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三里地,一幢千瘡百孔的爛尾樓靜靜地臥在那里,張著大口,悄然無聲地吞沒我單薄的身子。
盡管還是早春,但南方的夜里還是有些毛里毛燥的熱。我將包墊在頭底下,也不管臟不臟,四仰八叉地躺下。衣服不僅不敢脫,還將袖口褲腳領子盡量拉長,因為蚊子太多了,個頭又大,一抓一把。
至如今,我一手摸著胡茬,一手揪住松弛的面皮,還在佩服當初那個啥都不怕的年輕人。我的膽子現在都不知去哪兒了,站在人多的地方,雙腿還不停地打擺子。
來不及想象今天晚上駝子睡得多爽,或許環香抱玉,或許美酒穿腸,或許一個人發出老牛的嚎叫。來不及想象幼在非洲或許連軸轉,或許日日閑,或許正在數沙子玩。睡眠像沉重的山將我全身死死壓住,直到第二天的太陽刺著我的眼,才將我撬得坐起。
只掃一眼,瞬間冷汗汩汩而下,我的包不見了。里面幾件換洗的衣服估計扔了也沒人要,關鍵是有我的身份證和畢業證呀,還有一個巴掌大的收音機,一直是我的好伙伴。
我趕緊將手插進褲帶,摸摸內褲,那兒微微鼓起的包還在,帶著溫熱。幸虧我長得丑,沒人動歪心思,這可真是一點救命錢,還好,放在命根子處。
哭是沒有用的,無非驚起幾只廣東的老鼠和蒼蠅。余下的錢還可以買返程票,回到駝子的懷抱,但我絕不愿回去。大丈夫可以走四方,我這小男人,偏要在廣東闖一闖。
我成了黑人,比非洲人還黑,黑得在黑夜里都無法容身。廠是進不去了,那時也沒有電話,也沒有熟人,我只得在效外貼著墻角機警地行走,失魂落魄地尋找賣苦力的活計。
真是時代變了,我一個高中生,在古代,應該算個秀才吧,咋沒有與哪一個姑娘遭逢,或是繡球砸到我腦殼上,譜點愛情的插曲呢,最起碼也半遮半掩地塞我兩個包子,供我度一天算一天啊。
我的青春,在我向往的廣東,暗無天日。我的青春,在我欽慕的廣東,在春天的日子被冬天的雪覆蓋了。
我的墨水賣不出,真想下賤地連肉帶骨賣身,可遇不到識貨人。
天無絕人之路,地無死人之心,船到橋頭自然直,我在廣東慢慢行。幸虧我在武漢扎了幾個月的鋼筋,鍛煉出一副鼓突的胸脯以及四兩撥千斤的從容,彪悍的人生從此改寫。
我被一家以土八路組合的建筑隊收容整編了。我有點不地道,彼時,我都土得渣都無法掉了,應當三躹躬感激才是。
老板是重慶人,底下的都是他的子弟兵,棒子軍,一個個五短三粗,橫肉叢生。
主要是挖土方及下水道,沒想到,不想捏鋤頭的我,來到千里之外,卻攥起了鎬頭和鐵鍬。整天泥里水里,叮叮當當,伴著那一聲聲“錘子,雞兒”之類的話,將汗水灑進地底下兩三米深不見影。
我寫了一封信給母親,我很好,非常好。
我寫了一封信給駝子,我很好,非常好,老子以后有的是勁,到過年時,我敢與他單挑。
我不敢說得太明白,我怕小翠捎來消息,讓我回武漢,說有姑娘等我。我對不住那姑娘,不明不白地辜負了她一腔揚子江般的柔情。
我寫了一封信給幼,我很好,非常好,地址落上非洲,然后一把火燒掉。
白天總是累得頭懸在胯里,屁股朝外冒青煙,到晚上吃完飯,我總是排在最后,等棒子軍全部沖完涼,我再去草草沖幾把。之后,哪兒也不逛,爬到床上,收音機沒有了,我只能拿出筆,記記工,然后胡亂地寫點什么紅豆生南國,浪子天涯遠,一詠三嘆,將眼淚逼出來。
有時是一些老歌詞,東一句西一句拼湊,有時是模模糊糊的詩句,記些大概意思,有時就是一些無病呻吟的心情,對某人深切的思念,對某人事跡的記述。而這些某人,有我,有駝子,有幼,有母親,而更多的時候,只是一些模糊的混合體。似乎有春鳳。
每每一想起這個名字,那個影子就蹦到我面前,我心內一顫,忍不住想去摸。我知道這樣很不對,可我就是無法控制,特別是當那些老鼠般的磨牙聲,雷鳴般的鼾聲響起時。
我睜著眼,更是無法入睡。
春季雨水少,上工多,雖然我像老了十歲,但到月底,我居然拿到了三百來塊錢,比武漢強多了。
那一天,我捧了一捧涼水,捋到頭上,將頭發梳了梳,去街上轉了一整天,將每一條街都轉到,對每一個女孩的背影都微笑,對每一家餐館都瞄一瞄,最后咽著口水,去郵局給母親匯了兩百塊錢。
當然,又買了一個收音機,還去書店買了一個本子,一支筆,還買了一本當時廣東每個角落都有的雜志《外來工》。
我不理會重慶佬鄙夷的眼神,對他們揶揄的話語也裝作聽不懂,有空閑的時候,就拿出雜志看。上面的文字都是在這邊的打工者寫的,很多一樣與我賣著苦力。他們用心記述著打工生涯中的甜酸苦辣,講述著各自的親情,鄉情,愛情故事,很容易引起我的共鳴。
此后,每一期我都買,反復閱讀,我也仿照著上面的文字,在本子里寫下自己的故事。這是一本開放式的雜志,上面有投稿的地址和聯系方式。我在學生時代,作文一直不錯,經常得到老師的夸贊,就是現在,也覺得自己的文筆還可以。
我心里有了念頭,自己也可以投稿呀,不采用也沒事,誰都不知道,反正身上也不掉塊肉,倘若采用了,自己的文字變成鉛字,這可是夢寐以求的事呀。
這本雜志在珠三角銷量特別大,不管怎樣,我要試一試。
熬了一個夜晚,撓下許多頭皮屑,經過一番遣詞造句,我的一篇文字出來了。我將它工工整整地謄在方格紙上,寫好地址,忐忑地將它寄了出去。
此后天天,我懷著一份期待,去村子里的一個收信點查看。
身板好像長了不少,干活利索了許多,原先那個書呆子,曲起手臂也能隆起一大坨硬梆梆的肉,腳步提起的地方,也能陷下一個坑。那些棒子的眼神柔和了許多,吃飯干活時,也肯湊過來與我搭幾句話。
甚至還開著玩笑,要將某某妹娃兒介紹給我,更有晚輩喊我姑爺。我靠,只怕我答應了,我天天就不用干活啦,光給他們寫家信或情書,就要忙暈了頭。
廣東,有時也并不那么刻薄,比如,我青春的火花就第一次在這兒點亮了。快兩個月的時候,我收到了一本雜志,是樣刊,我的文字印在了上面,散發著比回鍋肉還濃的香味。
那一天,天藍的釅稠稠的,幾只鳥兒一直追著我鳴叫,連我淌下的汗都比平時好看,一顆顆圓滾滾的。夜晚的夢,又粘又濃,現在都不好意思對別人說,想一回臉臊一回。
更讓人想不到的是,此后的日子,汕頭,中山,深圳,東莞,珠海,到處都有朋友來信。原來,我的文字中寫了湖北省麻城市,還落下了真姓名,以至于過年回家后,老家有人稱我為才子,我還莫名其妙。
來信的都是老鄉,我一一回復,幾個回合下來,有的人回老家了,有的換了地址,很多的聯系就淡散了。
其中有一個在深圳的女孩,一直與我聯系,每月都有信件來往。
她只落款,在深圳打工的老鄉秋心,沒有具體地址和名字,也不說老家是哪個村的。但一收到她的信,我的心莫名就會跳起來,很激動。那些字,盡管有些刻意的做作,但我一見到,就感到親切,分明似曾相識,而且,她字里行間透露出的信息,就是我們那一塊的,有時還無形地顯露出對我熟悉的意味。
我開始以為是我同學,但又覺得不對,如果是同學,她一定很意外又很興奮,肯定會馬上報出名號來,不必藏藏掖掖的。
我盯著那字跡,循著那語氣琢磨了許久,最后靈光一現,開了竅。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竟將她忘了,腦子像被抽了真空。其實,文字一上了刊物,我想告訴很多人,包括大字不識一籮筐的駝子以及小翠她們餐館掃地的人,包括黑得似炭的幼和那些不認識的友好的非洲兄弟,包括日夜掛念的母親及左鄰右舍念過我名字的人,包括所有認識和不認識我的人,但一直最先想到的是她,春鳳。
雖然沒有告訴她,沒有她的地址,現在,我的心一下子柔軟而敞亮,寧靜而潤澤。那個她,分明已經知道了。
那一筆一劃勾人的字跡,那殷殷的祝福和鼓勵,除了她,還會有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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