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晉中一個小城剛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班上有兩個最低最瘦小的孩子,一個是我,另一個就是天鳳。
我倆都象兩根營養不良的綠豆芽似的,卻又都頂著一頭茂盛的頭發,那年我六歲,剛有一個門牙掉了,露出一個豁口,她九歲,門牙已經換好了,她的瘦削的小臉總是帶著點謙卑討好的笑,就露出兩個格外大的門牙,兩只大眼睛驚恐地圓睜著,時刻好像遭了驚嚇,腦后梳著一條又粗又黑的大辮子,直垂到腰際,象那些成年女子一樣,卻穿著一件三四歲幼兒穿的后面系帶子的衣服,當地人叫“罩牌牌”,她這樣奇怪的打扮引來同學們一片哄笑,她的神情也是這樣奇怪的組合:幼稚的小臉上,混合著成年女子的某種老練和成熟。其實天鳳的衣服有時是藍底小碎花,有時是紫色底子的小碎花,很是齊楚干凈,比當時許多同學邋里邋遢的樣子都要好,可是不明白為什么她的媽非要給做成這個樣子。
巴掌大的地方,不久大家就家底門清,說天鳳是要來的孩子,有爸有媽,還有一個也是要來的哥哥。因為她老是請假,老師讓家長來,不久她的后爸后媽我們都見過了,她的爸不常來,是個有點禿頭的黧黑的男人,她的媽卻是個寡凈利落的女人,一看就是個厲害角色,常穿著干凈的灰布褂子,梳著那個年代所有中年婦女都會梳的頭,半長不短,剛剛齊肩,用兩個黑卡子別在耳后。那眼神鋒利的,把我們長著小三角眼,一翻一翻就掃得學生們心里發毛的老師那嗖嗖的小眼神都斬得落了下風,嘴也利索,總能找到讓天鳳請假的充分理由,把我們教過多年語文,熟悉各種修辭方法,總是諷刺挖苦我們聽不懂她反話的老師給弄得瞠目結舌,所以我們班那些男同學十分待見她的媽來向老師請假。只是這樣過了不久,老師干脆聽之任之,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不要天鳳的家長來了。
大概是同病相憐吧,那時雖沒人說我是要來的孩子,但母親待我并不好,我便猜疑,自己說不定也是要的呢!基于這點小小的私心,我很是關心天鳳,我總盯著她的空位子,數她又有幾天沒來了。
說不定哪天,天鳳抱著她的小板凳又來了。那時,課桌是學校的,凳子是要自己從家里帶來,每天來上學的孩子都是開學帶來,放假再帶回去。天鳳因為隔三差五就不來了,而且不知道下一次來是什么時候,所以她每次回家都抱著小板凳。她穿著娃娃衣,怯生生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七八歲的小男孩正是惡作劇的時候,總有男孩子扯著她的長辮子笑話她,欺侮她,每當這時,她臉上都是一副逆來順受的討好神情,一邊躲著,一邊露出怯怯的笑,說:“別拽呀別拽呀!”那些殘忍的家伙卻拽得更狠了,實在忍不住了她才會哭起來。老師剛開始還訓斥那些男孩子,到后來因為她常常缺課,老是一問三不知,遇上老師提問,她窘窘地站在那里,不安地用手撫弄著她大辮子的辮梢,睜著驚恐的大眼睛,帶著抱歉的微弱的笑,老師們都不怎么搭理她了。
小孩子多會察言觀色呀,小男孩們一到課間就把她欺侮到哭起來,次數多了,老師倒嫌她煩,說她老是屈絲絲的(其實不知道這三個字如何寫法,這個屈字讀音在que與qu之間,意即委屈、怯懦的樣子吧,現在想來,當不是福相),別人誰都不欺負就欺負你?
連與她同病相憐的我也怒其不爭,那時我雖也弱小,剛開始也受過氣,但我每次考試都是雙百,這讓我們那個開始對我不感冒的老師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自然沒什么人欺侮我了。
這群小野獸的暴行終止于她的哥哥。她的哥哥大她好多歲,因為老留級吧,那時也還在小學讀書,是個老打架生非的小混混。據說她的后媽對她這個哥哥好得很,那個高出她一倍多的小子一副游手好閑吊兒郎當的樣子,看得出在家里頗受寵,他曾經揪著天鳳的辮子把她叫回家去,可是他不許別人欺負天鳳,小男孩們欺負天鳳不知怎么給他知道了,他來到班上大打出手,把那些班里平時愛惡作劇愛欺負人的小崽子們打得落花流水,從此再也沒人欺負她了,但她每次來了還是帶著一臉討好的笑,恨不得把自己縮得小小的,悄悄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慢慢地,也跟同學們說幾句話,她說后媽打她很厲害,有時捋起袖子讓同學們看她青紫的傷痕,后來每當她有幾天不來,再來了,就有多事的同學要捋起她的袖子,看她身上是否又添了新的傷痕。有的時候,她不讓看,但大家還是拉著她,七手八腳地捋起了她的袖子。
后來又有傳言說她的媽要了她是給她的哥哥做童養媳的,于是她來了,大家都追問她是不是,她怯生生地不知該怎么回答。
再后來,傳說她的親生父母知道了她在養父母家的不幸遭遇,來找她了,要把她帶回去。但是她的養母把她埋藏在柴草里,終于沒有讓她的親生父母找到。我聽說了好幾天夜里做夢,都是她梳著大辮子的頭上粘滿柴草的樣子。我盼著她來上學,我想告訴她,下次親生父母來找她,一定拼死也要跑出來跟了他們走。
可是,此后天鳳再也沒來上過學。
我已經升了二年級,在路上遇見過她一次,她的身后跟著她的后媽,她背著一個和她身高差不多的大筐,還是穿著娃娃衣,梳著大辮子,見了我,只怯怯地瞟了我一眼,腳下略一遲疑,她的后媽說了句什么,她收回目光,匆匆而去,我藏在心里要對她說的話,就這樣永遠沒有機會說出來。
有了天鳳的經驗教訓,小小的心里又偷偷存著有人來找我的希望,我便想著倘若我的親生父母來找我,我該怎么做,才能跟了他們走。我設想種種可能,母親會把我藏在哪里,我要怎樣逃出來,沿著怎樣的路線才能跑掉。可是等呀等呀,始終沒親人來找我。
升了三年級,有一天我忽然明白,不會有人來找我了!誰家會那么傻,在自家有了兩個女兒,急盼著兒子的時候,再要個討嫌的女孩呢?知道了這一點,我一下子長大了。
此后再沒見過天鳳,我們就搬到了另一個城市。但是每當有一些相關的線索,我心里就會想起她。電視上演《小白菜》,說小白菜是童養媳,我想起天鳳,也不知她到底是不是做了童養媳?電視上演《良家婦女》,我又想起了小小的天鳳,不知她長大了沒,當家作主了沒?如今四十年過去,希望她過得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