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蘇秦離家的那天，寒冬臘月，飛雪漫天。
他只穿了一身單薄的粗布衣裳，包袱系在背上，里面裝有幾個阿潯連夜做的燒餅，已經(jīng)給風吞噬得硬邦邦的了。
阿潯一襲白色裙衫，外面罩了件御寒的棉衣，雪花卷在她的秀發(fā)上，顯得楚楚動人。
蘇秦說：“潯兒，待到我衣錦還鄉(xiāng)之時，必定錦繡貂氅，十里紅妝前來娶你。”
蘇秦被寒風刮得通紅的臉現(xiàn)出勃勃英氣，挺拔的身軀在凜冽嚴冬顯得更加筆直剛硬。
阿潯默默看著心上人在漫漫風雪中逐漸化為一個黑點，消失在遠處銀白的地平線上，幾滴熱淚終是忍不住滾落在雪地上。
二
荻國國都晉城的冬天總是要比別處冷些的，此處北面無高山阻擋，寒流長驅(qū)直下，四周又無甚湖泊河流可調(diào)節(jié)溫度，冬季便是這座老城最難熬的季節(jié)。
國君最寵愛的將領(lǐng)蘇秦將軍此刻身披一襲黑色鶴氅，頭發(fā)用綢帶束起，走在晉城曾經(jīng)最繁華的街道上，眉頭緊蹙。
記得五年前，剛來晉城時，也是冬日，街上小販叫賣聲絡繹不絕，人們裹著厚厚的棉衣也不忘到茶館酒館小酌一番。
嚴寒并未阻擋這座城市的笙歌，蘇秦現(xiàn)在都還記得炊餅熱騰騰的香氣在空中升騰的樣子。
然而現(xiàn)在，街道上四處是衣衫襤褸的乞兒，還有些辨不清面孔的尸體已經(jīng)僵硬地橫臥在路上。衛(wèi)兵來報，城外餓殍遍地，不斷有難民從四面八方涌來。
民間傳言，這是晉城位置不好，犯太歲了。
但蘇秦知道，國之不國，無非是人君無道。一年前年輕的國君登基，大肆搜羅各地美女入宮，還大興土木，翻修宮殿，綾羅綢緞山珍海味不斷從各地運來。
全國稅賦加重了兩倍，再加上當年大旱，農(nóng)田顆粒無收，才導致這番光景。
荻國西北面的衛(wèi)國三年前戰(zhàn)敗割地后依然虎視眈眈，據(jù)線報，衛(wèi)國最近一直在派兵在邊界集合。
蘇秦想起了三年前那場慘烈的戰(zhàn)爭，自己背部中箭，卻還在歃血奮戰(zhàn)，還為當年還是太子的國君擋了一箭，如今才有這番榮寵。
然而疑心向來較重的國君也并非完全信任蘇秦，一直詢問蘇秦家中是否有老母妻兒，可接來宮中享受榮華富貴。
當朝幾位將軍的家眷都被控制在宮中，前些日子國君信歹人言，懷疑一位將軍有叛亂之心，將其家人盡數(shù)處死，連剛滿月的孩子都未曾放過。
蘇秦突然想到阿潯，不禁哀嘆一聲。
辭官歸隱一事又漫上了心頭，但看見這滿街的饑民，又于心不忍。此時衛(wèi)國若大舉入侵，幾位曾馳騁疆場的將軍垂垂老矣，唯他蘇秦，方值壯年，沒了他，誰還能率兵擋住衛(wèi)國……
想著想著，蘇秦已經(jīng)回到了府邸，管家替蘇秦斟了杯熱茶暖胃。他看見蘇秦眉頭緊鎖，貌似不悅，不禁說起白天太守大人的千金來訪之事。蘇秦擺擺手，示意不用再提。
管家遲疑了片刻，又道：“白日，國君遣人通報，明日送美女歌姬數(shù)十人給將軍，當如何處置？”
蘇秦道：“賜給還未成婚的將士們吧，令他們務必好生對待。”
離鄉(xiāng)五年，蘇秦未曾近過女色，拒絕了國中一切權(quán)貴千金的示好。大街小巷甚至流傳著一些蘇秦乃斷袖的傳聞，他也置若罔聞。
蘇秦用完茶，徑自到書房翻閱兵書，卻見桌腳處壓著封信。
蘇秦看完信，兀自沉思起來。窗外的雪下得緊了，如鵝毛般大小，這冬天，只怕要亂了。
三
翌日，蘇秦剛用完午膳，軍營里便傳來消息，國君賞賜給蘇秦的美女中有一女子在營中拔刀自刎了，尸身還躺在營帳前無人敢動。
蘇秦震怒，軍隊竟傳出此等事情，無疑是他治軍不力。
管家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那女子自稱是在前往晉城尋夫的途中被國君負責挑選美女的屬下給劫持了，寧死不愿下嫁將士，還稱她的未婚夫叫……叫蘇秦。這些大老粗們便嬉笑說，全國待嫁閨中的少女未婚夫都叫蘇秦，幾個士兵甚至還想……還想非禮她，那女子為保名節(jié)，便搶過一名將士的刀，自盡了。臨死前還讓人告訴您，她……她叫阿潯。
蘇秦聽著聽著，已淚流滿面，桌子的一角被捏的粉碎，血在他的手掌上肆意流淌。
四
那一年，天下發(fā)生了三件大事。
名滿天下的蘇秦將軍在寒冬臘月披頭散發(fā)地沖到自己的軍營，瘋了似的手刃了五名士兵，血濺到地上凝成了一條條鮮紅的冰，蘇秦將軍的一身白衫子生生給染成了血色。據(jù)傳，他離開的時候懷里抱著一個女孩，女孩的胸前有一朵血染成的紅蓮，蘇秦將軍還一直在流淚。
不久，蘇秦將軍就帶著荻國的軍事圖出現(xiàn)在了衛(wèi)國的國都，聽蘇府的管家說，衛(wèi)國曾一直寫信招撫蘇將軍，直到那日，蘇將軍才決心投靠。荻國國君無道，民心已失。蘇秦將軍帶領(lǐng)衛(wèi)國的軍隊勢如破竹，到晉城時，城門大開，百姓皆奔走相告，歡呼聲據(jù)說綿延十里。
蘇秦將軍登基為新任國君，并改國號為“潯”，大赦天下，減免了三年的賦稅。蘇秦將軍還規(guī)定各地官員士兵禁止搜刮民脂民膏、強搶民女，違令者斬。
三年后，已是國軍的蘇秦親自掛帥出征，收復了之前割給衛(wèi)國的所有土地，百姓們無不稱道。
五
又是一年白雪皚皚的冬天，蘇秦一襲黑色便衣漫步在晉城街上，百姓們家家戶戶張燈結(jié)彩，準備迎接新年，穿著花衣裳的小孩子們拿著糖葫蘆在街上爭相追逐。不遠處的燒餅攤，店小二忙得不亦樂乎，剛出鍋的燒餅又泛起了一層氤氳白氣。
蘇秦的兩鬢已和頭頂?shù)钠┗ㄒ话泐伾硇我藏E了些。
他站在雪地里，愣愣地，黑衣漸漸給雪淹沒。
良久，蘇秦才緩緩仰頭，望著明凈泛白的遠空，喃喃道：“潯兒，這是我給你的天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