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被溪花狠狠地踩在了腳下,漣漪四散,清澈見底的溪流里靈活的小魚被嚇得四處亂竄,而罪魁禍?zhǔn)紫ǎ堑珱]有驚擾了山間生靈的自覺,反而一副委屈巴巴的樣子哭得涕泗橫流。
小丫頭一路哭喊,青城寺本是清靜之地,卻隔著幾丈遠(yuǎn)就被溪花擾了一院清靜。
滿院的小和尚們都跑出來一探究竟,然而等他們偷偷趴著門縫探出頭時,卻只看見小丫頭桃紅色的衣衫凌亂衣擺的一角。
于是,一眾小沙彌都心領(lǐng)神會地排著隊,秩序井然地趴在了同為小沙彌卻獨享一間禪房的禪意門口,十分默契的屏氣凝神聽墻角。
“禪意禪意,阿娘又打我,嗚嗚嗚,我一定不是她親生的,所以她才三番兩次對我下毒手,哇——”溪花哭哭啼啼地扒拉一個蒲團(tuán)坐在禪意的身邊,委屈至極地控訴道。
然而被迫聆聽這一番控訴的小和尚禪意,只是專心致志地敲著手間的木魚,口中念念有詞:“不生生不可說,生生亦不可說,生不生亦不可說,不生不生亦不可說,生亦不可說,不生亦不可說有因緣故,亦可得說……”
禪意正念得入神,手中的木魚忽然被人搶去,念經(jīng)中斷,禪意只好無奈睜眼,頗為頭疼的看向面前蠻橫不講理的溪花。
“不可說不可說,我偏要你說。”溪花被禪意這副氣定神閑絲毫不受外物打擾的樣子惹怒,又覺得他叨叨來叨叨去,什么不可說不可說根本就是拐著彎在暗示不想和她說話,當(dāng)下就撲過去搶了他的木魚。
誰知搶的時候理直氣壯氣勢洶洶,這兒終于被禪意正眼瞧上了,卻又莫名覺得心虛的厲害。
“怎,怎么樣,我搶了你的木魚,你就要瞪我嗎?”溪花又?jǐn)[出蠻橫的樣子,卻不知發(fā)顫的聲線早已出賣了自己。
“唉。”禪意忽然嘆了聲,站起來繞過溪花走到桌旁倒了一杯水,舉到唇邊正打算一飲而盡的時候,一只白藕小胖手又順勢從他的肩后掠過來,前一秒還在禪意手里攥得緊緊的茶杯,下一刻已然被溪花攬了去。
溪花大口大口地喝完水,砰地一聲將杯子擱在桌子上,復(fù)又?jǐn)Q了眉哭喪了臉,“你嘆什么氣啊,你不知道我今天受了多大的委屈,嗚嗚嗚,我一定不是阿娘親生的,我要離家出走!”
“哦?”禪意看著她哭喪的臉,心里默數(shù)著她會在幾秒鐘內(nèi)又飆出淚來,嘴上卻狀似關(guān)懷道:“你打算怎么離家出走?”
“我……我……”溪花一時間被問愣了,我了兩次都沒我出個結(jié)果,反倒是禪意又搭話了。
禪意狀似無意地在房內(nèi)瞟了幾眼,忽然故作高深地壓低了嗓音,“我聽說啊,離家出走的小孩都會被壞人抓去賣掉的,還有的嫌棄小孩子麻煩,直接將小孩子開膛破肚,取其心肺,聽說有些黑醫(yī)館就需要小孩子的心肺來做藥材呢!”
“你……你胡說!”溪花快要被嚇哭了,整張臉寫滿了糾結(jié)。
“阿彌陀佛,出家人不打誑語。”禪意忽然雙手合十,臉上虔誠萬分,還面向正前方的佛祖像拜了拜。
“哇——”溪花終于憋不住,小臉憋得通紅,又開始哭嚎起來。
雖然禪意已經(jīng)見慣不怪了,卻還是照舊上前去扯溪花的袖子,方才還伶牙俐齒的小和尚此刻舌頭打結(jié)嘴笨到不行,“別哭了。”
“哇——”溪花的哭勢愈演愈烈,根本沒有要搭理禪意的意思。
禪意摸摸鼻子,他都能聽見門后趴著的一堆小沙彌的輕笑聲了,一定又在看他和溪花的笑話。
他也不想惹哭溪花的,奈何溪花老是不長記性,總來煩他,日子久了,他覺出溪花別的不怕,但只要隔三差五給她講上一個驚悚的小故事,她絕對會大哭一場后“冷落”他好幾天。雖然“冷落”這個詞好像性質(zhì)并不怎么好,但是管用啊!
果然,溪花這一哭就從晨光熹微哭到了暮色四合,最后還是溪花的阿娘找來,用冰糖葫蘆糖炒栗子桂花糕等等才將小祖宗哄回了家。
(二)
這一次惹哭溪花后,禪意被“冷落”了足足小半月,一個人待在寂靜的禪房內(nèi),每日誦經(jīng)讀書,倒也樂的清閑。
小半月后的一天,主持忽然讓小禪意下山一趟。禪意一路小跑。難得下山一次讓他覺得趣味十足,一路上只覺清風(fēng)拂面,花香滿徑,鳥歌鶯啼,好不愜意。
然而這一趟差事卻到了傍晚才辦完,思慮著回寺院也沒什么吃食了,索性先在山下填飽肚子。可是小禪意身無分文,于是想要填飽肚子,還得去一趟溪花家才好。
溪花的阿娘一向?qū)λ芎茫饺绽锞蜁呀o溪花準(zhǔn)備的吃食給禪意送一些,大約是可憐他小小年紀(jì)就要住在寺院,又大約是為溪花時不時跑去騷擾他感到抱歉。
總之,禪意覺得,他去找溪花阿娘喂飽肚子是沒錯的。所以當(dāng)他一路尋去,看到溪花家那株梨花樹繁花綴綴,出墻而落的時候,心里十分歡喜,更加緊了腳下步伐。
奈何剛到了籬笆矮墻門口,卻被院中的景象打擊得瞬間蔫成一朵小黃花。
院中空落落的,連柴木都零散幾無,院子盡頭的小茅棚被掛上了重重的黑色大鎖,整個院落寂靜的不像話,一副人去樓空的模樣。
如果是溪花在家的話,那么他肯定幾步開外就能聽見笑語歡聲,絕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閑庭羅雀。
禪意的小手已經(jīng)扶上籬笆木柵欄門,躊躇了片刻終于還是默默垂手,他不敢進(jìn)去,他怕他猜想的全是對的。
師傅總夸他天資聰穎,此時此刻他卻希望自己可以不要那么聰慧。
他轉(zhuǎn)身離開,小小的身子裹在寬大的僧袍里,莫名生出一股寞然的況味。
身后閑花絮絮落下,聽風(fēng)掩塵埃。
(三)
時光寂寂,一別經(jīng)年。
轉(zhuǎn)眼間,小禪意長成了大禪意,卻不再于寺廟里念經(jīng),而是坐在金黃鑾椅上聽政論事。他本不是寺中無父無母的孤兒,而是皇家寄養(yǎng)在寺中的皇孫,聽初塵大師啟蒙教導(dǎo),識字曉理后再重回京都師從太傅。
近些日子朝中大臣奏折飛雪,鋪天蓋地飛來,皆是進(jìn)諫一件事,無非是什么皇家開枝散葉以固江山的話云云。
皇祖母和母后也替他張羅了好些姑娘,什么翰林院士的嫡女,什么鎮(zhèn)遠(yuǎn)將軍家的小郡主,還有什么民間各地廣為流傳的才女啊德行兼?zhèn)涞呐影。喼焙薏坏昧ⅠR充滿他的后宮。
可是,他卻一心撲在政事上,整日將什么邊境防守國家經(jīng)濟(jì)掛在嘴邊,長輩們也不好太催逼他。
于是,他也會平白多出許多空閑,閑下來的時候,他會小憩一會兒,恍惚間做一些夢,夢里全是兒時在青城寺的日子,夢里的他第一次和溪花見面,就被對方拽進(jìn)了水塘里,跌了一身泥濘。
好不容易從水塘里爬起來,天公又開始雷雨大作。一時間大雨傾盆,他正愣怔,卻被小溪花塞了一方荷葉蓋在手里,二話不說拉著他就跑,蔥蔥綠綠的荷葉蓋下,桃紅色衣衫的小姑娘就像亭亭開出的湖心蓮,迷蒙雨霧中有山花的清香撲面而來,耳畔是小紅蓮的銀鈴朗笑,他們一起跑在風(fēng)里,迎著瓢潑大雨義無反顧地像沖鋒陷陣的小戰(zhàn)士。
忽然腳下一滑,他趔趄著跌在地上,這一跌夢就全散了,他下意識地往前伸手,卻握不住夢里緊握他不放的那雙手。耳邊沒有凌凌笑聲,只有長風(fēng)破窗而入,搖碎門口的檐角鈴,令他更加清醒。
他忽然想回青城寺一趟,他想,他應(yīng)該再回去一趟。
一聲令下,新帝擺駕出宮。人馬浩蕩,卻全被他攔在了山下。
山階長而陡峭,他好幾次都差點摔一跤,那些幾乎墜地?fù)u曳在半空的間隙里,他忽然想起,那時溪花不過那樣小,到底是怎么樣一步一步爬上青城寺的。他從前只道她聒噪難安,卻不知這些聒噪背后,付出了怎樣的堅定和毅力,灑盡了多少的汗水和淚水。她那樣愛哭,看上去嬌氣的不得了,卻一步步一次次爬上青城寺,去拉著他的袖子同他叨叨同他訴盡委屈和不滿。
這些,他從前都沒想到過,現(xiàn)在一下子恍若頓悟。靈臺清明一片,心口卻隱隱發(fā)澀,他忽然,也有些想哭。
他忽然覺得自己很是自私過分,這樣想著,更是咬著牙要走盡這漫漫長階。
終于到了寺廟,他循著記憶去尋自己的禪房,綠竹蔥茂,他在清脆鳥鳴中推開曾屬于自己的禪房門,卻在房門大開的瞬間忘了呼吸。
茶桌前的地上依舊是從前的兩個蒲團(tuán),其中一個蒲團(tuán)上坐了一個桃紅色衣衫的少女,聽到門響的瞬間回過頭,那張臉上顯出的糾結(jié)驚慌的神色和小時候別無二致,就連糾結(jié)時微微蹙眉的樣子都和幼時一模一樣。
“禪意,我不來煩你你就不會覺得寂寞嗎?”
“我不來找你你就不會去找找我嗎?”
“你是不是真的很討厭我?”
少女蹙眉,臉上滿滿都是憤慨。
他在白晝的光暈里穩(wěn)步上前,徑直握住女子的手,認(rèn)真地一一作答:“會寂寞,找過你,討厭的極端就是我給你最后一個問題的答案。”
討厭的極端,就是喜歡。
“從今往后,余生請多指教,敬請騷擾。”
門外鳥語花香,屋內(nèi)時光正好。幸好時光深情,許我再見伊顏。
“從今往后,任歲月如何輕負(fù),只余溪花與禪意。”他握緊她的手,春光融融,暖陽斜照入窗柩,照亮他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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