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事情第一次發(fā)生在我二十九歲那年。
它發(fā)生的時候,我正系著深綠色的圍裙,像往常一樣忙碌于海鮮燒烤大排檔,給一桌客人端上啤酒。那桌客人中的一位抬頭看了我一眼,忽然間像被石頭砸中了后腦勺一樣地,從頭到腳僵了幾秒鐘,然后猛地抓住我的手,大力搖晃起來。
“珍妮!珍妮,你怎么在這里?”那人晃著我的手說。
太逼真了!我心里這樣想著,笑了笑,抽回手。在城郊這個魚龍混在的大排檔里,作為服務員的我曾見識過男人各種各樣的搭訕方法。有人說你長得真漂亮,有人說你的耳環(huán)是普拉達普同款吧,有人說你還戴副眼鏡一看就是有文化的服務員。至于假裝把我錯認成熟人的把戲,我也遇到過一兩次,實在有些老套,而我喜歡新鮮刺激的東西,搭訕的方式也不例外——假如足夠新奇,我倒是不介意陪他們玩一玩。不過,眼前這個男人雖然用了老套的手段,但演得實在很真實,甚至在我告訴他認錯了人并轉身離開之后,他還在默默嘀咕“太像了,太像了!”有那么幾秒鐘,我簡直就要相信他了。這是個危險的信號。作為一個女性服務員,我深知相信別人的代價。
這件小事很快就被我拋諸腦后。但令我始料不及的是,它才僅僅是一整個匪夷所思的故事的開端。那天之后,錯認的戲碼接二連三地上演了。而在這些誤會中,我無一例外地都被錯認成了“珍妮”。如果說這些只是巧合,如果說如此低概率的事件有可能發(fā)生在我的身上,那么我應該去多買幾張彩票;但事實是,我博彩的運氣一如既往的差勁。
我逐漸感覺到,“在大排檔遇到了珍妮”的說法正在某個特定群體中迅速散播開來,有人慕名而來,就是為了看看我是不是“那個珍妮”。這令我開始懷疑“珍妮”或許確有其人。幾個月之內,已經有十五個人在大排檔將我錯認成“珍妮”,并且他們每個人,在我禮貌地回復“你認錯人了”之后,都會像第一個男人那樣感嘆一句“太像了”,然后一步三回頭,惋惜地離開。
這樣的狀況影響了我的工作和生活。此前,我從來沒有意識到,在這個世上我不知道的某處,可能存在著一個外貌與我高度相似的人物。而現(xiàn)在,我開始無法克制自己對“珍妮”產生各種想象——雖然除了外表和名字,我對“珍妮”沒有更多的了解。但僅從名字也可以猜出,她應該是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女人,說不定是某個在玻璃泛著冷光的CBD高樓里踩著高跟鞋上班的白領,或者是某個喝過洋墨水所以才起了個洋名字的海龜。反正,肯定不像我這樣混在底層就對了。忘了說,我的名字叫秀梅。
我猜想,珍妮或許有個大家庭,有很多朋友,至少,有很多人認識她、在意她。因此,才會不斷有人到大排檔來找她。如果某一天,是秀梅從這世界上突然消失了,最大可能的情況是,她就此安靜地消失了。
對“珍妮”的好奇、羨慕與嫉妒日益膨脹,像一個被越吹越大的氣球。這只氣球在某天終于承受不了內部的壓力,嘭地爆裂開來。我撒了謊。我說我就是珍妮。
在我看來,這個謊言脆弱得不堪一擊,只要對方表示出些微的疑慮并且加以求證,我就會被當場戳穿,從此在這一帶背負上“騙子”的惡名。因此我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根本不敢看對方的臉,聲音小得連自己都聽不清。但我沒想到,對方竟然立刻跳起來,手舞足蹈地大聲地重復著“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引得整個大排檔的人紛紛側目。他沒有表示出任何懷疑,就接受了我作為“珍妮”的身份,我想,一定是他的興奮過于強烈以至于暫時腐蝕了他的智商。
從現(xiàn)在起,我就是珍妮了。
我反復這樣告訴自己,以免一個不小心露出馬腳。我亦步亦趨地跟著我對之撒謊的那個人。他打了一通電話之后,說我家里人馬上就來接我。那一刻我很想撒腿就跑,做了快三十年孤兒的我從來不知道家人是怎樣的物種,以及如何面對他們。更令我難堪的是,我根本不知道珍妮和她家里人的關系怎么樣。或許是我的慌張表現(xiàn)得太明顯,那個人拍著我的后背說:“沒關系的,放輕松。”他的動作和語氣像是在安撫一個九歲的孩子,而不是一個二十九歲的女人。這令我感到很不自在。
出乎我意料,來的只有珍妮的母親。可憐的女人,我想。無論任何人看她一眼,都會明白她是個被生活欺負但始終在忍氣吞聲的女人。她見到我,什么都沒說,走過來抱著我哭。她的哭泣也是低沉而壓抑的,仿佛害怕被周遭的什么神明聽見,從而給自己招來更多的懲罰。
她開一輛白色的Polo車,將我?guī)Щ丶遥宦飞鲜裁匆矝]說,什么也沒問。這真是再合我意也沒有了!不過我也隱隱感到不安,仿佛這位母親早就知道一切,甚至仿佛她根本已經看出來我是在冒充她的女兒。如果真的是這樣,她究竟打算如何揭穿我?
珍妮的家,是我曾經設想過的其中一種——市中心高尚小區(qū)的寬敞三居室。我在腦子里快速計算了一下,這套房子的市價現(xiàn)在怎么也要六七百萬。這樣一套房子,如果是我的,恐怕我做夢都會笑醒吧。但是我不明白,珍妮的媽媽那副被生活欺負得很慘的模樣到底是怎么來的。
在珍妮的房間里,看到了她的照片,果然,她的相貌、身材簡直和我如出一轍。并且,她也戴了一副眼鏡。我在她的照片前面愣了一會兒,珍妮的媽媽招呼我到另外一個房間去。我進去后發(fā)現(xiàn),那個房間里擺放著一張小小的供桌,供桌上是一張黑白相片。
“來,先給爸爸報個平安。”珍妮的媽媽對我說,并遞給我一支點燃的香。
原來珍妮的爸爸已經過世了,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什么原因。但我無法發(fā)問,因為珍妮不會問這樣的問題。
上過香后,我和珍妮的媽媽相對無言。很久之后,她才開口。
“還要去大排檔上班嗎?”
我點點頭。
“這是你想過的生活?”
我想了想,說:“無所謂。”畢竟,有誰能真過上自己想過的生活呢?
她再次陷入了沉默,過了一會兒,慢慢地挪出了房間。我聽到客廳里傳來低低的啜泣,但隨即就被吵鬧的電視節(jié)目聲給掩蓋了。
隨后的一周里,很多人來到珍妮家看我。為了避免尷尬,我一般都躲在珍妮的房間里,這樣每當有人來訪的時候,珍妮的媽媽就會敲敲我的房門,說,某某來了。有時候,她會在來訪者的名字前面加上“你同學”或者后面綴上“老師”的稱謂,或是直接告訴我是“舅媽”或是“大伯”,這樣就更方便我迅速進入身份所規(guī)定的角色。
他們跟我聊天,問我現(xiàn)在在做什么,我如實回答在大排檔做服務員。他們長開的嘴巴可以塞進一只蘋果。他們用眼光上下打量我,仿佛他們也和我一樣,根本不認識對面的這個人。
“老師、咨詢師、律師、企劃師……你知道,只要你想做,這些沒有你做不成的。”終于,一個被稱為“堂哥”的男人,大聲地對我說出了以上的話。不,實際上他是在對珍妮說話。因為老師、咨詢師、律師、企劃師這些職業(yè),沒有一個是我可以做的。我唯一擅長的,就是端盤子和巧妙應對男客人的咸豬手。
“你已經玩了兩年了,差不多了。”他繼續(xù)說,又似乎犯了胸悶,用手捂住心口。珍妮的媽媽坐在陽臺上看著我們倆,一言不發(fā)。
看到我不說話,他又嘆了口氣,搖著頭說:“你這是在浪費自己。”
忽然間,我像被什么東西狠狠地扎了一下,痛得差點叫出聲來。我四下尋找是什么東西刺痛了我,但周圍沒有任何尖銳的物品。過了一會兒,我才明白,刺痛我的,是“浪費”這個詞。它和“糟蹋”、“侮辱”是同一個意思,雖然我并不確切地知道它所指的是什么。我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拳頭。
珍妮的媽媽在一旁開口道:“算了,以后慢慢再勸她吧。”
珍妮的堂哥搖著頭,非常不情愿地起身離開。
隨后的幾天里,有的人說可以推薦我去某大學的研究所;有的人拿給我某外資企業(yè)的全英文資料,請我好好閱讀(拜托,我怎么可能看得懂)。有人說,先休息一段時間也好,或是去國外再讀個書。
很可笑,只要是面對別人的人生,任誰都能立刻成為導師。
無一例外,他們都提及了“浪費”這個詞。“別再浪費自己了”,他們說。他們語氣都是那么誠懇,態(tài)度都是那么關切。但正是這種沒有絲毫惡意的、未經深思熟慮就脫口而出的詞匯,才最具有殺傷力。在此之前,我和大排檔的其他姐妹一起上下班、聊老板和男員工的八卦、抽煙喝酒吃雞腳K歌、追星追劇追綜藝節(jié)目的時候,也曾短暫地感覺到真實地活在人間、擁有全世界。但在這短短的幾天之內,我之前生活中的這些樂趣就變得有如待清理的垃圾一樣散臭氣熏天,我過去的生活變得像路邊的雜草一樣不值得一顧。
我開始保持沉默。開始討厭珍妮。不難想象,她在這個家里的時候,也一定懷抱著和他們類似的想法。哦,她以為她是誰!曾經某個在玻璃泛著冷光的CBD高樓里踩著高跟鞋上班的白領,或者是某個喝過洋墨水所以才起了個洋名字的海龜。了不起!
在聽了第十個人勸我“不要浪費”之后,我打算離開。事實上,離開這座價值六七百萬的房子,對我來說并非易事。我可能這輩子都再也住不上這樣的房子了。可是就在此刻,這座昂貴的房子在我眼中卻和監(jiān)獄并無區(qū)別。同時,我也清晰地意識到,珍妮和秀梅的差別。我既無法去大學的研究所,也無法讀懂全英文的資料,還會在人生地不熟的外國走丟。我和珍妮雖然擁有相似的面孔,可其余卻沒有一丁點相同之處。因此我們注定了要過完全不同的人生。
我是秀梅,我只好浪費。這不公平的世界!
就我計劃離開的那天,一大早,珍妮的媽媽說,要帶我去見一個人。我搖頭。這個時候,我已經沒有再去見任何人的必要。
她的語氣近乎央求,淚水又在眼睛里打轉。我的媽媽在我腦海中早已面目模糊。但不知怎么,看到珍妮的媽媽,我眼前浮現(xiàn)出了她的輪廓。我知道,我的離開會給她帶來怎樣的痛苦。她將再次失去女兒,或許是永遠失去。想到此處,我有些不忍,于是點了點頭。
珍妮的媽媽把我?guī)нM一幢淡綠色的三層小樓里。進門之前我用余光掃到了門口的牌匾,那上面的幾個字讓我心頭一驚。小樓里有一些穿淡粉色衣服的男女走來走去。珍妮的媽媽帶我來到一樓的某個房間門口,門口的皮質沙發(fā)椅上坐著另外一對母女。那個母親跟珍妮的媽媽一樣,長著一張長期受委屈且反抗無門的臉;那個女兒比我小很多,正沉浸在咀嚼自己頭發(fā)的快感中。
一種我從未體會過的不安和恐懼向我襲來。我看向珍妮的媽媽。她拉拉我的手,嘴角第一次泛起溫柔的微笑,說,進去吧,還是你熟悉的趙醫(yī)生。
天才少女珍妮,遺傳了父親的超高智商,14歲考進清華大學少年班,17歲大學畢業(yè),赴美國留學,三年內斬獲法律、英美文學雙碩士學位。但是原本一帆風順的人生圖景,在珍妮畢業(yè)回國后開始出現(xiàn)裂痕。珍妮的高智商并沒有在工作中帶給她相應的成就,相反,卻令她無法長期專注于任何一份工作。她常常只花費平常人十分之一的時間,就了解到一個職業(yè)的概況,隨即對該職業(yè)的興趣直線下落。她常常搞不懂為什么上司和同事會強制她用明顯低效的方法做事,因此也無法認同自己工作的價值。同時,珍妮在職場的人際關系也存在問題。她總是感覺到同事們對自己另眼相看,這更加劇了她的不安,促使她更快離開。三年之內,她換了八次工作。頻繁的職業(yè)更迭令她對自己的人生軌跡產生了懷疑,進而發(fā)展為抑郁、焦慮。也是從這個時候起,她開始找到趙醫(yī)生做心理咨詢,并長期服用抗抑郁藥物。但并沒有實在的證據(jù)表明咨詢和藥物對她產生了正面效果。趙醫(yī)生認為,治療進度不明顯的主要原因,是她的抑郁焦慮癥很可能是由基因遺傳的——遺傳自她那位同樣擁有超高智商、但在她六歲時因抑郁狂躁癥而自殺的父親。
我是趁趙醫(yī)生上廁所的時候,翻到了以上資料。我還注意到,兩年前,珍妮最后一次來就診時的記錄中,趙醫(yī)生給了她這樣一條聽起來匪夷所思的建議:
“從事一份完全不需要用到智商的工作,甚至是純體力勞動。不斷地告訴自己,這才是你的命運。”
那天,趙醫(yī)生上廁所回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咨詢室的窗子大開著,風把白色的紗簾吹得噼啪作響。后來,珍妮的媽媽和親戚朋友又去大排檔找過“珍妮”,但那里的人們說,那個被他們誤認為珍妮的秀梅早就已經辭職不干了,沒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據(jù)她的同事回憶,秀梅是兩年前的夏天來到大排檔工作的,她雖然不怎么精明,但人很隨和,性格樂觀開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