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是獨屬于自己的原創(chuàng)電影,那是最好看的。它沒有導演,沒有編劇,演員就是你自己。這部電影從不改版,從不翻新,但卻如一壺陳年老酒,歷久彌香。
拿起遙控器,點擊“后退”鍵,去電影里搜尋那兩排再也不會有的楊樹。找到了!就在那里!兩排楊樹分列在我放學回家的路上!隊伍可真夠長的!那些楊樹棵棵都夠粗,夠直,泛白的斑駁的樹皮宣告著它們的風雨人生。每到了五月,這條小路就是它們的天下了。它們肆意生長,葉子碩大油亮,東西兩邊枝枝搭接。可憐的柏油路只能享受到透過葉子縫隙漏下來的細碎陽光。那些陽光如清澈河水里的倏忽的游魚。
到了周末,我們就騎著自行車飛揚在這濃濃的綠蔭里,嘻嘻鬧鬧,歡聲笑語,一路奔,一路狂。路的盡頭就是家,家的門口就是翹首企盼的母親。父親偶爾會來接我,那是我最不愿意的。不僅是因為少了跟同伴們嬉鬧的機會。更重要的是……我跟父親的關系并不融洽。他總是那么嚴肅,動輒怒目圓瞪、厲聲呵斥。在飯桌上,我要說一句話總要思量良久才敢張口。需要錢去買鋼筆,母親要我去找他要,那我寧愿不買了,不是因為不給,而是因為我不敢跟他多說一句話。他來接我,怎么比得上跟同伴們在一起那么自由歡快呢?
坐在那輛破舊的摩托車后座上,兩邊的楊樹飛奔向后,呼呼的風聲遮蓋了楊樹葉子的柔情蜜語。我煩心地想:真是辜負了這兩排楊樹。不經意的一瞥,我看到父親轉動了摩托車的后視鏡。那鏡子正對著我。我透過鏡子也正好看到父親的臉。那雙正在打量我的眼睛是父親的嗎?如果是,怎么完全沒有了往日的嚴厲,反而多了陌生的關切?那晚,在我的房間里,我隱約聽到父親對母親說:“以后你每星期都去給孩子送一次飯吧,學校里吃不好,我看她又瘦了。”
回憶就是這么奇妙,一串連起一串。說到鏡子,鏡頭便又自動跳轉到開學前的那一天。記得第二天便是開學日,母親幫我收拾好的鋪蓋和衣物整整齊齊地摞在外屋的椅子上。我想到開學還沒有新鞋穿呢。于是就在外屋刷起了那雙白球鞋。父母坐在椅子上看電視,電視里唱的是《滄海一聲笑》。聽著電視里的歌聲,我手中的鞋刷子便不自覺地舞動起來,很有節(jié)奏感地,很歡快地,一上一下。“刷刷刷”,肥皂泡越刷越多,越刷越密,我哼著歌,想象著第二天開學的樣子。又是不經意,在壁鏡里,我看到了一張臉正對著我笑呢,是父親!以前從沒有看到這樣的笑會出現(xiàn)在父親的臉上。那是像別人的父親一樣的,因為打心底里喜愛自己的孩子而不自覺地流露出來的笑。白球鞋上激情飛舞的刷子停了下來,那一刻,我竟有些不好意思了。
父親老了,白頭發(fā)毫不留情地鉆了出來。那年除夕,我看到他對著那面小圓鏡在給自己染頭發(fā)。鏡子里的那張臉有些落寞。他很認真地一下一下地往頭發(fā)上涂抹染發(fā)劑。我想,如果我給他染,一定會涂得更均勻。可我終究還是沒能說出那一句。因為沒有習慣親昵,所以覺得不自在。以后,他竟然再沒有染過頭發(fā),就任其白著,越白越多。總是發(fā)恨要給父親染一次頭發(fā)——對著那面小圓鏡,可是每每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藏在鏡子里的父親的臉,跟平常,不太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