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丹尼斯·約翰遜的《火車夢》,眼前常是浮現一片蒼莽的西部原野,格蘭尼爾坐在他的小木屋前,身旁臥著那匹紅毛犬,篝火發出嗶嗶剝剝的聲響,他拿起燒焦的小千松,輕輕撥弄著火苗,如同西伯利亞漫長的黑夜里,那個最孤絕的守夜人。
1920年夏,格蘭尼爾從工作的森林回鄉,卻獲知故鄉突發大火,妻女生死不明。他決定在沿河公路上修一座小屋,等她們回家。
在書中【第四節】里,格蘭尼爾苦等妻女的狀態尤為動人。丹尼斯·約翰遜的描寫可謂字字珠璣,簡潔利落,而其情可感,其境畢現。
一走進廢墟,他便感到自己內心的悲傷也在變得焦黑,變得純粹,仿佛這悲傷是一塊具體的實物,而附著其上的瘋狂臆想和僥幸希望都被燒掉了。他駛過一層厚厚的灰燼,軋出的車行道與冬日積雪中的車轍一樣深。
格蘭尼爾覺得自己肯定是這片不毛之地上唯一的生物。但當他站在舊址上,大聲跟自己說話時,他遠遠地聽見山頂的狼在呼應他,而那聲音又被別的狼呼應,直到整座山谷都唱起歌來。
但從此以后,每逢聽見黃昏的狼群在歌唱,格蘭尼爾都會昂起頭,用盡全身力氣狂嚎,這樣讓他比較舒服。嚎叫驅散了他內心越積越多的沉重感,與不列顛哥倫比亞的狼群大合唱了一整晚,讓他感覺通體溫暖,周身輕快。
作者的文字整體上予我這樣的印象:它既粗糲又圓融,像是一種奇妙的匯合,既有鋼鐵般的冷硬質地,又有靈動的詩意流轉其中,既是飄搖著的遙遠傳說、一個古老的夢,散布著珍貴的神秘與浪漫,又是由小人物的生命片段映出時代記憶的現實主義式側寫,其間穿梭著來來往往、次第登場的過客,他們的生生死死交織在格蘭尼爾后半生悲壯的等待之中,也交織在美國工業文明早期,那個新舊交織的西部曠野之上。
格蘭尼爾駕著馬車,趕著一匹肥大遲緩的沙黃色母馬,聚集在烏紫色“有熊出沒”指示牌上的橘色蝴蝶一哄而散,仿佛葉子離開樹一般,奇妙地撲閃著。【第四節】
后來,他在夢里看見了死去的妻子,看見了她生命的最后一刻,看見那個燃燒的世界如此清晰地在眼前展開,如同他就在火場之中。
她那木瓦房頂上的苔蘚收縮蜷曲,微弱地冒著煙。墻上的木材擠壓得爆裂開來,仿佛是大口徑彈藥筒炸開了花。火爐旁的桌上,一本雜志正在逐漸卷曲、變黑,燃燒,繼而螺旋式上升,最后一頁一頁飄散,焰火在空中打著旋兒。一扇窗玻璃摔得粉碎,窗簾的邊緣處開始變色,廚房水缸蒸騰著熱氣...【第六節】
后來的后來,他在一個狼群無休止咆哮的夜晚,看見了自己已變成狼孩的女兒,她纖弱、蜷曲,如同一只受驚的幼犬。他最終目送她離去,午夜將盡,天色將明,狼女從窗口一躍而出。
他站在窗前望著她,她沐浴在黎明的燦爛光芒之中,向前爬行了一會兒,又停下來,將身子扭向一側,咬斷了腿上的纏繞物,任何一匹狼、一只狗都會這樣做。她放慢步子,保持著步伐,往河流的方向去了。他本想去把她追回來,但最終沒有這樣做。【第八節】
格蘭尼爾活了八十歲,靜寂死去。
“一輛火車呼嘯著經過山谷,也沒能喚醒他,只是入了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