯地一聲被刮開吹散到另一邊,就仿若我形單影只被人拋棄的人生。我緊緊地抱著他,每一個字都清晰有力:“我愿意?!?/p>
有清新的微風(fēng)撲面吹來,我睜開眼迷蒙間看見一個人影背靠著窗戶坐在我床邊,有帶著消毒水味的窗簾在他身后飄來飄去。
“你醒了?身體怎么樣?”顧辭遠朝我伸手想要將我扶起,我卻閃身一邊自顧自地坐起來歪頭注視著窗外。
顧辭遠微不可查地嘆口氣,目光也轉(zhuǎn)向窗外,輕輕地問我:“還是不想跟我說話嗎?鄭醫(yī)生說你有可能恢復(fù)記憶了,剛剛也有精神病科的醫(yī)生來看過你,說再這樣下去你真的有可能患上失語癥。都一個星期過去了,你還不想跟我說話嗎?”
房間里靜悄悄的,只聽得見風(fēng)吹過窗簾發(fā)出得輕微聲響。顧辭遠似乎是已經(jīng)習(xí)慣了我的一言不發(fā),他側(cè)著身子坐在椅子上,視線盯著窗外的藍天白云。
“其實我一直都在想你是否真的恢復(fù)記憶了,因為你跟之前的樣子完全不一樣。我之前一直猶豫是否希望你恢復(fù)記憶,是因為我始終認(rèn)為如果你想起了以前,那么你一定還會不顧一切的愛我?!?/p>
顧辭遠自顧自地繼續(xù)說著:“但是現(xiàn)在我想,你應(yīng)該還是恢復(fù)記憶了。本來一直自負(fù)你還會像以前一樣愛我的我,現(xiàn)在居然開始緊張,害怕你真的放棄我。”
他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張卡片放在手里細細摸索,“你昏迷的時候我有預(yù)感到一點兒,翻手機翻錢包翻有關(guān)的所有蛛絲馬跡,然后在那個紅色的錢包里找到了這張你以前的身份證,就藏在……整容后的身份證下面,那一刻我才意識到雖然你答應(yīng)得干凈利落,其實心里也是不愿意的吧。明明長得也不難看,憑什么要整成別人的臉?對不起,真的,一直以來沒能跟你說過這三個字,真的很對不起?!?/p>
我心里有一絲動容,終于肯去看他一眼。他比我當(dāng)初失憶時在醫(yī)院里見到得還要憔悴,眼窩有些下陷,整個人看起來也瘦了很多。不過是短短的一周就能把人變成另外一個樣子嗎?
看他如此消瘦頹廢,我想我該是難過的,可偏偏心里除了對方才他的一句對不起有點反應(yīng)之外,平靜的再無波瀾。我過去那么愛他,那么傻,死心塌地即使是折磨自己也不愿意放開他,每天從早上睜開眼的第一刻就在想今天又有什么辦法能將他留下。這種感情,這份飛蛾撲火不死不休,猛烈時恨不得抱著他一起在地獄里沉淪的感情,也終于消失殆盡了嗎?
我的目光在他手中的身份證上瞟過一瞬,年輕女人平淡無奇的臉龐連我現(xiàn)在容貌的五分之一的驚艷都沒有,可是這張臉畢竟也只是別人的。很多個無法合眼的夜晚,我對著鏡子中的自己充滿怨恨,卻又在回到顧辭遠的身側(cè)時溫柔如水。這種反復(fù)無常的悲歡,就像是一個獨自躲在小黑屋戒毒的人垂死掙扎失敗后,不得不再次又重蹈看似甜蜜卻暗藏殺機的覆轍。
許久未曾說話的緣故,我張嘴最先只發(fā)出了一個氣音。察覺到我要說話,他第一時間專注地看向我,目光里隱含期待燦爛如辰。我想說的話并不長,一字一頓努力幾下終究是完整的說了出來,我說——
“顧辭遠,我想我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的愛你了。”
8、
人生這場大夢,我終于徹底驚醒,往事兜頭灌下我卻只是像個局外人。過去只會對我暴戾的顧辭遠,在我失憶的這段時間里展示了我曾經(jīng)夢寐以求的所有溫存,可是現(xiàn)在,我已然不再需要。
顧辭遠在我說完的一瞬間面如死灰,那副好似天崩地裂的表情我只有在他面對小唯時見過。他倏地抓住我的手,力氣大得嚇人,他緊緊地盯著我,仿佛接下來的每一分每一秒每一個動作都需要力氣。他咬字十分用力,死死地開口:“我求你,千萬別?!?/p>
這六個字似乎抽光了他所有的力氣,他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世事如戲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我與他這場追逐本以為我始終是失敗的那一個,未曾想過原來我也有扳回一城的這一天。我有一種想哭的心情,但是眼睛干澀一滴眼淚也流不出。
我輕輕地將另一只手放在他的手掌上,顧辭遠滿含希冀地看著我,我微微一笑:“你現(xiàn)在又何必這樣。不如……我問你個問題。”
顧辭遠也將他的另一只手放在我手上,他掌心燥熱如火,認(rèn)真地道:“你說?!?/p>
“你是何時開始找我的?”
顧辭遠的手顫了顫,而后緩緩抽回,整個人如同卸了全身關(guān)節(jié)一般向后攤在椅子上,嘴里喃喃如蟲語:“你為什么要這么聰明?!?/p>
我干脆也不等他回答,自顧自地分析起來:“如果在我跑出去后你立刻就來追我,或者哪怕你過了一會就來找我,我也不至于后來一個人失憶在醫(yī)院里待了那么長時間。我們那晚吵架之前,你從來沒有在意過我,看你后來對我那么好,想必是意識到我對你也是有些重要的……”
我微微一頓又繼續(xù)接著說:“或者我現(xiàn)在斗膽一點,你可能喜歡上我了??墒沁@個認(rèn)知對于你這個長久以來一直對我滿不在乎的人來說,一定是需要時間的。那么你現(xiàn)在告訴我,你花了多久?”
顧辭遠避之不談,他頑固地想要挽回我對他的感情,仿若孤苦無依的人乞求別人的幫助。他執(zhí)拗的說:“不,我愛你。許笙,過去的每一宗每一件事我都對不起你,可是現(xiàn)在,我想要告訴你,我對你是真心的。這件事認(rèn)識的太晚是我的錯,可我求你,給我一個彌補的機會好嗎?”
“算了吧,顧辭遠。我曾經(jīng)那么愛你,身體里的每一個細胞每一滴血液都像是為你而生的。這份愛太沉重,你有沒有想過會有用盡的一天?!?/p>
我淡然的語氣深深刺痛了顧辭遠的神經(jīng),他慌張地快速地說著許多話,蒼白地解釋著:“我們過去也經(jīng)常吵架的,吵得也很厲害過,你也會偶爾跑出去,可是每一次你都會回來找我,我以為、我以為這一次也會這樣。我知道是過去的我不懂得珍惜,我沒想到你會出車禍。如果我知道,我不會不找你的,不,我就不會和你吵架,不——”
“別說了,這是一個死循環(huán)。如果你知道,也許你就一開始不會愛上小唯;如果你知道,也許我們就不該相遇。可是你不知道,就像是你不知道,那一晚是車來了,我自己沒有躲。是我自己沒有躲,我想,我這般支離破碎的人生,該終止了;我想,愛你太累了,我該收手了。”
大風(fēng)起兮云飛揚,窗外的天空澄澈如水宛若新生。顧辭遠的眼睛里終于有什么徹底碎裂了崩塌了,長久以來的默契,許多事情我已知道我們無需再言。
上帝在這一刻偷走了時間的指針,我們誰都沒有說話,風(fēng)聲在這間病房里來回穿蕩,像是我們彼此被掏空了的心臟,它們掙扎迷失受傷了那么久,最后也只剩下了過堂風(fēng)。
許久之后,顧辭遠聲音幾不可聞地說出了一個字。
“好?!?/p>
9、
在去尼泊爾的前一晚,我和顧辭遠在以前常去的一家西餐廳里吃了最后一頓飯。我們彼此緘默不言,一頓飯吃了三個多小時,每一次我吃完他就再點上一輪新的。就好像只要這頓飯不吃完,我們也不會散。
可是這畢竟不現(xiàn)實,最后還是我先放下了餐具,靜靜地看著顧辭遠。
“小唯離開我的時候,我可以攔住她不放。可是你說你要走,我卻覺得自己沒有資格挽留你。如果有一天你想回來了,一定要告訴我。”
我點點頭。我們之間其實并不能說清究竟誰對誰錯,一切都全憑自愿,一切都是自己做主。我不恨他,就像那句歌詞,恨比愛容易放下。
“再見。顧辭遠?!?/p>
起身之際他叫住了我,我略帶疑惑地看他。他認(rèn)真地問了我最后一個問題,“你以后還會愛上別人嗎?”
我笑了笑,“可能吧?!?/p>
轉(zhuǎn)身離去,顧辭遠依舊坐在位置上沒有動,我也沒有回頭。我孤身朝他奔往過,正如我現(xiàn)在孤身離開他。走到外面的一瞬間就感受到冷風(fēng)呼嘯,我腳步一頓拿出包里的圍巾將自己蒙面圍了起來。
長將身死,夢已遠行。
我想,我此生或許不會再愛上其他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