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注作者新浪微博@林浣Alica
(序)
佛祖說,聶之洲死了,他再也不會回來了,就像萬年前的時光那樣。
這是許多年前的事了,久到滄海桑田、日月變遷。在此期間,天界也曾幾易其主,許多洪荒神袛也都羽化的羽化,湮滅的湮滅。唯獨只有關雎還記得,萬年前那個喜穿墨色衣袍,站在灼灼晨光下眉眼俊秀的少年。
陽光被綠油油的葉子遮的密不透風,幾只只存活于盛夏的蟬附在樹干上叫著,此起彼伏、樂此不疲。遼海花原上并不都是奇花異草,還有大片大片的草地。那草人若進去,足足能夠到腰間。
傳聞數萬年前,一名女子路過臨淵海,恰好看上了臨淵水君的寶貝聚元珠、巧借不行,只好生搶,就這么一搶給搶壞了,竟驚動了鎮海的神獸。漫天的海浪席卷而來,黑色的巨大陰影將她的身影漸漸吞沒,正好被路過準備往東海去的遠江神君遇見了,只覺得她不過是一個道行末微的散仙,卻敢來搶神珠,心下不忍便出手相助。女子得救后便一路跟到遠江神君的宮邸,說要以身相許,當他的徒弟。
而那個女子,就是后來的關雎上神。
(一)
彼時,素白的身影安詳的躺在樹影間,清風微拂,草原上的草好似湖面上的漣漪一般,一排排的蕩漾而來。
幾名仙侍急匆匆的在草叢中像是尋找著什么,一名仙娥急忙詢問四周前來匯報的仙侍:“怎么樣?找到關雎上神了嗎?”
仙侍們紛紛無奈的搖頭,那仙娥嘆了口氣,望向了不遠處的那棵樹,可樹上的白影卻早已消失了,一片綠色的樹葉緩緩落下,她就像是從未來過一般。
近來關雎愈發的覺得遠江年紀大了,前些日子里容真元君來遠江水宮同他說起關雎。那日關雎閑來無事正準備一同出來陪客,便從宮娥那里端來盛著茶盞的托盤。走到正廳時卻不巧的在屏風后聽到了遠江與容真的閑聊。
容真元君一臉笑容的說:“神君家的關雎上神今年應該是有三萬來歲了吧?”
遠江聞言眼睛一抬,思忖一番道:“是該有三萬歲了。”
容真又笑了笑,道:“前日里我去昆侖之巔,想著朝歌殿下家的那位太子我瞧著不錯,兩個人年齡登對,相貌也登對,我料想著關雎現下也無親事,不如與青丘說說,聯了姻罷。”
聯姻二字入耳,關雎渾身猶如踩到了個驚雷似得炸了開來。卻聽遠江道:“聯姻?”頓了一頓,“關雎脾氣不是很好,怕是那位太子受不來的罷?”
容真道:“無礙無礙,如若不然,接觸一段時日也是好的,屆時若不稱心也就罷了。”
遠江聽她這么說,想了想便道:“那就這么辦了吧。”
一語落地,遠江只聽到屏風后‘啪’的一聲,透過屏風間的間隙打眼望去,原本被關雎端在手里的托盤此時已然被生生掰成兩半掉在地上,茶水四濺,打濕了鋪在地板上的毯子。
遠江輕輕的笑了兩聲,俊秀的眼尾彎細長:“嘖,似乎關雎對這門親事頗有微詞啊?”頓了一頓,卻又繼續:“近來身手不錯。”
關雎在遠江面前,一向是一只吉娃娃毫不畏懼的向一只穩坐泰山的藏獒發出自以為高亢的嘶吼。而那只藏獒不是直接用自己的大巴掌一巴掌將吉娃娃扇出五里地,而是堆起滿臉純凈無害的笑容像貓玩著被自己抓住的耗子一般的折磨。
自然,她的頗有微詞似乎不太管用,沒有被他采納。不僅沒有被采納,還直接被送去了天界。說是什么,“你若不喜歡那太子殿下便罷了,天界年輕才俊眾多,你去挑吧,挑個百八十年也不遲。”
“......”
天歷玄啟九萬年,天界。
關雎一大早起便用過了早飯,吃好了早茶,一路自榕梧宮里出來往一十三天的縹紅舫去,因著昨日里她剛到天界正巧遇上青丘之國旁支中有位公主來天界,說是今日要辦個什么宴,順便給了她道帖子。
四月鶯飛,彼時天界正當谷雨時節,現下微微有些細雨。
一艘兩層的樓船停泊在碧水湖上,湖畔一圈的灰石還濕潤著。
樓船內的正廳,前方沒有屏障,單單一欄朱漆木欄,以便讓眾人能欣賞碧水湖沿途的景色。
青丘的帝女溶漓正倚著憑幾,身旁放著一個火爐,身旁隨侍的仙娥正拿著灰簽子撥弄著火炭,一時間只聽坐在斜對面的一名緋衣女子問:“聽聞溶漓殿下還請了位叫什么關雎的上神來,怎得現下還未見到其人?”
溶漓望了望四周,她昨日半路遇見的那個女子聽旁人說是叫做關雎的,聽聞還是遠江海中的那位遠江神君門下的徒弟。遂淡淡的笑了一笑,道:“現下還未來,許是路上遇見什么事兒給絆住了吧。”
有時關雎覺得,溶漓委實不失為一個閨中良友,以前沒遇見倒覺得有些可惜了,若她自己此刻在這里,正該意味深長的欷歔一番自己先知本領。誠如她所說,關雎此刻正是被事兒給絆住了。
(二)
關雎在一十三天拐來拐去還未找到那個帖子上標注的碧水湖,可憐她是個天生的路癡,只好在半路上擋了位仙侍問:“誒,小兄弟,你曉得碧水湖怎么走嗎?”
那位仙侍點點頭,他雖是個結巴,但卻是個很樂于助人的善良結巴,隨即指向關雎的左邊賣力的答道:“回、回、回仙者,那、那里、是、是,”
關雎嘆了口氣,取出腰間的手帕揩了一把額頭上的薄汗道:“是碧水湖啊?哎,好不容易找到了,謝了啊。”
語畢后急忙向仙侍所指的地方趕去,身后的仙侍急的站在原地直跺腳,半天才從喉嚨里憋出后半句話:“那、那里是如、如、境湖,諸、諸位神君上神、正、正在宴請、閑人不、不便、相擾啊。”
如境湖是在一十三天的另一端,與碧水湖的路恰恰相反。湖面波瀾不起,同樣也是一艘樓船,靜靜的停泊于湖心。幾名身著鶴衣道袍的年輕男神仙們正喝茶論道,其中一名男仙卻遠遠的看見一個素白衣裙的女仙正火急火燎的朝如境湖趕來,她似乎很著急。走到湖畔邊兒上了才意識到還沒有船能渡到湖心,心下一急,索性飛身穩穩立在的湖面上,踏著浪花而來。
坐在主位正喝著茶的蒼齊聽到動靜,打眼望去,便見浪花翻騰,榻在浪頭上一步步走來的是一個白衣白裙的清麗美人兒,柳葉似的眉,桃花似的眼,紅蓮似的唇,與他印象中的那張艷絕人寰的面孔分毫不差。
翩翩然然的落在了樓船欄桿外的臺子上,水滴從她的裙邊開始一滴一滴的砸在木船板上,濕了一片。
關雎掃了一眼樓船內坐著的那一派男神仙,有些詫異,怎么都是男的?那個遞帖子給她的公主呢?
彼時,樓船內寂靜無聲,一眾男神仙極為驚詫的眼神向她紛至沓來,關雎的面子有些掛不住了,遂道:“遠江海關雎,見過諸位仙僚了。”
司四海掌八荒的神君蒼齊看著她沉吟了片刻,道:“你,有事嗎?”
關雎頓時尷尬的呆住,臉上的笑容僵僵的:“不是你們誰給我遞了帖子,說請我來么?”
蒼齊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她之后才淡淡的道:“我們這兒沒人給你遞帖子。”
“那.....”
“既然上神都來了,那就坐罷。”
“.......”
(三)
如果關雎提早就知道有著歌舞聲樂戲臺子的碧水湖在一十三重天的那一端,而這里卻是毫無生趣超無聊的如境湖,就算再讓她走一百八十遍,她也絕不會再走錯了。
即使內心極其不忿,她也必須要裝出一副真真切切的笑容來。但擱在蒼齊眼里,卻總覺得那笑很是畸形:“你在笑什么?”
關雎一下被問住,只聽見自己干巴巴的笑了兩聲,道:“我,我聽著你們說的挺在理才笑的。”
此話一出,關雎立即后了悔,什么在理?她方才只覺得他們總說什么之乎者也、明鏡亦非臺很是無趣,索性沒怎么太在意。
蒼齊饒有興趣的轉了轉手中拿著的白瓷茶杯,輕輕的‘哦?’了一聲,問:“關雎上神也對這些佛經典卷有研究?”
關雎此刻進退兩難,她的臉頰此刻紅的就像一十九重天門口的那幾株鳳凰花般,似乎紅的就要滴出血了一樣。
“關雎上神似乎不太懂啊。”一名等著看她熱鬧的男神仙閑閑的道。
“.......”
“小神以為關雎上神乃遠江神君門下的徒弟對佛理能有什么非比尋常的見解,現下看來不過如此啊。”
“.......”
“對了,上神還會些別的嗎?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小神覺得上神既然居此尊位,絕不會辱沒了自己的身份,定是為人低調,不肯真人露相吧。”
彼時關雎怔的說不出話,只見主位的蒼齊一臉淡笑,儼然一副事不關己己不操心的賤樣子,這讓關雎很是惱火,但即使如此,眼神掃了一眼正饒有興味的看著她的眾神,心中的怒火登時熄滅。
面對諸神故意讓她出洋相的圈套,關雎只好求救似得朝他那邊看去。
還好,他對她笑了笑,算是應允了吧?
蒼齊微微一笑:“聽聞關雎上神精修佛法,且曾跟隨遠江神君赴西天界在如來佛祖座下聽修百年,上神今番何必自謙,與我等說說也好。”
一直緊緊攥著袖口的手心彼時一片水澤,她敢保證,他一定是故意的,故意將她捧高,故意再讓她自己摔!
諸神聞言連連催促:“上神何必如此小氣,與我等說說吧。”
“是啊,上神就說說吧。”
“......”
“你就說罷,沒關系。”
她聞言抬頭,對上的正是蒼齊的面孔,溫潤如玉,猶如三月清風。
“我...”關雎有些躊躇。
驀的,關雎的靈臺驀然清明,那是蒼齊的聲音,他用了言靈,那個不用說話就能傳遞信息的咒術。
原來他是想要幫她的。
那你為什么不早說。
他說:“沒關系,說吧。”
“我自小便對佛理一竅不通,現下你叫我說什么?”
“先是《妙法蓮華經》吧,我念一句,你念一句。”
“...嗯。”
關雎忽然一怔,清清涼涼的感覺緩緩從靈臺穴涌出,那是言靈,蒼齊在對她用言靈。眼神向他移去,他在沖她微笑。
“如是我聞。一時、佛住王舍城、耆阇崛山中,與大比丘眾萬二千人俱。皆是阿羅漢,諸漏已盡,無復煩惱,逮得己利,盡諸有結,心得自在。”
(四)
一段講完,再看眾人,連連贊嘆:“關雎上神果真深藏不露,方才小神的玩笑讓上神惱了,還請恕罪。”
關雎有些沒緩過神來,干巴巴的從嘴角牽出個強笑來,道:“無礙的..”
待關雎講完《大正藏》第九冊后便匆匆出了樓船,她彼時的表情就像是剛剛經歷了什么恐怖的大風浪那樣,莫名其妙的到了天界,再莫名其妙的走錯路上錯賊船,還被莫名其妙的譏諷一頓然后逃也似的出。直到次日,關雎還仍舊惦念不忘的為昨日的事想出了個貼切的句子:仿佛有一只手,狠狠揪住你的心蹂躪,又一瞬間毫無征兆的突然松開,事后還不忘溫柔體貼的替你揉一下,讓你痛了卻又哭不出來,想感激但笑不由衷。
榕梧宮的侍婢很盡職,昨夜見她回來心情似乎不大好,便替她打了熱水放了帕子,就差幫她洗臉了。將衣服穿好起身,走到桌邊才看到桌子上放著一張外面束著絹帶的信請柬。
“環兒,進來。”熙環是榕梧宮的侍女,因為關雎此時暫居天界,熙環才跟了關雎,明明人家好好的名字,卻被她獨獨直叫了一個環,且還莫名其妙的帶著個兒化音。
“上神。”熙環聽見關雎喚她,連忙推了門進來,問:“怎么了?”
關雎問:“這帖子是?”
熙環道:“回上神,這是天帝派人遞來的帖子,說是千年一度的萬僚宴。”
萬僚宴,大宴三年。專門為剛剛升仙不久或是沒有職位的散仙們交流感情而設,但近年因為有了九重天之上位階尊崇的仙家們參與,所以轉型變成了天界諸神的大型聚會。
天上一天,地下一年,所以這萬僚宴也不會開太久,不過三日而已。
宴席設在二十九重天重宴宮,彼時可謂龍蛇鼠牛,魚蝦狗蟹樣樣皆有,魚龍混雜的程度讓關雎瞠目結舌。
現下還未開席,關雎一早來了也沒事兒干,便差熙環尋了個廂房先歇歇腳。
待熙環的身影沒入大殿的人潮后,關雎挪動挪動了左腳,她的左腳因為長時間沒有休息故而有些酸痛。正殿中不少神仙站著互相閑聊喝茶,遙看四面長長的屏風將大廳四周圍起,屏風后坐著的蒼齊透過錦屏望去,影影綽綽的桃花將她的身影襯托的更加曼妙。
坐在蒼齊身旁的是七重天上百里竹林的蕭桓仙君,蕭桓其人品階說高
不高,說低也不低,乃是洪荒時父神盤古親手所植的一叢竹子,因父神羽化后承襲了不少神力,才修成了神仙。升仙后天帝便封了他一個統管百里竹林的仙君職位,一向與蒼齊交好,諸神閑時也常去百里竹林飲酒賦詞,甚為清閑。
蕭桓順著蒼齊的眼神望去,淡淡的笑了一笑,頗為調侃的對蒼齊道:“你是不是看上了這個女仙了?”
蒼齊轉頭問他:“你不知道她是誰?”
蕭桓問:“她是誰?”
蒼齊道:“遠江家的關雎。”
蕭桓聞言后有幾分欷歔:“遠江家的啊,那還真是可惜。”
蒼齊問:“你可惜什么?”
蕭桓說:“你知道還問我。”
隨后蒼齊便收回了目光,兀自端過一旁桌上的茶盞,淺淺啜了一口,沒有言語。
(五)
熙環去了不多時后便回到大殿,對關雎道:“上神,空廂房沒了。”
關雎蹩著眉頭,嘴里嘟囔著:“我的腳好酸,環兒,你再去看看吧,或許現下還有呢?”
熙環有些為難,道:“上神,是真沒了,奴婢在那里等了很久,也都一一問過領事的,都說沒有空房可供歇息了。”
關雎有些惱怒:“那怎么辦,我現下就只是想找個地方歇歇腳,來的太早,開宴還要一個時辰呢,難道要我等上一個時辰不成?”
熙環也沒有辦法,只好低著頭。
彼時,一旁的屏風內傳來聲音,語氣淡淡的,似乎還含著一點兒笑意:“關雎上神進來歇歇腳喝杯茶吧罷。”
關雎有些疑惑,走到屏風前,那是一副遠山桃花的畫,畫上的桃花滿含春風,黛影蹁躚。讓關雎不自覺的就想伸出手去觸碰,卻不料剛一碰到畫就有一種吸力,定睛一看,自己的身體竟然一點一點的在沒入畫中。驀的,身體一下子便失去了重心,朝前倒去。
關雎驚呼一聲,似乎進入了另外一個世界,周圍像是一間小殿,香霧繚繞。緩緩的仰頭,她又一聲驚呼的跳開,指著面前的人說不出話來,只道:“你...你..”
“你怎么會在這,對吧。”蒼齊替她將她沒有說完的話繼續說完。
“嗯!”關雎重重的點了點頭。
蒼齊有些好笑,道:“我看你在外面沒地方落腳,就叫你進來,誰知道你一進來就沖到我懷里。”
關雎聞言尷尬不已,蕭桓問她:“上神不曾見過屏界嗎?一種設于殿中,用于宴席時座位不夠或單獨辟間之用的結界,位階尊崇的神仙便會設座于此。”
關雎一時語塞,她真的沒見過,因為遠江很少帶她來參加這樣的大宴,所以沒見過也是在情理之中。
就在此時,關雎身后的屏風外傳來熙環焦急的聲音:“上神,上神,你在里面嗎?”
關雎答:“我在,你先回榕梧宮去罷。”
熙環有些躊躇:“上神,奴婢不在你身邊可以嗎?”
關雎道:“可以,回去罷。”
熙環聞言后對著屏風欠了欠身,道:“那奴婢就告退了。”
隨后,一串輕快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關雎轉身對蒼齊欠身,自嘴角牽出一個客氣而又疏離的微笑:“關雎驚擾了尊駕,恕關雎寡聞少識,敢問尊駕何人?”
蒼齊端起茶盞,打開茶蓋,朦朦朧朧的熱氣自茶盞中飄出,將他整個人都襯得飄渺出塵:“蒼齊。”
關雎聞言后對他簡單直白的自我介紹還是有些不清楚,蕭桓見狀笑著對她道:“上神,這位是二十九重天的蒼齊神君。”
關雎聞言,隨即欠身行禮:“原來尊駕是蒼齊神君,叫神君見笑了。”
蒼齊抬眼看了她一眼,那臉上的笑容客氣而又疏離,心里不由得一冷,對蕭桓道:“走了。”
蕭桓有些不明所以,聞言連忙放下手中的茶盞:“怎么了蒼齊?還沒開宴呢,這就走了?”
蒼齊沒轉身,腳步也沒停,只有淡淡的聲音傳來:“時候不早了,我還約著幾位神仙的茶宴。”
蕭桓一下子會意,轉身對關雎不好意思的一笑,道:“抱歉,小神先失陪了。”
關雎不明所以的點了點頭,看著蕭桓和蒼齊出了屏風。
(六)
那日的萬僚宴關雎也沒有再參加,而是獨自回了榕梧宮,剛回到榕梧宮便迎上熙環。她面露喜色的朝關雎跑來,道:“上神可回來了,遠江神君來了。”
關雎聞言大喜,問:“師尊怎么來了?”
熙環笑著說:“神君說要來赴萬僚宴,順便也來看看上神。”
關雎連忙步入大殿,見遠江正坐在桌旁喝著茶,神情是一貫的泰然自若。平日里遠江雖對關雎曾有過不少刻意的戲弄,但到底是師尊,多日不見總會想的,遂笑嘻嘻的湊上來拱手一揖:“徒兒拜見師尊。”
遠江放下手中的茶盞,看著關雎淡淡一笑:“坐罷,裝什么端莊。”
關雎沒好氣的白了他一眼便坐下,遠江問:“在這里的幾天,還好嗎?”
關雎一聽遠江問這個,便想起了前日在樓船上初遇蒼齊時,不由得面色一沉,道:“一點也不好。”
遠江笑問:“怎么不好了?以你的脾性,在這里不會不開心。”
關雎道:“你沒告訴我天界還有個莫名其妙的神仙,喜歡給人下套給難堪,之后還裝好人的幫忙解圍。”
遠江有些詫異,問:“你說的那是哪位啊?”
關雎道:“蒼齊神君。”
蒼齊二字入耳,遠江臉上的笑意盡散,只道:“他?”
關雎意識到了他的異樣,問:“怎么了?”隨后又冷哼一聲:“難怪你會這么問,你也覺得他這個人人品極差吧?”
遠江緩過神來,道:“關雎,我們回遠江海罷。”
關雎沒反應過來,問:“什么?怎么突然要回去了?”
遠江強笑:“沒什么,我料想著你在天界也待不習慣,相親的事,我們榮后再議罷。”
關雎不明所以,只好應道:“那....好罷。”
關雎走時,熙環有些難過,雖然僅僅只做了三天的主仆,但她卻是熙環的第一任主子,且關雎待她也是極好。關雎沒有準備帶她走,因為熙環畢竟還是天界的侍女,只對她道:“傷心個什么勁兒,我日后再來看你便是了,不然,不然你便托個人將信捎到遠江海,收到信后我也會來的。”
熙環垂了垂眼眸,無可奈何的應聲:“那..上神可要保重自己啊。”
關雎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云霧繚繞之上,還是她印象中的碧波萬里。站在云頭上,關雎曾偷偷的望了一眼站在身旁的遠江,看不出任何表情,只覺得他似乎有什么事兒瞞著自己,但卻也不好直接問。
(七)
回到水宮,結束了在天界的日子。那日存在心里的那個問題,關雎還是問了。彼時,遠江正一如往常的坐在庭院里自己與自己下棋,在關雎剛入遠江門下時,她也曾央求她教過自己,但他都以她沒天賦為借口拒絕了。
關雎的腳步輕而緩,生怕打擾到他。但還是失敗了,遠江淡笑了一聲,問:“是關雎嗎。”
關雎應聲:“是我,師尊。”
遠江又笑了一笑,問:“你入我門下可曾算過已有多少年了?”
關雎不知道他為什么突然問起這個,只好答道:“沒有。”
遠江回答:“已經七百三十五年了。”
關雎聞言有些欷歔,原來已經這么久了啊,在她眼里,在臨淵海的那一幕就像是發生于昨日,而今日,自己似乎還剛入遠江水宮,跪在水宮門口苦苦哀求,趁守門的侍衛不注意而偷偷翻進宮墻正好撞到飯后散步的遠江。
“你在想什么?”遠江問。
關雎一怔:“啊?”
遠江將正準備落下的棋子收回,一棵植于一旁的白玉蘭樹經清風一吹正好飄落下一朵花,正好掉落在棋盤上。如玉般的顏色配上淡淡的綠色,雅致清香。關雎看的有些醉了,遠江起身,看著她的臉,聲音有些沉:“關雎,你有沒有想過,萬一..我是說萬一,萬一哪天我不是你師尊了,怎么辦?”
關雎被突如其來的問題問懵了,她從來沒有想過如果有一天遠江不是她的師尊了她該怎么辦。 她笑笑,道:“怎么可能,師尊別開玩笑了。”
遠江的神色有些不定,微微的嘆了口氣:“算了。”
夜里,遠江海的月光如銀泄地,躺在宮殿的琉璃屋脊之上望著月亮。明亮的光芒將烏黑的云霧驅開,雙手枕于腦后,猶如潑墨的長發與素白色的衣裙混在一起,就好似一張潔白的宣紙上繪上了一道墨色的瀑布。
“大晚上的,你在這里干什么?”聲音從屋脊的另一端傳來,關雎猛地起身,在月光的映襯下他銀灰色的袍子隨風飄蕩,冷峻的臉龐好似經刀劍打磨般的有棱有角,目光深不可探。他的嘴角起了一絲漣漪,滲透出了戲謔的笑意:“莫不是,等我?”
關雎蹩著眉頭,道:“應該是我問你怎么會在這里的吧?”
蒼齊笑了笑:“我應付完茶宴后又去了重宴宮,但是你不在,然后就到了榕梧宮,那個叫環兒的小仙娥說你回水宮了,我就來了。”
關雎關心的當然不是這個,而是他為什么會跟來,嚴格的來說,她和他應該只是有過兩面之交的陌生人吧?
蒼齊見她一臉謹慎的打量著自己,遂又道:“你不知道蕭桓也在辦宴嗎?”關雎聞言,搖了搖頭。蒼齊繼續說:“是小宴,請的都是要好的神仙。只是還缺位女仙,蕭桓就突然提起你了,之后我就來尋你了。”
關雎問:“然后呢?”
蒼齊問:“你..去嗎?”
關雎躊躇了一會兒,隨即笑道:“去罷,反正我閑著。”
小宴是設在百里竹林中的幽篁里,那是一個用竹子搭建的小閣樓,其中茶具茶點一應俱全。隨侍的還有兩名仙娥,并幾位神仙。
蕭桓見到關雎后,笑著對身旁的一名女仙道:“看,她就是我與你說過的關雎上神。”
那女仙容貌妍麗,一笑傾城,雖說天界相較于人界美女眾多,但其中佼佼者也是甚少。今日見這名女仙,也算得天界女仙中姿容上佳者了吧。
她的聲音猶如遼海花原上的桃花初開,聽的人醉醉的:“小神綰闕,見過關雎上神。”
關雎忙笑了笑,道:“綰闕姐姐客氣了。”
(八)
后來才知道,綰闕的品階也不比關雎低,同為上神,卻自稱小神,委實謙遜。
蕭桓親自釀的竹葉青入口溫潤清雅,其中還帶著竹子的清香。關雎不免多喝了幾杯。蒼齊為人向來惜字如金,即使同蕭桓這樣熟絡的仙僚也從不敞露心扉。但作為知己的蕭桓知道他心里惦念的人到底是誰,斂去眸中的神色,幫關雎倒了杯酒。
少時,蒼齊起身,道:“關雎,時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罷。”
竹葉青這酒雖好,但喝多了也會有些恍。望了望窗外 ,斗大的銀月生生被她看出了三個來,強笑著道:“好啊。”
好在關雎步子還算穩當,一路上與蒼齊保持著距離。百里竹林位于七重天,彼時兩人正走到五重天的芬陀利池子旁。猶如冰雪般潔白的芬陀利綻放著,關雎不知為何突然冒出了一句:“神君,你聽過涼淺仙子的故事嗎?”
蒼齊聽過,那個為愛而舍棄萬年道行的女子:“聽過。”
關雎真切的露出了一個笑:“我愿做涼淺。”
蒼齊沉吟了很久,片刻道:“關雎,你醉了。”
半晌,關雎癡癡的笑了笑:“可能,是醉了罷。”
說完,關雎眼睛緩緩闔上,身子突然失去重心,腦中一片轟鳴。隨即倒入了蒼齊的懷里,他的手指沒入如墨的青絲中,漸漸攬緊:“你愿做涼淺,可我,卻不愿做敖欽。”
如果早知道蕭桓釀造竹葉青時曾思忖過為了讓飲此酒者能有穩健的步伐摸回家的時間而特地將后勁兒的時間盡量拉長的話關雎一定不會喝。但悲切的是,關雎并不知道,以致次日醒來時頭痛的幾欲炸了,直到睡到日上三竿后才起床。
直到遠江將醒酒的茶端進小殿:“關雎,起來罷。”
關雎撩開床帳,遠江將茶遞給她:“喝罷,從藥君那里拿來的醒酒茶。”
關雎看了遠江一眼,她有些怯懦,他此刻怕是已經知曉了昨夜自己去喝酒的事罷?遂試探性的問:“師尊,你..”
遠江放下茶盞,道:“你喜歡蒼齊嗎。”
關雎一下子怔住,他怎么會問這個問題,怎么會問起蒼齊,這些太匪夷所思了,就從遠江將她帶回水宮之后。她問:“師尊,近日你有些讓我琢磨不透,為什么你會問這個問題,我不明白。”
遠江沉吟了片刻:“關雎,你會知道的。”頓了一頓:“但...現在卻不是時候。”
遠江走后,關雎還是依照遠江的囑咐喝下了醒酒茶。驀的,片刻后眼前景象有些飄忽不定,腳下似乎是踩住了棉花一般的柔軟,登時感覺周圍的景象都在圍著她轉。
突然,她撞到了桌子,一只手使勁攥著桌角。師尊..師尊他在茶里放了絳云散,那是能夠讓人昏睡七日的藥散,七日無聲無息,就像死了一般。
為什么,為什么他要這么做!她那么信他!
但是,卻晚了。
(九)
關雎就像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似乎回到了七百年前。
不對,還要遠。
但是,她想要努力辨清楚眼前的景象是何時時,卻怎么也想不起來這里是哪里。
時間似乎還要比七百年還久,那個時候的她還年少,沒有遇見過遠江,也沒有遇見過蒼齊。甚至,她還沒有成仙。
是的,除卻遠江之外,誰也不知道道行高深的關雎上神萬年前曾是一只只有三百年道行的雎鳥。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歌聲悠遠飄揚,她仍是一襲素白衣裙,裙邊繡著點點的玉蘭花。一步一步的走著,隨著裙子的擺動,那玉蘭花好似長在裙子上似得,隨著步伐一起一伏。
“喂!”少女朝那個靠在樹下乘涼的少年喊道。
少年聽到聲響懶懶的抬起眸子,正好對上少女清秀的臉龐。
“有事?”少年似乎已經習慣了她打擾自己的午覺。
關雎跑過去蹲在他的身旁,語氣中半帶著央求:“聶之洲,你帶我去昆侖之巔罷。”
那個被換做聶之洲的少年聞言,不禁有些惱怒:“我給你說過多少遍了,我告訴你,不要再去昆侖虛!”
關雎被他突如其來的怒氣嚇住了,呆滯半晌后起身:“聶之洲!你從來都不知道我有多想成仙!”
聶之洲抬頭望著她,陽光被她擋住,仿佛給她的臉龐夠了一道金邊兒:“你真的那么像要成仙?”
關雎堅定的回答道:“是,我想要成仙,我想要位列仙班,我不想要當一個普普通通的雎鳥了,你也是雎鳥,你不覺得你的原形很丑嗎?即使我們有了道行之后可以改變容貌,但,但也不過如此啊!”
“我不覺得丑。”他平平淡淡的回答著,關雎徹底的失望了,隨即衣袂輕揚,消失在了他的面前。
聶之洲的心似乎被絞痛了一下,關雎,昆侖之巔太危險了,你只想著要那顆能夠增進道行的九霄神丹,卻不知那里還有著兩只時刻守護神丹的饕餮的洪荒神獸,多少想要神丹的妖遇到饕餮都是非死即傷,我不愿意你去冒險,也不想要你去冒險。
對你而言,外表,真的就那么重要嗎?
當關雎的翅膀被神獸饕餮撕扯下后,她才知道他為什么不讓自己來昆侖之巔。看著另一只已有一千年道行的鸞鳥被打下昆侖之巔后,關雎徹底絕望了。殷紅的鮮血順著傷口流出,染紅了她原本干凈潔白的衣裙。
當聶之洲得知她執意要來昆侖之巔后連忙趕來,看到的卻是已經奄奄一息,瀕臨垂死的關雎。
關雎被他死死抱在懷里,眼淚從眼角流出,流入鬢發之中。他嘶吼的撕心裂肺:“我不是告訴過你不要來嗎!”
關雎強笑著,每說一句,嘴里便不斷溢出鮮血:“之洲..我,我想要...成仙...”
關雎死了,魂歸離恨天。
聶之洲不顧阻撓的沖上天庭,卻在一重天便被天將攔下。而后恰好遇見了正要下界的遠江神君。冰冷的眸子凝視著他,問:“為何擅闖天門,不知道這是死罪嗎。”
聶之洲沖上前去,他死死攥著蒼齊的袖子:“神君,你救救關雎,你救救關雎!”
遠江一怔:“關雎?她怎么了?”
聶之洲答:“她...死了。”
遠江認識關雎是在多年前,那時他準備去凡界查探不慎跌落人間化身乞丐。當他身受瘟疫時卻碰巧遇見正在修行的關雎,心下憐憫,便將他帶回山中以自身二十年修為幫他醫治。
遠江是愛關雎的,也知道她更愛聶之洲。那個洪荒時便存在的神君,那個向來只居于三清之頂的神君,第一次就這么被她拉入十丈紅塵,第一次就這么為她落了淚,也是第一次,為她自私了一回。
“將你五百年的修為轉給她,我自然有辦法渡她成仙。”
“好,你要我做什么都行,只要能救活關雎!”
“但她成仙后,可能不會再記得你。”
“沒關系..我能夠記得她,就夠了。”
(尾聲)
遠江為了關雎專門去昆侖之巔找九荒天君求了九霄神丹,又抽出自己道行中五百年再加上聶之洲的道行,用凝魄丹收集回了她散落在天地間的魂魄,之后為他謀了仙位,居于天界之上。
在她升為上神的那天,遠江笑著跟她說:“關雎,你終于成仙了,真好。”
關雎不明所以的問:“我本來就是仙啊。”
遠江的心絞痛了一下,喃喃的道:“不,你是關雎。”
關雎拜入遠江門下的那天,聶之洲重歸天位,原來他就是蒼齊,因為渡劫而下界,暫存于聶之洲體內。從關雎認識聶之洲開始,他就是蒼齊。
【七天后】
關雎醒了,她第一時間沖出小殿詢問仙娥:“遠江呢!他在哪?”
仙娥被她嚇住了,關雎從來不喚遠江的大名,如今面對突如其來的質問有些緩不過神來,支支吾吾的道:“神君...神君..”還沒說完,她的眼神一瞟,朝關雎身后跑去:“神君...上神她..”
關雎驀的轉身,有這么一瞬間,蒼齊的眉眼與聶之洲是有多么的像。為什么她以前,就沒有注意到。
后來,她沒有再回天界,而是去了雎鳥族當其族的神女,她說:“我以緣來,現因緣盡而去,何必再回?”
(跋)
我曾看過一本古典言情的小說,特別喜歡其中的一句話:
“東晉書法家王羲之的兒子王子猷居山陰時,有一晚下大雪,他看到屋外雪光皎然,月和雪交映,晶瑩純凈。忽然想起了好朋友戴逵,于是連夜駕小船在明月雪光中前往去訪戴逵。黎明時分始到戴家,但沒有推門進去。別人問他緣故,他回答: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于是便又駕著小船回去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