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阿寺自細時就被人喊做雜種仔。
? ? ?? 因是生于鎮郊一座破落寺廟,阿母便給他起名阿寺。自細他就知道自己與別人不同,別人有阿父,有兄弟姐妹。他只有阿母晨昏廝守。每天跟著阿母在鎮郊溪邊的破草寮生活,捕魚種菜,阿母每日挑著菜擔到鎮上沿街叫賣,阿寺便守在草寮腌魚曬蝦。
? ? ?? 阿母返來時總有一兩個光棍鰥夫尾隨著她,她黑著臉拿著扁擔,疾步前行,遇到不要臉的過來調笑戲辱,她便一扁擔掄了過去。
? ? ?? 那些男人開始陰陽怪氣:“臭婆娘,寧愿給日本仔也不給我……”
? ? ?? “給我生個兒子,也沒人叫他雜種仔……”
? ? ?? 阿母聽到會瘋了一般掄著扁擔追上去拼命,阿寺也會跑去廚房拎著刀上去幫忙,嚇得那些光棍鰥夫四散竄逃。
? ? ?? 那時,阿寺才九歲。
? ? ?? 慢慢大了些,阿寺也隱約從別人嘴里知道了阿母的前塵往事。
? ? ?? 阿母叫秀卿,原來前算是鎮上數一數二的美人,許配了鎮頭醬油鋪的海實。還未成婚,日本軍隊就來了。駐住于鎮上大祠堂,和所有的悲慘故事一般,秀卿和另外妙齡幾個女子被抓到祠堂里,到數月后日本軍隊撤退,幾個女子有的死有的瘋,秀卿也癡癡呆呆的走出了祠堂,腰身卻已見豐盈。
? ? ?? 鎮上的人走的走逃的逃,海實不知去了何方。族長要因秀卿懷了日本人的孩子,壞了名節,要將她拉去浸豬籠。秀卿的老父拼死求饒相互,族人中有吃齋念佛者見其父女著實可憐,便替他們說了好話,后來只是趕出鎮子,老父護著她住到了鎮西破落的海神廟里。
? ? ?? 阿寺出世的那日,父親苦著臉硬是請來了接生婆,也不知他說了多少好話磕了多少頭。秀卿看著襁褓中的阿寺,伸手想要掐死,老父搶了過去,顫聲哆哆嗦嗦哭了:“奴仔無辜,奴仔無辜,你勿做積惡,勿做積惡……”
? ? ?? 秀卿也哭了起來:“我前世是做了什么積惡,今生要來遭這樣的報應?”
? ? ?? 嬰兒也在老父的懷里哇哇啼哭,一時間,祖孫三代的哭聲混做一團,響徹在海神廟的夜空里。
? ? ?? 老父在鎮郊的溪邊搭了兩間草寮,每日里捕魚撈蝦去鎮上賣錢,秀卿則開墾了些荒地,種些芥菜油菜茭白菜頭,讓老父一起挑了去賣。有回老父落溪捕魚半日未返,秀卿撐船去覓,到了翌日才找到漂浮的尸身。
? ? ?? 秀卿大哭一場,在草寮畔挖了個坑埋了老父,一個婦道人家撐起了家。老父墳頭的墓草青青,阿寺也日漸長大。
? ? ?? 阿寺知道了阿母的身世后,愈發的沉默和強悍。
? ? ?? 十四歲那年,他跪在秀卿的身前,說要去“過番”。待到賺到大錢,就接阿母去南洋享福。秀卿看著這個日益高挑的孩子,掉著淚點著頭,炊了一鍋甜粿包好,把他送到去汕頭的大路邊,再搭船去他口中的那個“南洋”。
? ? ?? 七年后,當阿寺風塵仆仆來到昔日的草寮前,卻發現草寮早已倒塌,阿母失去蹤影。
? ? ?? 他瘋了似地滿鎮子的打聽,才曉得三年前秀卿原來的未婚夫海實回了鎮上,重遇了秀卿。便把她帶去了馬來亞檳榔嶼,說是幫她尋找阿寺。
? ? ?? 阿寺謀生的地方在馬六甲,離檳榔嶼也不太遠,他日夜兼程,趕回了馬六甲,再乘船前往檳榔嶼尋找阿母。
? ? ?? 人海茫茫,檳榔嶼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阿寺索性定居了下來,每日拉著人力車,滿城的拉人載客,希望有一日能遇著阿母。
? ? ?? 一夜,一個客人坐了他的人力車去本頭公巷,那是檳榔嶼最是聞名的娼寮之地。他將客人拉到巷口,回身就欲走,幾個濃妝敷面的老娼圍著客人兜售著自己,有個穿靛藍旗袍的娼妓略帶惶恐的擠過來拉著阿寺,強笑說著:“阿弟勿走,隨阿姐去開心啦!”
? ? ?? 說的是鄉音。
? ? ?? 他被雷擊般抖動著身體,車子滑落在地上。回過頭去,他定睛凝視,拉著他的娼妓用炭筆描了彎眉,水粉勻了面色,紅紙潤了嘴唇,濃妝艷抹下不改舊時容貌。
? ? ?? 阿寺嚎了一聲,癱跪在地?!鞍⒛浮?/p>
? ? ?? 娼妓正是阿寺苦苦尋覓的秀卿,只見她捂著臉,眼里有淚,有愧色和惶恐,借著清冷月色也細細辨認阿寺。
? ? ?? “阿寺,我仔……我仔……”秀卿也癱坐在地,扶住人力車把手,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 ? ?? “阿母,我尋了你一年外了,你做么在這個地方?這……這塊是娼寮啊?”
? ? ?? “我……”秀卿張著口淚流滿面,萬千屈辱,卻不知從何說起。
? ? ?? 阿寺扶著她坐到路邊的石凳上,緊緊攬著秀卿的手臂,生怕再度不見了阿母。
? ? ?? 半晌,秀卿才斷斷續續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說了明白,海實帶著她漂洋過海來到南洋,安頓在了他表舅開的娼寮里逼著她接客。開始她誓死不從,數度尋死未果。后來海實尋來了阿寺的消息,說是被輾轉賣豬仔到三藩市淘金,要讓阿寺贖回賣身契返來得要一千大洋。秀卿若能在娼寮賺得這五百大洋,海實便能攜錢前往三藩市帶回阿寺與她返鄉。秀卿咬牙下海,已接了兩年多的客,所得錢銀皆由海實保管。
? ? ?? 阿寺抹去阿母臉上的淚,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只笑著說,尋著你就好,尋著就好……
? ? ?? 他用人力車拉著秀卿到汕頭街賣鴨肉粿條的攤檔,陪著阿母各吃了一碗加足鹵鴨的粿條,問明了海實的外貌特征,在娼寮的居室。便將秀卿拉回了自己租住的小屋,伺候她梳洗干凈,將自己早已在馬六甲為她買的新衣裳換上。
? ? ?? 洗盡鉛華,還是那個溪邊草寮的干凈女人。
? ? ?? 那夜,秀卿第一次睡得如死去一般安穩,許是撐了太久煎熬了一生。阿寺打著地鋪含笑靠著床畔看著她熟睡。
? ? ?? 翌日清晨,秀卿被已梳洗清爽的阿寺喚醒,瞥見地上丟了個散開包裹,里面約莫有幾百個大洋和一付血跡模糊的陽具。阿寺咧嘴一笑,將陽具丟進了陰溝,將沉甸甸的大洋裝進竹箱。
? ? ?? 母子搭乘第一班開往馬六甲的船離開了檳榔嶼,晨曦朝陽,海鷗盤旋。
? ? ?? 阿寺枕著晨光溫柔的靠著秀卿的臂膀,沉沉睡去。數十年未展眉,秀卿露出明媚笑容。
? ? ?? 此后一生,她都生活在馬六甲。阿寺在雞場街開了一家售賣薯粉粿的小店,靠著秀卿的手藝慢慢將店鋪越做越好,娶了個潮汕去的華僑生的姿娘,生了幾個孩子。媳婦也繼承了潮汕女人能干善良的本質,秀卿樂得放手,顧著含飴弄孫。閑時隨著一些華僑姐妹去媽祖廟保庇家人平安。
? ? ?? 她未問過阿寺那幾百大洋的來處,阿寺也從未再提起過。
? ? ?? 而檳榔嶼紅玉娼館老板外甥被洗劫閹割致死案一直是檳榔嶼一個懸案,多年以后,還有各種版本在流傳。有說是老娼被壓迫憤而殺死海實掠走財物遠走星島重開娼館,有說是海實逼奸新買的良家少女反被閹割,少女攜了錢物逃走,慌亂中墜海而死……
? ? ?? 人生呀,本就是一出他人口中任意揣度隨心所說的聊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