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不小,好歹,它也是個極容易在地圖上找到的地級市,小城很小,夾在重重疊疊的山縫中,餃子餡一般包在里頭,起了褶的綠色啊一團團將它裹住。
小城可以逛的商業街只有兩條,一條沿著城里的江邊,拉鏈般穿過小城的南北腰間,一條藏著小城城區的內部,暗扣似的鎖住豐富。就是這兩條最能讓小城的一家大小產生閑逛欲望的商業街,小城人也漫不經心地稱它們為前街、后街,壓根兒就沒想過要動個腦費個力起個一鳴驚人的名字。小城人享受的就是這樣隨隨便便、安安妥妥的狀態,他們將這稱之為“生活”。小城安土重遷的老人常對著他們在北上廣深或者某個省會城市闖蕩的孩子叨念,回來吧,這多好,上班、回家、購物,你只要稍微挪動下步子就輕松完成了這些事。眼瞅著遲到吧,從某個巷口拐進去抄個近路也是分分鐘就能到達目的地,多適合生活啊;回來吧,這多好,房子、車子我們備齊了,至于工作嘛,我們隨便動用下幾十年來攢的人脈,給你打打敲門磚遞遞話也是可以的。你看看你待的那地方,房價打了氣似的漲,交通便了秘似的賭,加班加點賺來的那幾張票子還不是扔進了別人的口袋,小城多適合生活啊。小城老一輩人的常常把"便捷”等同于“生活”本身,他們的耐心也許都獻給了那一級又一級的臺階和一片又一片的長坡。
這個夾在山縫中的小城,無論是早期居民自建的舊樓還是近年開發商戳起的大廈,都落在一個又一個的小山包上,只不過彼時覆蓋小山包的高木繁花雜草此時被鋼筋水泥玻璃代替罷了。隨便站在小城哪一棟樓的房頂上,咳聲嗽泡杯茶周圍好幾棟樓的人都知道,但要想到達發聲飄香的地兒,非得要下樓爬坡登梯一番折騰。小城肚子里的巷口、斜坡隨意地嵌在山包與山包的凹處,有時或者就在此樓與彼樓的樓間處,穿插交織,藤蔓似的在每一個凸起的高地建筑群和凹下的坡下橋底相連,它們四通八達曲徑通幽,擊潰你常年篤信的方向感。
盡管小城很小,但是初來小城的人要想在城中找準方向并不容易。一部分原因是城內紛繁的臺階、斜坡,而另一部分原因則是小城人指路的方式。小城人指路不習慣東南西北的說法,也不大用前后左右,更不會說哪一路哪一號,小城人指路大都嘴一努手一指說,吶,就是XX超市那啦,對面就是XX公園。他們喜歡這樣的指路方式,彷佛一切都了如指掌。小城人對小城的路的確是了如指掌的,二十多年來,小城里的人來來去去,小城外的世界紛紛擾擾,小城的路拓寬的、改線的、新增的也就那么幾條,你還真可以去找找當年自己刻下“XX,我愛你”的那塊石頭是否還歪在路口。
小城人都說這地兒產美女,但大部分的時候,走在小城的街頭,你看到的都是些中規中矩的姑娘,她們大多身著一線城市流行了一陣但還未過時的衣服,雖清清秀秀但終歸難讓人眼前一亮,即使間或出現一兩個衣著驚艷神色自得的姑娘,卻在小城街頭顯得有些突兀,路人艷羨的回眸中總是夾雜著些許的不解。非要看小城的美女,那得在春節期間了,在各地學習、工作、生活的另外一批小城姑娘呼啦啦地回來了,帶著另外一個城市的味道回來了。于是,那些終年難得一見的閨蜜團身著最喜愛的服裝,心底積著一整年的想念攢著一肚子的八卦壓著一爭高下的勁兒三三兩兩地聚起來了,花瓣一般散落在小城的街頭巷尾。
而那些終年生活在小城的姑娘呢,天知道她們的春節得多么煩躁。小學初中高中大學甚至研究生一路披荊斬棘而來的小城姑娘,如果最終選擇留在小城,幾乎都是因為進入了小城的公務員系統或者諸如國家電網這樣的國企,沒有數得上名擁有令人咂舌收入的外企、沒有能產生稀奇古怪消費需求的市場、沒有能吸引各方學子云集知識爆炸的高校,小城的社會被小城人簡單地化作“體制內”和“體制外”兩個。愿意回來的小城姑娘,或是厭倦了身如浮萍的某漂生活,或是不忍家中雙親日日呼喚的聲音,或是安于三親六故在小城根系發達的關系網,總之,她們回來了。然而,小城給她們短暫的歡迎儀式后就開始依據年齡將她們分類,像極了貨架上的標簽,日日逼近的保鮮期不亞于喪鐘的轟鳴,身處小城,沒有強大的內心和自我系統攜帶的安全感,你就必須得認同它慢悠悠的狀態下末日般甩貨的節奏。那些低于26歲一臉明媚的姑娘在小城一茬又一茬地相親,高于28歲的姑娘大多已深居簡出隱匿在窗后屋內。這樣的小城,怎么讓姑娘們自顧自地神采飛揚起來。
小城原來是有過一段輝煌的,跑水路的貨商吆喝著將一根根粗壯的山木順流送達省城,拉長汽笛的火車來來往往馱著四面八方匯聚的人貨穿梭于山洞,造紙廠、紡織廠、電纜廠等等推動那個時代進步的工業大廠轟隆隆地日夜開工,小城當時真不該算是個小城。后來呢,火車的改線、水路的廢棄、工業的滯后,一部分小城人收拾了家當另尋高地買房置業,更大部分小城人在回眸與展望中,將日子一天天地過下去。只是,彼時嶄新整齊的單位生活區如今墻體斑駁過道逼仄,一度被認為熱鬧和睦的左鄰右舍鍋碗瓢盆合奏曲也成了現在聒噪不休的困擾。這些小城人見證了高人一等的輝煌也領略了跌入谷底的落寞,他們的性格當中沉淀著不安的情愫。于是呢,經歷過那個時代的小城人不喜歡一切“漂”著的狀態,他們火急火燎地催促著家里的姑娘小伙相親,千叮嚀萬囑咐都不忘添上一句“找個工作穩定點的”,或者對家里閨女捎上句“結婚前一定要有房子啊”。他們目睹過輝煌以及輝煌過后艱難的復蘇,他們難以預料輪流轉的風水,后怕于它輕易地卷起一個浪掀翻一船人的力量,從那個時代走來的小城人實在是太渴求穩穩當當的生活了。
小城大部分的年輕一代自然不這么想。他們或是拼爹砸錢或是苦練絕技,總想著在一個踩得著時代節奏的地方扎根發展,即使不是為了自己,也得為了自己的下一代,他們是真的懼怕一成不變生活裹挾著侵蝕力,一點點消磨他們一去不復返的年輕銳氣。鄉愁再好,三天也夠,總比日日重復的倦怠來的爽快,更何況,對于年輕人而言,變化即意味著機遇。于是,這樣一群年輕的小城人干干脆脆地揮別小城,消失在各大城市的人群中。小城人在異鄉偶然的那么幾次相遇,聊起帶著海鮮味的鍋邊、裹著酸菜芋絲的米粿、香濃粘稠的筍宴,他們吸溜著口水感嘆幾聲,就又轉身離開,開工干活去了。即使那些日日在小城混點糧票的年輕人,也是抱著騎驢找馬的心態隨時張望、捕捉能妥當離開小城的機會。小城對于他們而言,近則嫌,遠則戀。小城存儲了他們少年飛揚的時光和濃稠的親情,但安放不了他們盛放的青春和沉重的希冀。
小城呢,半睡半醒地迎來了新人送走了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