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對兒子發(fā)火了！
一回到家，像往常一樣，和老人打了招呼就問兒子：作業(yè)寫了多少？還需要寫多長時間？
一看到兒子吭吭哧哧地回答不上來。我瞬間火就上來了，臉垮下來，厲聲喝道：跟我過來！
兒子驚惶地跟我進了臥室，我啪地一聲關(guān)上房門——這是“我要管教孩子了，你們不要打擾”的意思。順手捎上了門后墻角擺著的藤條——那是兒子從外面撿回來玩兒的。
才在床邊坐定，孩子奶奶的聲音就緊追到臥室門外來了：“他今天回來一直在寫作業(yè)，沒有貪玩呀，沒有貪玩呀……”聲音里有著乞求似的辯解，但是很無力。
我沉默著?！啊懔耍懔?，我不說了，你管孩子吧?！蹦_步聲在門口遲疑地停留了幾秒，還是離開了。
我望著兒子，大聲喝道：立正，站好！
接著我開始連珠炮一般的數(shù)落：你不知道你的問題出在哪里嗎？?。≌f好了每天回來先計劃好你的寫作業(yè)時間，再記錄完成時間，用來對照總結(jié)你寫作的速度和效率，有沒有分心！有沒有貪玩！有沒有浪費時間！不是說好了要按照這樣的方法來管理自己的嗎！別人一個小時能完成的作業(yè)，你要用兩三個小時！這毛病你到底啥時候才能改！說好了方法，才訓練了兩天，才有了一點點進步，媽媽一不在家，才離開幾天，沒人監(jiān)督你了，你就又全部拋到腦后去了是吧！你這樣屢教不改，每天寫完作業(yè)都到睡覺時間了，甚至到睡覺時間了作業(yè)還寫不完！到底什么時候你才能和別的孩子一樣，做完了作業(yè)下樓去玩？！你想不想每天下樓去玩水彈槍！想不想去打乒乓球！你如果一直不改善，你所有的想，都是白想！空想！實現(xiàn)不了！但這一切怪誰？是誰造成的？是媽媽嗎？要想早點完成作業(yè)，需要誰來實現(xiàn)？是你？還是我們別的人??！……
兒子眼淚啪嗒啪嗒地掉，一邊說：是我自己。
我的怒氣并沒有因為兒子服軟的態(tài)度而有所滅減，我用手里的藤條啪啪地敲打著床鋪，繼續(xù)厲聲質(zhì)問：媽媽不打你，每次都跟你講道理，但是你說，這樣的道理講了一百遍，你光聽不改，又有什么用！你說，是不是要我狠狠地打你，你才會長記性??！
兒子表情很委屈，眼里包著淚，卻望著別處。我看著他似乎有話、又不肯說、又不服氣的樣子，心里的怒火更盛了，大聲吼道：把你的想法給我說出來！你要什么都不說，我也不想管你了！從今天開始，我以后再也不管你的學習！你愛怎么樣就怎么樣！隨便你！
這話有點重，兒子有點被打擊到了，眼光回到我臉上，眼神明顯有些慌，喃喃地說：說什么……怎么說……我不知道該怎么說……
我吼：不會說是吧！好，我就問一句，你改不改？回答！
兒子說：改！
我：我們之前說好的方法，做不做！
兒子說：做！
我大聲吼：立刻給我去做！我要看到速度！速度！
兒子抹了一把眼睛，飛快地跑去寫作業(yè)了。
我虛弱地坐在床邊，手里的藤條無聲地垂落在床單上。
房間里突然的寂靜下來，我突然意識到我又失態(tài)了！
我又犯老毛病了！
后悔的滋味像食人魚一樣瘋狂地啃噬著我的心臟。
后悔有什么用！我已經(jīng)錯了！又給兒子造成了一萬點傷害！挽救不回來了！
我天天批評兒子不肯改正他的缺點，而我，又何嘗控制過我自己？又何嘗能改掉我的炮仗脾氣？
后悔和焦躁的情緒折磨著我。
孩子奶奶輕輕走近我，觀察著我的表情，低聲解釋：他今天回來，吃飯的時候還說“待會兒我寫作業(yè)時，奶奶你不要打擾我，我要快點寫完”，他今天這么乖，也沒有貪玩呀，你怎么一回來就說他……
我煩躁地說：媽！你別管！我批評他不是因為他貪玩，是因為他沒有按照我們說的方法去做……說了你也不知道！咱倆說的不在一個點兒上！你別管了！
奶奶訕訕地走開了。
每次我這樣嚴厲地訓斥孩子，奶奶都一副膽戰(zhàn)心驚的樣子，爺爺則在一旁一直保持沉默。
盡管他們?nèi)缥宜?，從來不干涉我批評管教孩子……
但是他們的沉默旁觀，卻如同一面錚亮的鏡子，映照著我，讓我更加清晰地看到自己對待孩子的暴躁易怒、如同潑婦一般。
這種心里瞬間明了的自省，令我不僅悔恨，同時也更加自慚而絕望！——我什么時候才能改？！
兒子要上床睡覺了，喊我陪他。
我不知道我還在死撐什么，但是行動上，我已經(jīng)關(guān)掉他房間里的燈，并且說：不陪。說過了的，太磨蹭，超過規(guī)定時間了，不講故事、不陪伴。希望你明天做好一點。
我離開了他的房間。
過了一兩分鐘，我聽見他爸爸去了他的臥室，在里面說了幾句，諸如“活該”之類的，然后聽見兒子憤怒的對答，還沒聽清楚，兒子爸爸出來了?！芭距?，給他關(guān)上了房門。
我在客廳里坐著，心神不寧。
他怎么樣了？
......我今天確實做得不對，我得跟兒子聊聊。
我輕輕打開兒子房門，走進去。
漆黑一團的房間里，兒子小小的身子蜷縮在被窩里，發(fā)出低低的抽泣聲。
我的眼淚唰地冒了出來。
小時候，被爸爸打，無處訴說委屈，也無處發(fā)泄。一個人蜷身坐在宅屋后面的墻角，默默地流淚，長長地嘆氣。
那種感受，我到現(xiàn)在也沒有忘記。
而現(xiàn)在，我雖然口口聲聲不打孩子，可是，我對他造成的傷害，難道就小于我小時候受到的傷害嗎？
我低聲對兒子說：等一下，我來陪你。
我去衛(wèi)生間，擦了擦臉，然后回兒子房間，在黑暗中摸到他身邊躺下來，把胳膊伸過去，把他攬入懷中。
兒子的哭泣更厲害了。
我說：對不起，媽媽今天又跟你發(fā)火了，是媽媽不對，媽媽給你道歉！
兒子哭著說：不怪你，是爸爸！
我說：爸爸也過來批評你了嗎？
兒子憤怒地說：我討厭他！
我說：你和爸爸發(fā)生了什么？如果是爸爸的錯，我去喊他給你道歉。如果你們有誤會，我希望你們能夠說一說，解開誤會。
兒子恨恨地說：我不想說。我也不要他道歉。我一句話都不想跟他說！
我想了想：是不是媽媽惹你生氣，可是你愛媽媽，不愿意生媽媽的氣，所以才把氣撒在爸爸身上？
兒子說：不是，就是他過來說的那些話，太討厭了。
我去找孩子爸爸：你說他什么了？
他說：沒什么啊！
我固執(zhí)地再問：你說什么了，把他氣哭成那樣？
他說：……哦，我說他不聽你的話，磨蹭時間，受到的一切懲罰都是活該……總之就是你發(fā)火跟他說的那些。
我無語。沉默。
這個低情商的男人。他是怎么做孩子爹的？
我說：別說我罵他，哪怕我打他，他也不會跟我計較。前一分鐘我罵完他，后一分鐘他就會撲過來叫我媽媽。知道為什么嗎？因為我對他有多親、他對我就有多依賴！我們每天都會有若干親昵舉動，來彌補我們之間的傷痕！我錯了我會道歉，你會嗎？我會在他難過的時候安慰他，你會嗎？你跟他沒有那么親，你為什么還要說那些話，把他往外推？你是覺得我批評得不夠，所以再來火上澆一把油？
孩子爹被我說得惱羞成怒，冷冷地說：夠了。別說了。
這個人，雖然是孩子爹，但他還沒長醒。
我抱著兒子，跟他講我小時候挨打以后的事情。我說：兒子，如果媽媽錯了，你一定要告訴媽媽。媽媽脾氣很壞，但是媽媽愛你，不想你受了委屈還憋在心里。
兒子緊緊地抱了一下我，以示他的理解和原諒。
我接著說：媽媽是不是跟姥爺很像？在壞脾氣這一點？
兒子說：嗯，差不多快了。
我說：啊……那真糟糕！我再不改正，怕把我兒子都給氣出病來了！
兒子說：嗯，就是，別給我氣出肺結(jié)石了。
我說：啥？肺結(jié)石？……哦，人家都是肺都要氣炸了，你是有氣撒不出，就憋成石頭了是吧？……肺結(jié)石！哈哈……
兒子也笑起來。
我們玩笑了一會兒。我說：兒子，媽媽以后一定改。以后我要是感覺到自己又快發(fā)火了，就跟自己說“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努力鎮(zhèn)壓！要是還不能控制，我就馬上跑進衛(wèi)生間，扯一條毛巾使勁打馬桶……
兒子笑得樂不可支，在床上滾來滾去。
一場風波過去了。
可是，我心里的復雜滋味卻難以消除。
上天給了我一個乖孩子，然而卻沒有讓我生成一個賢妻良母。
背負著諸多的缺點，尤其是壞脾氣這一點，給兒子當媽媽，我經(jīng)常都會覺得不安，覺得對不起他。
孩子，你就是我修行的梯階。
一切善良的、從容的、純美的愛，都在我看得見的道路的另一端。
我需要更大的虔誠、更多的自制、更強的意志，幫助我努力走向那一端。
我內(nèi)心里充滿焦慮。
我怕我做錯的事，我錯誤的行為，影響你這一生。我怕到我老了，你長大了，我無顏回顧來時路。
我該如何去回顧，當你降生時，我和你初見，那一份溫柔的情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