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歌聲里輕雷動，一夜連枷響到明?！边@是南宋詩人范成大《四時田園雜詩》中的句子，用來形容故鄉(xiāng)仲夏千家萬戶打麥的情形，再恰當(dāng)不過了。

小麥上場，一個個膀大腰圓的麥摞子巨人般圍站在麥場周圍，臃腫，高大，肅穆，莊嚴(yán)，憨厚，樸實(shí)，形態(tài)各異。麥根被梳理得整整齊齊，順風(fēng)利水。倚靠著大摞子，大大小小堆放著許多小麥堆，這是預(yù)留的種子，必須在大摞子開碾之前打完。

繁忙的生活暫時告一段落，急匆匆的腳步慢了下來。男人們笑語盈盈，談?wù)撝衲甑氖粘桑諘绲柠湶绲亍?/p>

晨光熹微，婉轉(zhuǎn)的鳥鳴聲夾雜著此起彼伏的吆牛喝馬聲，喚醒了清晨。女人們收拾好院子，給耕地的男人送過早飯，邁開輕盈的步伐，左肩扛著掃笤，右肩扛著連枷，腋下夾著簸箕袋子，來到打麥場。掃凈麥場上的麥粒土塊，用束好的麥捆圈一塊地，防止別家的麥種濺入。

連枷，決對是打麥場上的主角。我們村的連枷大多是跟爺扎的，老人很能干，心靈手巧，人又很熱情，常年紡繩編背斗。老人將熟好的牛皮泡軟洗凈去毛，裁成一指寬的長條。指頭粗的木條去枝削皮溜光，五六根并排，用牛皮條編織成巴掌寬，二尺長的木排，再用木軸安在長桿上，便大功告成。

別看連枷其貌不揚(yáng)，卻大有來歷，聲名顯赫，為冷兵器時代一上乖兵器，為保家衛(wèi)國，捍衛(wèi)民族尊嚴(yán)，立下了汗馬功勞。先秦時用于守城，稱為“連梃”，《墨子?備城門》中有記載。到了唐代，連枷迎來了輝煌時刻，既守城，又用于馬上騎兵，后來改良成了雙截棍。自唐以后，連枷經(jīng)歷了南征北戰(zhàn)，戎馬倥傯之后，便解甲歸田，進(jìn)入尋常百姓家，成了千家萬戶的重要的農(nóng)具。這在范成大、張舜民、高啟等人的詩中都有描述。不過連枷作為一件武器，直到今天還在以最為原始的方式演譯著自己的前世今生，聽說在我縣灘歌馬力一帶還有拿著連枷表演武術(shù)的。

驕陽似火，天干物燥，趁著天熱好打麥?！芭砼砥瞧?，聲在山南應(yīng)山北。”此起彼伏的連枷聲熱火朝天，遙相呼應(yīng)，連成一片，空氣一下子躁熱起來。這才是六月該有的味道!“啪啪”“彭彭”……連枷聲也因人而異，有的沉悶，有的輕快，有的鏗鏘，有的平緩，有的活潑，有的熱鬧，有的輕吟，有的淺唱，有的呢喃，有的低語……名式各樣的連枷聲鋪天蓋地，噼里啪啦，匯成一曲生機(jī)勃勃的鄉(xiāng)村交響樂!村村寨寨，家家戶戶，山山野野，都在連枷聲中沸騰。

家鄉(xiāng)偏僻落后，每一個婦女都是使用連枷的好手，得心應(yīng)手，駕輕就熟，悠閑自在，和自己的左手右手一樣熟練協(xié)調(diào)。

一向性急的母親，這時候更加忙碌，天色微明便將麥場掃凈，麥捆立起。經(jīng)過一個早上的曝曬，麥穗干燥無比，稍微挪騰一下，麥粒便嗶嗶啵啵濺落。飯后攤開小麥，母親和妹妹一齊上陣，頭戴白草帽，雙腳一前一后邁開，身子前傾，甩開連枷，動作優(yōu)雅而自然，連枷葉片在頭頂畫個圓圈，輕快地落到齊刷刷的麥穗上，麥粒歡快地跳躍，麥皮輕盈地飛舞?！八肼溥B枷聲拍拍”，母親和妹妹一起一落，配合默契，節(jié)奏感很強(qiáng)。

有時我看兩人打得起勁，趁休息時也小試了一番，可連枷到我手里極不聽話，如一匹傑傲難馴的野馬，左擰右拐，前翻后仰，總是落不到麥穗上，有幾次竟砸到我頭上，疼得我呲牙咧嘴?！扒f稼飯好吃嗎?還不好好讀書。”母親總是這樣適時教育我們。

“你家杏樹坪種的什么麥?麥穗很大。”

“你想種?”

“留的麥子多還是少?”

“多著呢?多余甩兩連枷的事情。把你們家紅麥給我留點(diǎn)，今年不種‘肥實(shí)’了，火穗太多?！?/p>

“來，你們緩一下再打——把你家的紅麥給我也留點(diǎn)，耐旱。打不完我?guī)湍愦颉医衲攴N了點(diǎn)麥桿，很白凈，你們要麥子嗎?”

“給我留點(diǎn)。”

“給我也留點(diǎn)。”

……

母親一邊和鄰居們說著話，一邊揮動著連枷。在說說笑笑中，麥子的品種日漸繁多，樸實(shí)的感情更加濃厚。多年的鄉(xiāng)鄰，早已親如一家。豬肉換羊肉，等價交換，多一斤少一兩，干一點(diǎn)濕一些都無所謂，這份鄉(xiāng)情，千金難買。母親總是把給鄉(xiāng)鄰的麥種反復(fù)簸篩干凈，曬干。有時實(shí)在忙不過來，母親便將碌碡推到麥場中，掄起麥捆，在碌碡上連續(xù)摔打。麥粒四濺，又紛紛跌落，不一會兒金黃的麥粒會將母親的雙腳淹沒，草帽上也落著一層厚厚的麥皮。摔打完畢，母親將麥捆放在碌碡上，反復(fù)搓揉，粗糙的手掌來來回回，會將藏匿在麥殼麥桿中的每一粒麥子搓出，搓完，再在手掌上撣撣，扔到一邊，我便抱著麥桿回家了。

夕陽順著沙石坡滾落的時候，連枷聲漸漸停息。微風(fēng)中，母親灰頭土臉，忙趁著微風(fēng)揚(yáng)麥子。母親將簸箕高舉過頭，雙手微抖，金黃飽滿的麥粒徐徐落下，雪白輕盈的麥皮順風(fēng)飛舞。我們則在空曠涼爽干凈平整的麥場上滾來滾去，追逐嬉戲。

月亮升起的時候，連枷聲又從小院中漸漸響起。從先秦的邊關(guān)，到大唐的古城，再到宋明的鄉(xiāng)村。一路走來，棲息在這淳樸的山村小院中，伴著淡淡的麥香，在月光中低吟淺唱，輕歌曼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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