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世間萬物，但凡有口氣在，都不離一個“欲”字，千變百變不離其宗。

可也另有說法，朝聞道，夕死可矣。食色之根本需求固然要滿足，但一生所求僅限于此，人又與禽獸何異？

人該因何而生、為何而死，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聽多了反而糊涂。別人的感悟始終是別人的，倒不如親自走一遭，路上慢慢想便好。

奈何橋，前世終途，來世起點。

當世戰(zhàn)亂四起，流寇橫行，陰間之路便擠了些。鬼魂們排著長隊，依然保持著死時的樣子。全尸雖占絕大多數(shù)，缺臂少腿的卻不罕見，而隊伍中那具血淋淋的骸骨無疑最為顯眼。

他的皮肉被剔得干干凈凈，像是貧苦農(nóng)家趕上一頓好飯，恨不得舔掉盤子里最后那點兒湯汁。可能是骨頭本來的顏色襯托，殘留的血不多，卻讓整具骸骨看起來血淋淋。

這種死法實數(shù)少見，孟婆也不由地多看了一眼。

橋那頭就是投胎的大門。陰間鬼魂都盼望著這一天，喝了孟婆湯，走過奈何橋，就能徹底離開這個“鬼地方”。

人在生前犯下多少罪，就要在地府里遭受多大苦，所以受苦也叫遭罪。什么時候把罪遭完了，才能輪去轉(zhuǎn)世投胎——僅僅是有資格，得排隊。

地府對“罪”定義得很寬泛，可參照佛教所說的惡業(yè)。

惡業(yè)有所謂十惡業(yè)，分別是三身惡業(yè)、四口惡業(yè)和三意惡業(yè)。身三惡業(yè)：是殺生、偷盜、淫欲，此三業(yè)皆是生死輪回的根本；口四惡業(yè)：是妄語、兩舌、惡口、綺語，此四業(yè)不但是生死輪回之根本，而且是一切天災人禍的根本；意三惡業(yè)：是貪嗔癡三毒，此三毒是無量無邊之煩惱根源和三惡道的直接業(yè)源。

簡單點說，若非圣賢，進了地府都免不了要遭一番罪。來到奈何橋，說明罪遭完了，刑滿釋放，接下來就是新生的開始，哪個鬼魂能不高興？若說這歡喜是對未來新生的向往，倒不如說是當下苦難的解脫。

這具骸骨是個例外。他昨天剛死，今天就被鬼差帶到奈何橋，名副其實趕著投胎。要不是地府大門離這里太遠，本來一天都不會耽擱。刀山油鍋之類的都給免了，他只在路上匆匆撇了一眼，像報了個廉價旅行團。地府連象征性的審判都沒安排，閻羅王直接宣布他無罪，這種事十年也遇不到一次——上次遇到是在十四年前，孟婆還記得，那也是一具骸骨。

實際上，他可能的確沒什么罪。

他從出生開始就是和尚。方丈在寺廟門口發(fā)現(xiàn)了他，襁褓之中沒有留下信物字條之類的東西，父母是誰無從知曉。他糊里糊涂地成了和尚，每天吃齋念佛、挑水種菜，山都沒下過。若是世上真有無罪之人，那應該算他一個。

骨骼之間有筋相連，不至于散架，好在他手里碗湯也不重。他吃力地端起來聞聞，道：“我的腸胃都沒了，喝下去有用嗎？”

孟婆道：“這湯不走腸胃。”

“說笑而已，路上見過比我剩得少的。”骸骨臉上似乎露出笑容，“能不喝嗎？”

“你沒見后面排著隊嗎？”

“可以讓他們先過，我不急。”

“你見過生孩子可以等的嗎？過了時辰胎兒出來，想投胎也沒辦法了。”

“我可以跟后面的換換，聽說我下輩子還是和尚，我不想當和尚了。后面那個是餓死的，他下輩子還是窮人，他說愿意跟我換。”

孟婆沒有搭話，對旁邊鬼差道：“把他按住，灌下去。”

“別別別！一按就散架了，裝回去也費時間，我自己喝。”骸骨捧起碗倒進口中，那湯入口即散，果然沒灑出來，“好像不是馬上起效。”

“你這幅尊容如果哭天喊地倒正常些。”孟婆不喜歡這骸骨。

骸骨晃了晃腦袋，“可能和尚看問題跟常人不一樣。樂極可生悲，悲極也能通達。正所謂生亦何哀，死亦何苦，悲喜不過一念之間。”

“你最好快點。”

“喝了這湯，真的對前世一點印象都沒了？”骸骨見孟婆要招呼鬼差，忙補道，“這是我此生最后一個問題。”

孟婆搖搖頭答道：“會有一點殘留記憶。有的人到了前世去過地方會有似曾相識的感覺，見到前世認識的人會感到親切，有時候在夢里也會看到前世的經(jīng)歷。不過這些都是一些殘影片段，沒什么實在的意義。”

“如果有的事情每世都經(jīng)歷呢？這算上個問題的一部分。”骸骨繼續(xù)道。

“那會記得更清楚些。”

“原來如此，我說怎么總覺得這樣死過好多次呢。”骸骨輕呵一聲，像是在苦笑，“我沒問題了，來生再見！”

孟婆擺擺手，骸骨徑直上了橋，走進通往新生的大門。

押送骸骨過來的鬼差目送著他的背影，道：“這是他的第九世了。”

孟婆嘆息道：“種因得果，凡人自有凡人的業(yè)報，他要修的是正果，所經(jīng)歷的苦難自然不是凡人可比。”

鬼差聳聳肩，“我寧愿做現(xiàn)在這差事，不成仙不成佛也罷。”

孟婆撇了鬼差一眼，哼了聲，道：“你還以為這是愿不愿意的事，上天要你做鬼差，你就注定生生世世做鬼差；上天要你成仙成佛，你怕是百般不情愿也躲不掉。在人間，皇帝最大；在地府，閻王最大；在天庭，玉帝最大。可人鬼神三界，任他修行再高，也逆不得上天的意愿。”

鬼差嘴里嘶了一聲，不解道：“這人間的皇帝我見過，地府的閻王也見過，玉帝雖然沒資格見，但也知道確有這么一位，可我們總說上天，這上天到底是誰？”

“誰也不是。上天不是三界中的生靈，也不是某種具體的形式。它先于一切而生，永不消逝；它無處不在，包容宇宙萬物。世間所有的存在，都是因上天而存在，都是它的奴仆。”

“既然萬物都是按照上天的意愿行事，那上天讓世間生靈經(jīng)歷這些喜怒哀樂，到底是為了什么？”

“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孟婆大笑，“你前世也曾為人，有沒有見過幼童只因好奇挖開蟻穴，燒死整窩螞蟻。他們這么做，只不過一時興起，哪有什么目的。洪水、地震、旱災，每一樣都造成千萬人間慘劇，上天難道會悲憫同情就阻止這一切？地府掌管生靈壽命投胎，但這些哪里是地府說得算，閻羅王也不過是上天的使者，按其旨意做事罷了。就連神仙也不是至高無上，他們雖然超脫了常人的壽命之限，不再為生老病死困擾，但五百年一次的天劫，有幾個躲得過？在上天眼中，三界之內(nèi)都是螻蟻。”

鬼差倒吸一口氣，道：“那上天的心意要怎樣琢磨得透？”

“不必費這個心，上天要你琢磨透，自然會讓你明白。它知曉過去，也洞悉未來，或者說過去、現(xiàn)在、未來都是它所創(chuàng)造。我們知或不知、做或不做，都不影響它的意愿，甚至說連我們想或不想，都是它來決定。”

“既然這生生世世都是注定，那還有什么意思？”

“這就是上天給我們的眷顧，誰也沒法知曉自己的命運。先不說神仙佛道，人間也有算命先生，他們給誰算也不能給自己算，這是天機不可測。至于給別人算，也只是零星片段，如果哪個敢說多了，立即就得遭天譴。”

“怪不得算命先生都短命。”

“別看剛才那人死得凄慘，再經(jīng)一世，人家就要成佛了。”

鬼差驚訝道：“這苦吃得值，吃得值！”隨后頓了頓，“這個……算不算泄露天機？”

孟婆白了鬼差一眼，倒了碗湯，道：“快點兒，下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