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祁是座不起眼的小鎮,人口不足百戶,人數不過千人。附近有幾個附庸的村子,更是人口零落,人丁不旺。俗話說地靈,人杰。這臨祁雖說不上是窮山惡水,卻也談不上山清水秀,草豐魚肥;普普通通的山水,普普通通的養人。
方苑是臨祁人,祖祖輩輩都是臨祁人。大概是因為從小在這里長大,未去過其他地方,方苑從不覺得臨祁有什么不好。富人有富人的過法,窮人有窮人的活法,臨祁雖有些貧瘠,但臨祁人世世代代也就這么過來了。故土情結,讓臨祁人不愿背井離鄉;即便是再豐饒的地方,也不如生我養我的家鄉好。但是臨祁的貧瘠,是無法忽視的。特別是在春天這個表面看起來是萬物復蘇,實際上正是青黃不接的季節里,臨祁人總要絞盡腦汁、省吃儉用才能支撐過去。
臨祁向東約十里處,有座山。山不是什么大山,或者說不過是個大一點的土丘,甚至連一個官方一點的名字都沒有。但是到了春天,山坡上的野菜就會陸陸續續的長出來,這對于臨祁人來說,是能不至于太過煎熬的度過饑餓期的一根救命稻草。估摸著時間到了野菜差不多長起來的時候,方苑背著竹簍,早早的出門了。
十里地,對于一個不過十二三歲的孩子來說,走的并不輕松。等方苑到達目的地的時候,日頭已經升的很高了。初春的氣溫絕對談不上暖和,但是方苑的額頭上卻已布滿了細細的汗水。她想了想,用袖子擦去了汗水。莊戶人家的女兒,是不會有手帕一類的東西的,只能用袖子將就。
山南水北為陽,山北水南為陰。大部分野菜都是喜光喜熱的,所以方苑直接去了山的南坡。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方苑雖然年紀不大,卻認識很多種野菜,連味道也記得清楚。這是春天里的第一茬,數量不算多,但是方苑的心情卻很好。有野菜吃,可比餓著肚子要強了太多。方苑揀著苦味比較輕的采摘,還謹慎的留了一些。第一茬若是摘的太干凈,以后就長不出來了。這是在以野菜撐過春天的臨祁人中,長輩們一代一代傳下來的說法。摘了小半簍,方苑覺得有些累了。抬頭看了看日頭,才發現已到了正午。她抖了抖身上不小心沾上的泥土,憑著記憶朝山中溪流的方向走去。
清澈的溪水還摻雜著一些細小的碎冰,帶著刺骨的涼,讓方苑剛剛浸入水里的手冷不防的一哆嗦。明知道夾冰的水對身體是不好的,但耐不住口渴,方苑還是用手掬起了一捧溪水送到口邊,喝了一點潤喉。
“姐姐,這水太涼了,喝了對身子不好的?!?/p>
還略顯稚嫩的聲音突兀的響起,著實把方苑嚇的不輕。
一個看起來差不多有十四五歲的少年坐在方苑身后的大石頭上,悠閑的搖晃著兩條腿。見方苑看過來,露齒一笑,從大石頭上跳了下來。
他看起來明明年齡比我大,怎么喚我做姐姐?
許是年齡小,方苑很快的回過神來,沒有去思考少年從何而來,卻獨獨想到了這個。但她還記得少年的關心,于是解釋說:“這個我知道的。實在是口舌干燥,不得不飲些水潤喉。只喝一點,想必不礙事的。謝謝你的關心?!?/p>
“姐姐你說話就像那些大人一樣,文鄒鄒的,不親近。姐姐,你是覺得我討厭么?”
少年帶著笑,眼睛里卻滿是冰冷和疏離。只是方苑沒有看出來少年真正的情緒,也沒有聽出語氣里的不屑,有些慌張的說:“沒有沒有,我怎么會討厭你呢,只是我娘說小孩子應該有禮貌,你千萬不要誤會啊?!?/p>
“原來姐姐你不討厭我呀,”少年的表情沒什么變化,還是笑嘻嘻的,“不討厭我的話,那你喜歡我嗎?”
“?。堪 @個……”方苑的小臉瞬時變得通紅,期期艾艾的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姐姐不用回答了,我知道了?!鄙倌曷陌研θ菔樟似饋?,臉上全是毫不掩飾的輕蔑,“你們人類都是一樣的,永遠都是這副虛偽的嘴臉?!?/p>
“等、等等!不是這樣的!你……”方苑看著少年的表情變化,又聽到這樣的言辭,急忙想要解釋。結果話還沒說完,眼前的人便已失去了蹤跡。方苑有些茫然,就像她不知道少年是什么時候出現的一樣,無法得知少年是如何消失在自己面前的。就好似是故事中的精怪,御風而來,乘風而去,行事無章。她呆呆地站在原地,半晌沒有回過來神。山間的溪水還是不急不緩的流淌著,偶爾沖撞在大一點的石頭上,激起小小的水花,很快就又消失掉。方苑轉身蹲下來,捧起一捧溪水猛地拍在臉上,讓涼意狠狠的刺激自己。這一切是那么的不真實,就像是自己的幻覺,方苑覺得自己需要冷靜。
不過小小一段插曲,方苑的心情卻與來時全然不同了。她返回南坡,已然沒有了動手的興致。草草的完成母親的囑托,方苑背著竹簍沿原路返回。
后來,一整個春天,方苑也沒有再在山上遇到過他。
當春天終于過去,田里開始有了收成的時候,臨祁人帶著饑黃的臉上露出了由衷的喜悅。對這些勉勉強強才能填飽肚子的人來說,熬過一個春天,就是熬過了一年。
農活忙碌,雖然說作為家中的幼女,方苑不用去侍弄土地,但方家男丁只有方苑的父親和兄長,是以母親也要下地幫忙,便把家里的一切活計都交給了她。洗衣,做飯,喂養家禽,打掃房屋和院子,到了時辰還要去地里送飯。雖然累,但是莊戶人家的女兒,誰不是這樣?況且父母兄長疼愛,方苑覺得很滿足。偶爾閑下來,她也會想起那日在山中遇到的少年。她記起少年明顯不凡的服飾,記起少年口中的“你們人類”,記起少年的突然出現和突然消失,她已經可以確定自己遇到的是山中的精怪,是完全不同于身邊這些普通百姓的生靈。
害怕嗎?她問自己,得到的答案是否定。她不得不承認,當她確定少年是山中的精怪時,內心滿滿的是好奇與興奮。然后她又惋惜的嘆氣。她想,這輩子,可能再也不會遇到了。
“你們一定又遇到了。”我倒了一杯剛泡好的龍井遞給她,“小心燙?!边@還是林奕在冬天前去買的今年的最后一批,在來年新茶運來之前是沒有了,花了不少銀子的。她禮貌的笑笑,接過茶輕輕吹了吹,飲了一小口。
“是啊,我們又遇到了?!彼孟窕貞浧鹆撕荛_心的事情,嘴角彎起,是和之前的禮貌完全不同的、發自內心的笑容。只是這笑容轉瞬即逝,她對我說:“云公子,你知道嗎,黎笙他是千年難遇的聚靈體,所以在臨祁這種靈氣稀少的地方,也能修成妖身。”
“他擁有這么得天獨厚的條件,要是他離開臨祁,找一處靈氣充沛的地方修煉,”她低下了頭,“要是他離開臨祁……”
要是他離開臨祁,他就不會看到受傷的方苑,不會漸漸的把一個人類放在心中最重要的位置,不會為了這個人類,付出一切。
“是我的錯。”
我寧愿從來沒有遇到過他,只愿他能好好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